那人走了进来,悠然如信步闲庭,并没有顺便关上门。
门外悬挂着几盏灯笼,发出的光竟很强烈,他背光而走的身体因此仍是一片漆黑。
他这样莫非是完全故意的?
故意让冼若雅难以看清他本身?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必要在冼若雅面前隐瞒?
冼若雅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灯笼光从他身后抢先照射过来,像千万根尖针不容分说地扎疼了她的眼眸。
她疼出了更汹涌的泪水,但依然把眼眸瞪得非常大,里面充满了恐惧与迷惘。
她恐惧,是他的脚步在接近。
他每接近一步,就意味着她目前已趋美好的人生也要随之崩溃一点。
她迷惘,是不知他即将带给她怎么样的感受,那绝对不可能是情人久别重逢的兴奋愉悦。
她突兀地记起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但别的记忆没有因此而成灰散尽。
她还记着自己脂光粉影凤冠霞帔和云亦萧拜堂成亲时心里荡漾的幸福多么浓。
不管十七岁那年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刻骨铭心的事,现在她最爱的人都已确确实实是云亦萧,并非眼前这个背光走来连脸都很难看清楚的男人。
一开始她就认为自己可以做个永远对丈夫对家庭忠贞不渝的好妻子,她无法接受突然冒出的他以及突然苏醒的那些记忆。
可惜她也无法回避。
她的躯体思想灵魂都失去了控制,令她不得不在痛苦的轮番侵袭下继续面对他的一步步接近。
终于他停止了脚步,却又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更慌乱了,抖抖索索地缩身到床角,眼睛可怜巴巴地带着一丝警惕之色仍直瞪住他。
他的手像一条毒蛇已近在眼前。
他手里是一小碗浓香袭人的燕窝粥:“辛辛苦苦地做个噩梦让你着实受惊了,看你满身冷汗,衣服都湿透了,现在还在抖呢,真叫我担忧心疼,所以特别煮了这碗燕窝粥,你趁热吃。”
冼若雅看也不看燕窝粥,只是使劲摇头:“拿走,我不想吃。”
他语气竟突然急了:“我是夏鸣弦呀,不会害你的,你吃吧,吃了就不怕……”
没等他说完,冼若雅已尽力地鼓起勇气大声道:“不管你是谁,我现在都吃不下任何东西,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你赶紧把粥拿走。”
夏鸣弦惊讶:“可你已经全记起我们间的事了。”
冼若雅莫名地彻底不怕了,眼中的警惕也荡然成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厌恶:“那又如何?那不意味着你就可以在我面前为所欲为,更不意味着我就会容忍你的接近!”
夏鸣弦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与温柔:“既然你记起来了,是应该为见到我而高兴。”
冼若雅毫不客气地发出一声冷笑:“我连你的脸都还看不清楚,屋子里这么黑。”
夏鸣弦带着诚恳的歉意道:“啊——对不起。”
又装模作样地责怨道:“那个程姑娘也真是的,怎么不点一盏灯?”
冼若雅继续冷嘲热讽,似乎这样能逼退汹涌而来的记忆,让自己重新理所当然地回归现在的美好生活:“她或许实在想不到今夜你会不请自来。”
夏鸣弦困惑:“我来了有什么关系?”
冼若雅道:“你不来的话,她是女人,没必要点灯和我清清楚楚地面对,而你与我久别重逢,我们总有太多理由要把对方看个究竟,不点灯不行。”
夏鸣弦又得意地笑道:“所以你还是渴望见到我的?”
冼若雅突然很不耐烦:“你错了,反正我没有如你想象中的那样高兴,今夜你的一切殷勤,在我这里都得不到任何好感,你快走,否则我走。”
夏鸣弦的身影纹丝不动:“我们谁也别走,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为什么不舒服,不就是因为云亦萧吗?”
冼若雅一听他提起云亦萧,就不禁更急了,咄咄逼问:“他在哪儿?”
夏鸣弦笑道:“这我可不知道了。”
冼若雅又没好气地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就没必要留着。”
夏鸣弦道:“说来说去,说到底我们都是相爱在前,何况当时你已有过我的孩子,虽说你最终堕了胎失了忆,后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你也是做不得主迫不得已,但我是你的初恋,我还没死。”
冼若雅的态度坚如顽石,声音更如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片大草原上那个悬崖顶肆虐不息的强风,冷得彻骨,她却似先已在自己的声音里粉身碎骨:“当时我才十七岁,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以致天真愚蠢地犯了错,我已经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你还要我怎样?现在我和他成了亲,就只该安安分分地做个好妻子,你别妄想我对你的爱会死灰复燃。”
夏鸣弦叹了口气,凄然道:“你做人家的好妻子,人家怎么回报你呢?”
冼若雅道:“人家怎么回报我,与你何干?”
夏鸣弦道:“我仍深爱着你,就有干系。”
冼若雅冷哼:“你真会自作多情。”
夏鸣弦道:“我们彼此彼此,云亦萧带你来四川,其实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他要借唐奶奶之手杀掉你,然后引起锦州铁枪门关东云氏蜀中唐门三家的矛盾冲突。”
冼若雅怒了:“胡说八道。”
夏鸣弦镇静自若,笑意悠悠:“云亦萧并非关东云氏真正的血脉后裔,他的生父就在四川,他来四川明里是受邀参加唐门老祖宗的寿宴,暗里却是和亲生父亲秘会,商讨并实施一系列对云氏的报复。”
冼若雅已怒得忍不住要冲过去扇他耳光了:“你滚,滚出去!”
夏鸣弦又叹口气,凄然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你以为我故意编造这些来诋毁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迫使你能放下芥蒂与我重归于好。但不论你如何以为,我说的都是绝对真实,他的生父姓金,云金两家的世代仇怨在整个江湖腥风血雨了多少年,你随便找个人问问,都知道……”
冼若雅含泪哀求:“你不要说了,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来折磨我?就因为当初我没和你一起跳崖殉情?”
夏鸣弦的身影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把燕窝粥放到床头的矮几上,点头道:“好,我先离开,让你安静一会儿,我说这些只是为了你不再受他蛊惑,不再受他利用和伤害,他本就不真心爱你,没有人还会像我一直爱你这么深、这么纯粹。”
冼若雅紧缩在床角闭上了眼睛,拒绝看也拒绝听,可惜她不能不想。
夏鸣弦高大挺拔的身影黑漆漆地立在床边很久,一双眼睛始终发着锐光如锥,眼里根本没有丝毫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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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若雅的心里百味翻腾,终究是难受地哭出声来。
等她嗓子哭得哑了,疼了,才迟钝地睁开眼,痴呆地环顾屋里,早已不见夏鸣弦的身影。
她没因此而松口气,反倒是更加地惆怅迷茫,甚至失落。
门外已晨光熹微,展眼望去,依旧是大片看不到边际的花。
每朵花依旧开得那么鲜艳。
那么鲜艳,就像是特意为了掩饰它们所带的毒性。
成千上万朵花汇成了海,美丽的表面下不知隐藏着多少凶险。
晨风不动声色地吹过一朵朵花,有的花瓣又被脆弱地吹掉了。
零散的花瓣随风飘飞,飞向遥远的天际。
天际正有一轮热气蒸腾的旭日如刚出笼的包子般冉冉升起。
夜晚再艰难,总算是熬过去了。
可惜对她而言,白天未必就会过得容易。
唐奶奶还在这里吗?
想起诡异莫测的唐奶奶,她的心又开始惊惶不安。
但此时门里门外都显得一样寂静空虚。
她仿佛有足够的理由不用再担心唐奶奶,这些理由中仿佛也包括夏鸣弦的存在。
这让她感到了一点耻辱。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越来越厌恶夏鸣弦,不允许自己内心产生丝毫和夏鸣弦有关系的情绪。
而夏鸣弦其实是很了解如今的她对他已多么厌恶。
他竟因此显得满意。
他刚走出竹屋,程梦云就朝他狠狠地泼冷水:“你的如意算盘可一点也不如意。”
夏鸣弦故作吃惊,皱眉道:“怎讲?”
程梦云笑道:“你们在屋里说些什么,我在屋外都听见了,她可根本不买你的账。”
夏鸣弦神色镇定,意味深长:“那本就是陈年旧账,她不买也在情理之中。”
程梦云的话索性更尖酸了:“原来你心知肚明,当初你敢在我姐面前大言不惭,现在又完全失算,以后看你怎么交代!”
夏鸣弦道:“自然是拿命交代。”
程梦云道:“要拿你的命还不容易?”
夏鸣弦转头望着她,突然很严肃地问:“你看我像完全失算的模样么?”
程梦云冷笑:“我听了你们所有的对话,明明白白地感觉得到她厌恶你,打心底深处地厌恶你,这难道不是完全失算?”
夏鸣弦也冷笑:“看来你还是太年轻了。”
程梦云道:“什么意思?”
夏鸣弦悠然道:“你太年轻,更主要的是,你没真正刻骨铭心地爱过,所以你不懂。”
程梦云的一双秀眸晶莹地闪动着:“不懂?”
夏鸣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她以前真正刻骨铭心地爱过我,结果她却被自己的老爹心狠手辣地下了药导致胎死流产和失忆,让我独自跳崖。她如今重新回忆起了那一切,根本无法忍受内心强烈的愧疚感,何况她还在不知我没死的情况下已成亲做了别人的妻子。所以她的思想失控地自动选择尽可能地逃避,厌恶我就是一种最简单直接的逃避。”
程梦云恍然,竟兴奋不已地拍手道:“不错,不错,她如今越是厌恶你,只表明她内心对你的愧疚越是强烈。”
夏鸣弦微笑,尽显长者的慈祥:“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很容易就开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