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若雅受了花毒之害而长久晕迷，期间做起一个古里古怪的梦来。
梦开头是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大风猎猎，万马奔腾。
而她就满脸迷惘地站着，看一匹匹马如风似电地掠过她的身体。
突然一匹马在她身边停住。
马背上跨骑着的人一团漆黑，只一双眼睛灼灼发光，正笔直地逼视着她，手臂伸开有力地挥舞起马鞭在空中虚击了数次，噼里啪啦的响声如逢年过节放炮竹。
冼若雅心里惊恐，转身想跑，谁知那马鞭却势夹劲风，嗖地袭来缠上她纤腰。
仓促间她难以抵抗，任凭自己的身体被那马鞭高高地卷到空中，又猝不及防地跌落到马背上那人的怀中。
那人如获至宝，放声狂笑了一阵，从她腰上撤了马鞭。
她犹自慌乱无措，怦然心跳，那人已甩出马鞭去打马。
马嘶鸣，人立而起，前蹄当空跃了跃，又再没完没了地疾驰去远。
大风仍烈，与奔腾不息的马蹄一起卷席得广袤原野上到处是碎草纷飞，泥尘乱溅。
冼若雅根本睁不开眼，只感觉马越跑，地势越高，她的心也越颤得厉害。
仿佛那马蹄不是疾驰在原野上，而是她懵懵懂懂的心上。
不久之后，风烈得几乎要把她的皮肤也刮破，她难受地咧着嘴。
正当此时，那人极其尖锐地呼啸一声，在她乍然听来不像从他嘴里发出，而像从九霄云外飞来。
疾驰中的马听了他这声呼啸，瞬即稳稳地刹住四蹄。
这样一来，风刮着人也不那么凶猛了。
草原上的大风本就总是因千千万万的马蹄疾驰而生。
冼若雅已逐渐能从容地睁开眼睛，看见那人竟把自己带到了一处高崖上。
置身崖上，周遭的风反而平静了许多，也温和了许多。
俯瞰崖下，碧草连天的平阔原野间，无数的骏马还在风风火火地来回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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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挺壮观吧？”
那人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温柔亲切，又迷 离虚幻，就像刚刚奏过一段绝世佳曲的古琴之弦微颤渐息的余音，使冼若雅听了以后耳朵出奇地舒服，心也出奇的恬静。
冼若雅就在他怀里一边舒服恬静地沉醉，一边稀里糊涂地茫然，像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满脸的天真与无知：“为何带我来这儿？”
那人深情地凝视着她，含笑道：“我想告诉你，这片草原的每一棵草每一寸土每一匹马每一个人都属于我了，包括你在内。”
冼若雅更加困惑，但听到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脸红心动，发出声音来也格外地羞答答，吓了自己一跳：“可我并不是草原的人，我的家并不在这儿。”
那人伸手轻柔地抚摸她额头散乱的几缕秀发，笑容不改：“我把你娶到这儿来，从此你就是这儿的人，就是我的人。”
冼若雅朦朦胧胧中又遗忘了云亦萧，望着那人片刻，也笑了，甜蜜的笑，痴笑：“你答应要一辈子好好地待我，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不管生还是死。”
那人点头，语声坚决得像是已将出鞘的利刃：“我答应，我们现在就一起死。”
冼若雅听了这句话，整个人都空荡荡、轻飘飘的，展颜柔声道：“真的吗？你真的宁愿和我一起死？”
那人抬头，目光变得遥远。
遥远的碧草连天处，正有霞光四射，夕阳沉落到只剩下了小半张脸。
良久之后，漠然的他才忽地立起来，仍将冼若雅紧紧地抱在怀中。
他的面目仍模糊不清。
冼若雅看着他始终模糊不清的面目，心底深处也始终柔情万种。
他缓缓低头，亲 吻了她的唇一下。
她立刻浑身哆嗦，瞬间泪如泉涌。
他的呼吸那么热，目光那么亮，他充满了激 情。
他的魅力让冼若雅中了邪，这不由得唤醒了她一些狼藉的记忆。
她又痴笑着柔声道：“我记起来了，我以前是不是给你生了儿子。”
那人原本温和平静的声音陡地变冷：“不是，你爹不同意我们，让你吃了某种恶毒的药，使我们的儿子胎死腹中。”
冼若雅心头大震，断肠剧痛，再次泪如泉涌：“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了。”
那人道：“当时你才十 七岁，而我不仅仅只是你的梦，我其实是你丢失已久的记忆。”
冼若雅泪痕满脸，傻里傻气：“但我记不起你到底是谁。”
那人朝悬崖边缘迈出了脚步，风从崖底倒灌上来，猛烈而寒冷。
他不再说话了，只有风声在天地间凄凄惨惨地响着。
冼若雅心里莫名地恐惧起来，大叫：“你到底是谁？”
他却终于脚下一空，抱着冼若雅直坠入万丈深渊。
冼若雅更恐惧地闭紧了眼睛。
她的惨叫声尖厉，几乎盖过了风声，撕裂开缠绕住悬崖半腰的浓雾，也撕裂开那人的身体。
那人的身体支离破碎，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上下无着的半空中顿时血肉横飞。
冼若雅吃力地睁眼瞧了一下，只瞧见他的脸笔直地迎着她的脸急速扑来。
那脸上不再唯有眼睛在灼灼逼人地发光，还有嘴。
流血不止的嘴，嘴角微翘，笑容冷淡而坚毅：“我宁愿和你一起死。”
这句话，八个字，犹如凭空炸响的霹雳，余音久久地在她耳际回荡。
等到一下子从噩梦中跌回现实后，惊魂不定的她仍能听见这句话用另一种完全不属于她的女人声音不厌其烦地说着。
冷汗已湿透了她的头发衣服，她急促地粗声喘息着，摆在棉被上的手明显地不停颤抖。
她想自己的脸肯定也是惨白，嘴唇肯定也失去了血色。
那个噩梦带给她的冲击实在太深巨了。
她怎么会梦见自己现身于一片陌生草原，又被一个陌生男人紧紧地抱在怀中，再驰马去悬崖，最终忽地从悬崖跳下？
他想和她一起跳崖殉情，可梦里的那个她也毫无考虑地答应了。
他们之间真的有感情已刻骨铭心到必须以死相殉的程度？
梦绝不是莫名其妙而产生的，任何梦都有现实对应的源头。
可能是日有所思，也可能是藏得太深的记忆。
“当时你才十 七岁，而我不仅仅只是你的梦，我其实是你丢失已久的记忆。”
这句话防不胜防地钻出脑海，使她一阵头疼。
——我其实是你丢失已久的记忆。
记忆？
冼若雅在头疼中吃力地回顾往昔，从初能记事的孩童时期一直到婚后现在。
但无论如何她终于还是想不起来十 七岁那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十 七岁那年，只剩一片空白。
她的生命直接自十六岁跳到了十 八岁。
十 六岁那年，母亲病故，十 八岁那年，云亦萧被其父云满天带来她家定亲。
仿佛没有十 七岁那年，她的生命也可以很圆满。
仿佛十 七岁那年，本身就是一个需要永久擦除的污点。
然而历过那场怪梦之后，她愈加渴望能赶紧想起来。
“我来帮你想起来。”
程梦云恰合时宜地悠然进屋，犹如十 七岁那年的记忆终于又自如地挥之即去呼之即来。
程梦云本身就像十 七岁那年的记忆终于溜了回来，这间屋子也像是变成了她的脑海。
但程梦云的姿态举止虽悠然，面容却比她还憔悴，眼神也比她还黯淡，似乎昨晚未眠，更是同她一样始终遭受着空前绝后的精神折磨：“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样的噩梦，唐奶奶的花毒没毒死你，却唤醒了你内心深处关于那个人的记忆。”
记忆被唤醒了，冼若雅反而愈觉惆怅迷茫，整个人浑浑噩噩。
她蔫头耷脑地斜倚在床边，好像有一半身体还留在梦里，目光涣散地瞅了下程梦云。
她一声不吭，强忍着头疼，身心深陷进记忆的漩涡。
她不肯听任何人说任何话，但又无力抗拒任何人的接近。
程梦云开始了对她十 七岁那年经历的叙述，絮絮叨叨的叙述似乎在刻意夸张并强调着各种细节，使她听来感到难以容忍的真实。
她此刻已不仅头痛如裂，而且心如刀割。
程梦云的叙述越夸张，她的感受越真实，心也就乱得越受不了。
不多久她的神智就逐渐远离了躯壳，天旋地转地坠入记忆深处。
程梦云为她展开了记忆的画卷，而她已抢先一步地身临其境，无法自拔。
她回到了十 七岁，回到了那片大草原，回到了那人怀中。
那人带着她，策马飞驰，豪迈的呼喊声在大草原上久久地回荡。
大草原的左方边际耸立着一个悬崖，就像平静蔚蓝的海面卷起了一个高高的浪头却突然被神奇的法术凝固住。
那人一次又一次地把她带上了悬崖。
一次又一次地在上面与她相依相偎着看大草原上的骏马奔腾，看傍晚的夕阳慢慢沉落，看布着火烧云的天际像醉酒老头，看夜空的一弯新月和繁星点缀。
一次又一次地怦然心动，一次又一次地甜蜜幸福。
一次又一次地相互占有，终于她怀上了他的孩子，终于她的父亲得知了一切，愤怒焦急地率领大批人马来草原找她。
父亲告诉她，那人背叛了铁枪门，辜负了锦州冼氏对他爷孙三代的厚恩重义，突然偷了一件机密之物而远逃至此。
可他临逃之际又施放迷烟弄晕了她，将她也带走。
一开始她只不过是他和她父亲谈条件的筹码，日子久了，他就越来越喜欢这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她也逐渐对他暗生情愫。
她才十 七岁，什么都还懵懂的年龄，他却比她足足大了一轮，成熟男人的魅力令她难以招架，很快就猝不及防地在他的怀中深深沉迷。
父亲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现出了明显的孕相。
父亲一怒之下，叫人用一种极端恶毒的药熬汤，逼着她喝下去。
喝了那种药后，她昏迷了几天几夜，再醒来时整个人都变了。
她的肚子瘪了，孩子已被残忍地堕掉，而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也跟着消失。
那天，悬崖上，父亲率领人马把他也逼到了边缘。
为了叫他的心彻底死透，父亲也带来了尚还神志不清的她。
他一个劲地向她厉声质问：“你不是答应了我吗？如果出了事，我们大可远走高飞，什么都不用管。实在来不及的话，就一起跳崖殉情！这些誓言你已忘记了？”
她眼睛空空地望着他，始终没说话。
她已是丧失了灵魂思想的行尸走肉。
他终于妥协，凄然笑道：“我早该料到的，料到你们父女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看不起我，一样只会欺骗我捉弄我，我们家三代对帮派忠心耿耿，到头来获取了什么？是你们的忘恩负义让我不得不背叛！”
他锐如刀锋的眼睛与她空空的眼睛对视，冷声又道：“你记着，我一直以来，都是真心爱你。”
那天，大草原在下雨，滂沱大雨，淋淋漓漓。
强风刮着大颗大颗的雨珠狠命地砸下来，所有人的身体都湿透了。
她的脸上满是水流，表情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或许除了雨珠，她还悄然掉了泪。
她看着他转身，看着他一跃而下。
她的嘴虚弱地张了张，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程梦云还在絮絮叨叨地叙述着，而她的身心早已从头到尾将那些痛苦往事重演了一遍。
她突然嘶声大吼：“够了，别讲了！”
程梦云冷笑：“好，我听你的。”
但她并没有就此闭嘴，而是接着问：“我这么了解你的记忆，你就不感到奇怪？”
冼若雅头痛欲裂，满脸泪痕，惨白如纸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求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程梦云深沉地叹口气，摇头道：“这时候不可以一个人的，你已经很糟糕了。”
冼若雅又大吼：“出去！”
程梦云表情变了变，嘴角动了动，似乎还想冷笑，却极不自然。
她转身，拉开门。
门口有一个高大健壮的人影，沉黑如夜，唯独眼睛在发亮。
“你走吧，让我来。”
那个人影的声音很特别，几乎每句每字都带有颤颤的余音，就像奏过一曲后的琴弦兀自微微震动。
是个男人。
颇具魅力的男人。
程梦云顺从地点了下头，擦着他的肩出门而去。
只等确定了程梦云已去远，他才肯再开口，柔声对冼若雅道：“你什么都记得了吧，包括我的名字——夏鸣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