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宁村小学回来后,向真在微信上表示自己开始作画,不时向顾文彬请教一些细节问题,如直接和间接画法的优劣,素描技法,颜料和媒介剂的选择等。向真的作画并非完全虚构,实际上刘芝卉一直在抽时间去画廊学习,她想把这个善意谎言圆满,哪怕再难看,也要画出来。
“向真,你能帮我看看吗?”自由作画时,刘芝卉把素描稿递给鲁向真。这是刘芝卉对着手机拍的日落照片,花了好久勉强画出的手稿。
“这份素描稿是出自你手?”鲁向真看起来有些意外。
刘芝卉点点头,“画的是日落,你给点意见。”
“虽有不足,但依然可圈可点。层次感、主次关系很明确。”鲁向真摸了摸嘴唇,“场景看着熟悉,有种印象感,这是哪里?”
“我的故乡。我特别想完成这幅画。”刘芝卉道。
“是背后有特殊意义?”
“我有个朋友,由于身体原因,他眼睛再也看不见了。我希望送这幅画给他,让他重拾希望,找到自己的新生。”
听完刘芝卉的话,鲁向真盯着素描,思绪仿佛沉浸在里面的日落中,感慨道:“日落在很多人眼里象征着结束和别离,但我不这样认为。日落虽有遗憾,但看不见并非不存在。新的一天,光明一样会来,这就是新生。对吧?”
“嗯。”刘芝卉点点头,“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很乐意加入到创作里。”
鲁向真想了想,抬起头。
“明天早上,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第二天一早,刘芝卉上了鲁向真的车。她向顾文彬请了半天假,顾埋怨了几句,倒也同意了。刘芝卉给他叫了外卖,千叮万嘱注意安全,又不时偷偷从手机看监控。坐上车一会,刘芝卉发现这条路有些熟悉。
这不就是去往初宁村的方向?
驾驶位上的鲁向真神情平静,倒看不出异常。车一路往郊区开,眼看快到初宁村小学,车却在一个岔路口转向了不同方向。刘芝卉稍稍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去学校,否则鲁向真重回旧地,自己的画作内容有穿帮的风险。车再往前开了一会,停在一片小树林前,两人下了车。
“这一片都是杨树。”鲁向真指着前方树林,带刘芝卉过去,“其中就有一棵是我种的。”
“哦?什么时候的事?”
鲁向真转头看看,“这里是初宁村,当年有个小学,我读过几年。”
刘芝卉心里自然清楚,后来鲁向真转学了。
“有一年植树节,学校安排我们把杨树苗种在这里。”鲁向真走到一排杨树前,指着边上的一棵,“我种的好像就是这株。”
刘芝卉抬起头,十数年光阴过去,当年柔弱的树苗,如今直立挺拔,枝叶茂盛。
“你们一人种一棵?”
鲁向真摇摇头,“老师让我们分工,两人一组,男生挖土,女生种苗。”
刘芝卉心头一动,忽然有了预感,“这样啊,你还记得跟你一组的男生叫?”
“顾文彬。”鲁向真脱口而出,“说来凑巧,我们后来分别多年,但前些日子在画廊又遇上了。”
“顾文彬……我见过吗?”
“没有。最近他没来画廊,可能在忙。关于你的画作,我觉得应该是你为主创,我就送上一点祝愿吧。”鲁向真伸出手,从那棵杨树底下捧起了一抔土,“这片泥土孕育了我的杨树,也希望能给你朋友带来新生。”
“谢谢你,向真。”
为了准时到画廊学习,刘芝卉干脆跟顾文彬商议,缩短周末陪护时间,将晚上腾出来。顾文彬开始慢慢熟悉失明的生活,卧室里也加装了监控,问题不大。每次上课,刘芝卉会进入全神贯注的状态,感觉除了话剧,自己还没有在其他事上投入过这么大热情。顾文彬在微信上不时询问画作进度,鲁向真也在关注,刘芝卉感觉有一股力量推动自己:一定要完成,再苦再难,哪怕捣出一摊五颜六色的泥浆,也要画完。
对了,泥。从初宁村取回的泥土正存放在小玻璃缸里,冷落在房间角落。当天回程路上,刘芝卉询问如何在油画里用上这些泥,但鲁向真也没有头绪,她只是想起往事一时有感,带刘芝卉取了这抔土。到底能不能用,怎么用,刘芝卉得自己琢磨。
看着画板上的素描,刘芝卉忽然有个想法,画面只有日落的光景,何不把看日落的人也画上?至于如何添加……刘芝卉转着笔,思考人物的位置和姿态,一不小心,笔没拿稳,甩了出去。
当。刘芝卉转头一看,正中装泥土的玻璃缸。
此时,一个创作想法涌上心头。刘芝卉可以预见,要将这想法落地,前面有数不清的通宵在等着她,但此刻,她决心一往无前。
“有两条信息,你看看。”顾文彬递上手机。
“第一条是向真的。”刘芝卉念道,“她说,‘拙作终于完成,就如一段旅程的圆满,非常感谢这段时间的细致指导。’”
“你回复,‘举手之劳,不用客气,相信你未来的画作会一幅比一幅好。’”顾文彬慢慢仰头,长出一口气,“终于画好了。感觉像过了很久。”
“不是感觉,确实是好一段时间。”刘芝卉道,“从她说要作画到现在都一个多月了。”
“你懂什么,慢工出细活。”
“你肯定比我懂。这幅画你也花了心血,想不想知道成品怎么样?”刘芝卉问道。
“也好。你问问她,愿不愿意拍照片发过来。”
“不用了。第二条是快递信息,实际上,向真把她的画作寄给你了,我刚在物业那取的。”刘芝卉抖了抖自己的袋子,“她说想让你提点意见,她的画你可以暂时保留。”
“她什么时候说的,怎么会有我地址?”顾文彬疑惑。
“她之前在微信上说过,我想给你个惊喜就没告诉你,给了她收件地址。”刘芝卉看看顾文彬,“你不会生气吧?”
顾文彬笑笑:“哼,别小人之心了,我是这么小气的人?既然寄来了,看看吧。”
“好。”刘芝卉取出画,拿在手里。
“跟你拍的照片有很大出入吧?”顾文彬问道。
“其实差不多,日落山间,彩霞浓郁,嗯……”
“嗯什么?说呀。”
“自然景观倒是差不多,只不过在画面下方,有两个人坐着看日落。”
“两个人……”顾文彬若有所思,“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都是背影,像是一男一女。”刘芝卉顿了顿,“坐在一片草地上。”
“草地……”顾文彬脸上看不出表情,似有感触。
“草地很特别。”刘芝卉拿起顾文彬的手,“你可以自己感受一下。”
画作上,两人坐着的地方被挖空,填上了鲁向真和刘芝卉从初宁村带回的泥土。刘芝卉撒上了高羊茅草籽,油画上长出了真正的生命。
顾文彬手指抚着泥土和草叶,嘴唇微动,泪从眼角淌出,“……谢谢。”
“我就回复谢谢?”刘芝卉问道。
“我是说,能完成这幅画,也有你的功劳,谢谢你,刘芝卉。”
顾文彬抹了脸上的泪,用力深呼吸,双手在面前捧住画,仿佛能看到画里的每一处细节。刘芝卉很想再说些鼓励的话,但这一刻,似乎又可以什么都不说。沉默,也是一种留白的美感。
根据顾文彬的意思,刘芝卉将画摆在他的卧室床头。当晚回家,刘芝卉看着监控,顾文彬打了几个电话后睡得很沉。人生无常,有时只能积极面对,希望他能想通吧。这段时间长期熬夜,刘芝卉明显感觉自己身体比以往更差了,白天经常犯晕,脚步发软,有时还有心悸。顾文彬的委托还有两周,剩下的时间便安安静静度过吧,她和顾文彬都需要调整。
第二天起床,顾文彬让刘芝卉直接来家里。到了以后,桌上居然放着做好的早餐。
“煎蛋而已,闭着眼我都能做。”顾文彬道,“尝尝吧。”
刘芝卉吃了口,还可以,熟的,也没煎糊。
“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顾文彬说道。
“你付的钱,不用谢我。你一定要相信,生活总有希望。”
“我不信这种空话。”顾文彬淡淡道,“不过还是感谢你一片好意,油画不是那么容易学的。”
刘芝卉心里一怔,“你……说什么呀?”
“昨晚我跟鲁向真通话了,她根本没有联系过我,更不要说那幅以印象为题的画。”顾文彬轻笑道,“倒是有个叫刘芝卉的女孩向她请教创作,画的正是落日。”
终究还是穿帮了。刘芝卉毫无准备,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另请了陪护,下午就到,你跟我的雇佣关系就到此为止吧,吃完早餐你可以离开了。”顾文彬叹了口气,“过去的印象就让它过去,谁也没有义务记起我。”
也许是大脑昏昏沉沉,后来刘芝卉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回家以后身体骤冷骤热,随后便发了烧,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