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九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3、4部)全文完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1206字 发布时间:2023-01-26

第九回:千虑一失无心铸成大错,情如堤决烈火始见真金

韩若壁这边厢,眼看‘薪尽火传’被黄芩勉强避过,不由暗呼一声‘可惜’。其实,他之前曾多次见黄芩出手御敌,知道黄芩的步法敏捷,反应迅疾,拳脚更是干净利索,虽不见得有甚特别精奥的招法、绝学,实战能力却是无懈可击,属于极其难对付的类型。若是单以对战相较,韩若壁还是有几分自叹不如的。不过,韩若壁知道,自己的‘得意掌’可是一等一的精妙掌法,且以变化繁复见长,虽然只有七招,但每招都有若干式,每式又有若干变化,但凡第一次遇上之人,绝难看破其中的细微变化和巧妙之处,是以,他才会上手就接连施展出了‘得意掌’的一连串杀招,意在速战速决,令黄芩败北。可令他想不到的是,‘得意掌’中的两大杀招‘尸居龙现’和‘薪尽火传’竟只逼得黄芩打了两个滚。这个结果,实在难以令他满意。

黄芩那边厢,已连续两招遇险,虽然都在最后关头惊险万分的予以化解,但面对这样难以琢磨、精妙无比的‘得意掌’,也不免生出几许后怕,不敢再轻易尝试。

转眼,二人互相对峙了片刻,各自心头均泛起无法以拳脚功夫,在对方身上占得便宜的感觉来。

黄芩会有此种感觉,皆因韩若壁的掌法招式奇幻,变化莫测,令他稍有不慎就有败亡之忧,而他虽然步法巧妙,反应敏捷,眼力见识不凡,但毕竟凭借的只是一套粗浅的‘苦恼拳’和以往临阵对敌的经验,拳脚上着实缺乏几手精奥的绝学,是以终难占得上风。他不由自主地想:我的铁尺是以力道、气势取胜,再加上近来新悟出的几手妙手心得,倒不如趁机施展开来,也好知道有无想象般厉害。

原来,对于新悟出的那几手,黄芩心下一直颇为自负,自觉足以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是以暗地里早就有些蠢蠢欲动,只愁找不到机会印证罢了。

想到这里,他撤尺在手,就准备和韩若壁在兵刃上一较高下。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同一时刻,韩若壁也抽出了他的宝剑‘横山’,横于胸前。

而韩若壁会舍了‘得意掌’,改用‘快活剑’,只因见黄芩的拳脚滑不溜手,虽然是第一次遭遇他的‘得意掌’,却能依照拳理一一化解,令得他连续两记绝招失手,于韩若壁而言实是生平仅见。他担心的是,如果长时间如此缠斗下去,就不得不将‘得意掌’的全部七招一一施展出来,可是,如果全都施展过后,仍奈何不了黄芩的话,那便更麻烦了。毕竟,以黄芩的眼力、悟性、才智、见识,很可能在瞧过这七招后,参悟到其中的奥妙,那么,等他再次施展这些招数时,便容易被抓住破绽,一败涂地,以后也再难以‘得意掌’翻身。此外,韩若壁本就不想生死相搏,自然不愿轻易泄露神功绝学的全貌,因是之故他忍不住拔剑在手,希望利用自己最擅长的剑法,以最快的速度,击溃眼前这个强劲敌手。

见韩若壁和自己几乎同时亮出了兵刃,黄芩叫了声‘好’,道:“刚才已见识了你的‘得意掌’,当真厉害。现下正好再见识一下你的‘快活剑’,看看是不是也一样厉害!”望着韩若壁的剑上光华隐现,他不但不惧,双目中反而射出一丝兴奋的光芒。

由此可见,黄芩天生就是那种遇强愈强、好勇善战之人。

韩若壁嘻嘻一笑,道:“你的‘苦恼拳’也不赖呀,‘得意掌’那连续两记杀招都被你轻巧化解了。若说你是第一次遇上我这套掌法,还真让人佩服不已。”

黄芩叹道:“我与人交手无算,也曾遇险无数,但是拳脚上能让我每招每式都心惊肉跳的,也就这一次了。道家绝学,确是让吾辈叹为观止。不知你那套‘得意掌’还有无其他招式,都叫的什么名堂?”

他这番话平时说来倒没什么,但在交手间歇说来,却是唐突得很了。试问,哪有拼斗中询问敌人绝招的道理?不过,一来他二人关系非比寻常,二来似黄芩这般嗜武之人看到这等神功绝学,一下子忘了立场,据实提问也是可以理解的。

略一迟疑,韩若壁道:“说与你听也无妨。我这套‘得意掌’共有七招,分别是‘饮河满腹’,‘ 薪尽火传’,‘尸居龙现’,‘渊默雷声’,‘神动天随’,‘大道无言’和‘得兔忘蹄’。另外,我还可以让你多知道一些:我的‘快活剑’也是七招,招式的名字和‘得意掌’一般无二,只是变化上各有不同。”

黄芩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几个招式的名称,展颜笑道:“......‘大道无言’,‘得兔忘蹄’......好功夫,好名字。我也说与你知道,我在尺上新悟出了几手功夫,自己觉来颇有些意思,但和我的拳脚大不相同,你须得小心了。”

韩若壁闻言,暗道:他的那把铁尺上确实威力惊人,此番话听起来也不像虚言恫吓,我可千万不能麻痹大意。他心里思绪百变,手上却毫不含糊,手腕只一抖,剑身便突然间剧烈地颤动起来,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瞬时,他抢得先手,一剑刺出!

实际上,似他们这般高手相搏,除非已抓住了对手的破绽,否则,抢先出手的往往容易先露出破绽,从而被对手抓住机会。

正所谓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是也。

但是,韩若壁这一剑,却是不同凡响。

他一剑刺出,霎时间寒风大作,冰冷刺骨的六阴真水真气激射而出,就在剑锋即将接近黄芩胸口之际,那震颤不已的剑尖之上,陡然绽出三朵剑花,分别刺向黄芩的三处大穴!

韩若壁一出手,居然就是一记绝招“神动天随”!这一招,他以前从未在黄芩面前施展过。

黄芩见状也不慌乱,完全无视刺到身前的左右两朵剑花,只管守紧中宫,将掌中铁尺直直探出,向前推进。他的表情甄心动惧,动作虽快却无比稳定,仿佛那根几斤重的铁尺竟似有百十斤重一般。探手之间,黄芩已将内家功夫‘举轻若重, 举重若轻’的最高精要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

见此情形,韩若壁岂敢大意?‘避开与对方正面相较,改攻左右两路’的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终究抵不过突起的雄心、相争的执念,而将三朵剑花骤然聚成一朵,由正中间急刺了过去。刹那间,寒光耀眼,光芒的亮度至少增加了一倍之多,森冷的剑炁让人汗毛根根竖起。

只听得‘叮’的一声脆响,剑尺相交的霎时,耾耾雷声,回穴错迕,飒飒风动,冰爆电怒。一股柔和、温润,但又强大到难以抵御的充沛真气,自兵刃上直向韩若壁逼了过来。韩若壁的虎口最先受到冲击,以至于手中的宝剑‘横山’几乎拿捏不稳。旋即,他的奇经八脉之间都感受到了这股真气的奇特压迫力,‘六阴真水神功’竟一时发不出去,被逼在四肢百骸中乱冲乱窜,使得他难受之极。

不过,黄芩这边也不好受。韩若壁那冰冷无匹的六阴真水真气,在剑尺相交的一刹那间,也经由尺身向黄芩袭来。黄芩只觉握住铁尺的手骤然冷的发木,象是连血液都被冻结起来一般。如此,任他已炼气化神,功臻化境,也不免手指僵硬,经脉受阻,一口将将提起的真气竟是僵在了中途,无法连续运转。无奈之下,他只得重又提起一口真气,运转了一周天,才化解掉那份冻入骨髓的寒冷。

待到黄芩真气运转如常时,韩若壁也已化解掉了奇经八脉里的那股刚柔并济的独门内力。

就在这时,黄芩抢先踏前半步,铁尺当头劈下!

本来,这种力劈华山的招式是最易闪躲的,是以虽然黄芩一尺劈下的力道、速度无懈可击,但因为这招本身的弱点太多,是以对手大可以或轻松化解,或寻隙反击,抑或直接让开。可是,这一尺看似变化无奇,气势上却渊停岳峙,浑厚至极。是以,出手之时的黄芩面上一片肃穆,神威凛凛,宛如天神下凡一般令人难以轻视。

在韩若壁看来,黄芩的武功招式一向不以变化多端、精奇奥妙见长,甚至乍看上去会有些简陋、笨拙,其实却是精、气、神浑然一体的最直接、最简单的招式。因而,普通的精妙招式就是变化再多,再奇诡莫测,只要不能从精神、气势上予以撼动,根本无法与之匹敌。想来,这也是黄芩自千百次苦战中找寻到的、最适合自己的武功招式。这种招式,一方面可令不擅长精妙奇诡招法的他藏拙,另一方面又能让他发挥出自身气势如虹的长处。

韩若壁明白,要想撼动黄芩的精神、气势,难免要与之继续硬拼,可那样一来,就没法发挥出自己招式精妙的长处了。而黄芩的真气刚柔并济,遇强愈强,加之天性勇猛,若有人与之硬拼,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但是,如果不与之硬拼,招式越是精妙,就越会助长黄芩无坚不摧的气势。

这一刻,韩若壁陷入了两难之境。

不过,好在他素性不怕挑战,喜好征服,困难愈大因此产生的愉悦感便愈强。是以,越是面对强大的对手,反而越能激发起他的斗志,进而将平日里想用也用不到的精妙招式,在危急时刻施展得得心应手,如有神助。

但见,他眉毛一挑,脚下踏开罡步,手中长剑一抖,歪歪斜斜的一剑刺出,剑势蜿蜒,不疾不徐,却并非与黄芩的铁尺硬碰,而是隐藏着无数的后续变化,奥妙莫测。

这一剑从容自如,剑法轻灵,可谓不卑不亢,不因闪躲而局促,不因反击而自喜,剑动若虎啸龙吟,心静似一泓池水,也是精、气、神浑然而不可破,正是‘快活剑’七招绝学中的‘饮河满腹’。

‘饮河满腹’,顾名思义,纵有一河之水,饱腹即可,多又何益?抱着这样安详宁静的心情出剑,几已达天人合一之境,再配合玄妙的剑势施展开来,纵然勇悍绝伦如黄芩,亦产生了一种无力可施的没奈何感。他那一记当头劈落的攻击再也无法连续下去,只得侧身让开韩若壁的剑势。如此,本来黄芩迅速高涨的气势,却被韩若壁精妙的一招拦头压制住了,一时间爆发不得。

其实,虽然韩若壁看起来不如黄芩犀利,但那不过是他极好地掩饰了自己的锋芒而已,北斗会的‘天魁’又何尝不是遇强愈强的强人?

此招一过,韩若壁惊觉自己竟是第一次将‘饮河满腹’施展得如此精妙。他认定,‘快活剑’上的无上威力恰是对上黄芩这样的绝世高手时,方才能一一展现出来。顿时,他只觉快活无比,宛如挠到了心头最痒之处,忍不住长笑一声,猛然往后退开半步,抱剑昂头而立!这样的姿势未免有点可笑,黄芩却不但笑不出来,而且心中大呼不妙。

原来,方才韩若壁一剑化解了黄芩的攻势时,几乎达到天人合一之境,就双方交手而言,这等状态实在妙不可言。更有甚者,在他突然收剑而立后,那种天人合一的心境竟依然保持着。尤其,在韩若壁把剑收入怀中的一刹那,以他为中心,四周的空间仿佛都因为他那一收剑的动作向内收缩,令黄芩产生了一种身体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向前倾倒的‘错觉’。

错觉?

至少,黄芩以为是错觉。

但,这不是错觉,这就是‘快活剑’中的一大杀招‘渊默雷声’。这时抱剑而立的韩若壁其实是在聚势,后招一旦发出,便立刻化渊停岳峙为雷霆万钧,那无疑将是撼天摇地、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没有任何的过场间架,韩若壁是绝招接着绝招,杀招连着杀招,力求尽快击败黄芩!

他想‘尽快’结束拼斗,取得胜利,皆因黄芩极擅从别人的招法里窥出门道,拖延、胶着得越久,就越会给黄芩琢磨、学习的时间,对黄芩则越为有利。而现在是两厢对阵,对黄芩有利的事,韩若壁当然要尽量避免。

只是,高手过招,给敌手的压力越大,敌手反弹回来的力道也就越大,如不能压倒敌手,就会遭到敌手的反噬。就好像他二人若是以对弈的方式、寻常的节奏交手,虽然千招之内休想分出胜负,但打到那时,二人的火气早就消了,头脑也越发冷静下来,断不至于因为一点误会而互相祭出杀招。可似韩若壁这般动了速胜的念头,绝招连出,杀招不停,短时间内给黄芩施加了巨大的压力的同时,也就无可避免地激得黄芩凶性大涨,抵死相拼了。

眼见韩若壁的这招‘渊默雷声’威风无比,黄芩不但不退,反而左脚向前踏出半步,重心压低,右足一点地,以半蹲的姿态施展出了‘流光遁影’的身法,向韩若壁飞扑而去。与此同时,他右手的铁尺挑出一道弧线,带起一轮黑光,直袭向韩若壁的胸腹之间。

这一招,韩若壁瞧得眼熟!

这一招,分明跟‘神光堡’堡主尚廷筠,那残缺不全的‘六如钩’中的一招,如出一辙。

这一招,就是尚廷筠的绝招--‘钩心’!

这一招,也是‘六如钩’里的‘如电式’!

虽然,铁尺的尺身笔直,不及尚廷筠的‘冷牙新月钩’来的犀利,但铁尺上罡气四射,威力明显更为可怕。但是,这还只是前奏,并非真正的致命一击。尺上真正的致命一击,仍是含而未吐。

毕竟,黄芩的这招‘钩心’和尚廷筠的‘钩心’并非一模一样。

但见,铁尺之下,韩若壁的上中下三平,左中右三路,九点尽落于黄芩的攻击之内,再配合上那飘忽难定的‘流光遁影’身法,虽则是正面扑上,但随时可以旋身错步,变化路线,是以韩若壁左右两侧的破绽,也是予取予求了。

这样的一招,想来即便是真正的‘六如钩’中的‘如电式’也不过如此了吧!

难道黄芩仅凭见过,就依样学来,并且还发扬光大了?!

原来,之前黄芩瞧见尚廷筠的三招钩法,灵感大开,触类旁通,便揉合了自家特点,琢磨出了新招式,这一回还是首次拿来与人交手。

没想到黄芩的这一招居然精妙如此,韩若壁大感意外。面对这样辛辣狠毒,气势强大的招式,他立刻意识到‘渊默雷声’已经无法抵御。如果,他还象上次应对尚廷筠那样冲天飞起的话,势必双足无根,多种技法变化都会受到限制。那样的情况下,敌手是尚廷筠或许无妨,可敌手是黄芩就太过凶险了。

各种念头在韩若壁脑中如电光般闪过。他心下暗道:这一手无疑已是黄芩压箱底的绝学。按说,我也该用压箱底的绝招‘得兔忘蹄’来应对。可是,他的悟性好、眼力毒,尚廷筠那几手‘六如钩’只在他面前施展过几趟便被他学了去。我的‘得兔忘蹄’若是轻易施展,被他窥得其中奥妙,就不好了。毕竟,若非为着杀死敌手,或保全性命的话,压箱底的绝招还是不应该施展出来的。况且,尚廷筠的‘六如钩’只有三招阳手,残缺了阴手,根本无法连续攻击。此种情况下,我改用‘大道无言’已可对付,虽有风险,料无大碍。

心念电闪而过,当机立断!

韩若壁将施展了一半的‘渊默雷声’急收回来,紧接着剑尖猛摆,身形乍退,一剑平平削出,反割向黄芩的咽喉。

这看似随手而出的一剑平削,剑气凌厉无匹,隔空发出‘呜呜’的可怕嘶鸣,出手的时机、位置,无一不是妙到毫巅。

却原来,虽然黄芩施展的恰是尚廷筠的那招‘钩心’,但上次韩若壁被骗,以至于纵剑扑上,没法后退,只能冲天跃起避让。但这一次是黄芩主动扑上,韩若壁则屹立如山,重心未失,当然能够后退闪躲,并且以‘快活剑’中的第二大绝招‘大道无言’进行反击。照韩若壁的估算,纵然‘大道无言’在气势上稍逊于黄芩的‘如电式’,但也足以抵挡。而他的‘蹈空虚步’快如闪电,之前在船头救走倪少游时已证明快过黄芩的‘流光遁影’,因此想在黄芩的这一招下脱身当不成问题。而且,他以为既然‘六如钩’的三招阳式无法连贯攻击,中间必有间隙,而他的轻功胜在进退快如闪电,虽然黄芩先行扑上,但只要被他的剑气阻上一阻,等他脚下的速度一上来,黄芩的这一记猛扑就会落空,然后他再趁着招式之间的间隙后退,自然就无需多虑了。

可惜,黄芩凶性已起,杀意大发,绝招既已出手岂容韩若壁轻易脱身?

只见,黄芩并不去拆解韩若壁的剑气,拼着受险突然一个大弯腰,在剑气即将割到咽喉之际,侧头闪过了。剑风从他的耳侧将将滑过,令得他的耳朵如针刺刀割般生疼。由于弯腰过大,黄芩重心已失,就势左掌一拍地面,人如陀螺般的再次加速飞旋扑上。

他二人,一个急退,一个激扑,就在韩若壁即将脱离黄芩的攻击范围的一刹那间,黄芩又是一尺点出。

这一尺,与先前的‘如电式’如出一理,却另有变化,突然间两招连环而出,从真气运转到招式变换都衔接的天衣无缝,巧妙之处难以尽述。

大惊之下,韩若壁闪躲不及,被他一尺点中!

他无法知道黄芩是悟出了‘六如钩’那残缺的三招阴手,还是自创出了能连接那三招阳手的招数,总之他是大大的失算了。

这一下失算却几乎是要了命了!

只听韩若壁惨呼一声,掌中宝剑‘当啷’坠地,整个人似断了线的纸鸢一般,平飞出几丈外,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不动了。

与此同时,黄芩也落了地,发怔一般望着不远处地上一动不动的韩若壁,似是还没反应过来。

“韩若壁?”

这刻,黄芩的脑袋如一团糨糊般混沌迷茫。他听见自己出声呼唤,但那声音小心翼翼、微微发颤,听上去遥远而陌生,分明又不像是他自己的。

除了山风,没有任何回应。

“韩若壁……”

黄芩又听到一声呼唤,声音里分明充满了恐慌。

地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黄芩的心一下子被揪成了一团,耳朵里仿佛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那颗如铁打钢铸般的心,仿佛变成了被自己失手打碎的,景德镇最脆薄的瓷器。

蓦然间,毫无准备的,一种早已忘却并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记起的感觉如飓风般向他袭来,铺天盖地,紧追不舍,直扼咽喉,令他无法呼吸!他整个人好似被抽空了一般手脚发软,连铁尺都握不住的掉落地上。他踉跄着冲到韩若壁面前,俯身紧紧将人抱进怀里。他的心跳得很快很急,他拼命呼吸,可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的手抱得很紧很用力,可仍好像空落落的,什么也抓不住。

他突然害怕起来。

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害怕!

他害怕只要松一松手,怀里之人就再没有了。

他害怕‘天魁出,鬼夜哭’的‘天魁’、‘北斗会’的大当家、‘寒冰剑’的传人、嬉笑闹骂装模作样牛皮糖一样的韩若壁,就这样没有了。

将韩若壁的面颊紧贴上自己的面颊,黄芩努力想从那片冰冷中探索到能让人感觉安心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温热。可惜,他感觉到的只有一片冰雪样的寒冷。韩若壁的脸,就如同他的‘寒冰剑’一样,寒彻人心。

韩若壁不是强悍而屹立不倒的吗?不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多么大的麻烦,也能应付自如的吗?不是应该如同他的绰号-璀璨在天际的天魁星一般,永远伫立着冲自己露出那半是挑衅、半是得意的微笑的吗?

他手忙脚乱地欲解开韩若壁的衣袍检查伤处,却见一物从韩若壁怀里掉落到他的手里。那是他亲手制作的匕首样的飞刀,之前在老山墩受伤时被韩若壁顺手牵羊走的后就一直带在了身边。

此刻,那把飞刀的刀身中间已深深凹陷下去,如同被铁锤狠狠砸打过一般,严重扭曲变形,几无用处了。

显然,刚才黄芩的那一尺正好点在了这把飞刀上。

见此情形,黄芩什么也不想了,更确切的说,是什么也想不了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怀里这个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双目紧闭,不醒人事的韩若壁能醒过来,哪怕耗尽真力,拼掉性命,也再所不惜。

黄芩的铁尺何等厉害,还好有那把飞刀挡了一记,再加上韩若壁的护体真气相当精纯,是以伤处虽然仍是皮破血流,染红了一片衣襟,但还不算太严重。因为是新伤,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当即,黄芩撕扯开那片衣袍,点了周围的穴道止血,草草包扎了一下。

说起来,这等皮肉外伤只要处理得当,不出五日便可收口生肌,不过,黄芩的处理只是权宜之计,真要好好医治,还得去医馆找大夫帮忙。

血虽然止住了,可韩若壁仍旧没有醒。比起外伤,他的内伤才真正值得担忧。黄芩又不断运起真力,毫不惜力地,忙不迭地把所有能想到的救护方法,不停地、一遍遍在韩若壁身上施展开来。直到韩若壁幽幽转醒,冷冷地推开他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真力已经耗尽,不得不跌坐到地上,一时间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韩若壁无言地盘膝而坐,欲提聚起一点残存的真气,试着游走全身以便估量伤情,可一番努力下来,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发觉被打散的真气居然不知怎的,丝毫无法聚拢,令得他想靠运功调息自行疗伤变成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事。

韩若壁从没伤得这般严重过!他的心头不禁涌起阵阵寒意。他清醒地知道,若是失了这身傲然绝世的内功,便再也使不出‘六阴真水神功’,‘寒冰剑’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而‘北斗会’里必起祸乱......他想象不出后果会有多严重,自己要如何去应对。

不过,韩若壁毕竟是天魁,是大当家,是以心思虽乱,方寸未乱。

转头,他瞧向黄芩。虽然这场拼斗的始作俑者分明是他,韩若壁还是恶狠狠地瞪着黄芩道:“我输了,却是不甘!”

黄芩因真力耗尽已是满身大汗,点点头道:“你受我一链之伤在前。这一仗确是占了你些便宜。”

他见对方暂时性命无碍,也就放下心来,慢慢地恢复了之前的理智与冷静。

韩若壁咬牙切齿,摇了摇头,声音虚弱道:“那点小伤,何足挂齿。”

黄芩目中闪过疑惑道:“那你因何不甘?”

韩若壁哼了声,道:“因为我并非输在武功上,而是输在没你狠,也没你无情。我意在比试,总留有几分余地;你不顾死活,根本是要我性命。是以,我输的不甘。”

他话里的意思是,到最后他无意拼命,是以留了一手绝杀‘得兔忘蹄’没有施展。

黄芩知他说的不错,虽然自己也并没使用最为致命的暗器‘青钱’,且武功是遇强则强,就算对方全力施为,他也未必会输。但抛开输赢不论,仅以出发点而论,自己那时是真的被激起了杀性,从而一发不可收拾。由此,他无力反驳,只能无奈又无声地瞧向韩若壁。心底里,他以为自己一旦杀红了眼,便很难控制住这一事实,韩若壁应该清楚。

刚才的比拼,这二人,一个是心思百变,一个是越杀越兴,从这点上来说,韩若壁的确是吃了点亏。

对上那双微有迷茫的眼睛,韩若壁叹了声,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忍不住以为,你对我,总该和对别人有些不同。”

见他还能说上几句不服气的话,似乎已然无碍,黄芩调息片刻后,站起身,简短道:“归根到底,是你不该。”

韩若壁傲睨一笑,道:“既然我不该,目下我真力受滞,武功已失,要抓要杀,黄捕头瞧着办吧。”

听他说伤至武功已失如此严重,黄芩一时哑然,也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韩若壁冷眼瞧他,道:“你真相信我掺合进了那桩买卖?”

黄芩惊疑交集,默默注视了他一阵,眉宇间泛起郁郁之色,嘴巴连张两次,但都没能发出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道:“你什么意思?”

韩若壁无力地‘哈哈’笑了两声,勉强站起,目中充满讥嘲,声音吵哑道:“枉我以为你是世间最懂我的人,原来你却不是!”

黄芩少有的产生了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不解道:“韩若壁,你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韩若壁边喘息,边笑道:“真真假假,端看你怎么想。你想它是真,它就是真;你想它是假,它便是假。就好像你想‘北斗会’是唯利是图的贼窝,而我是无恶不作的贼首一般。在你看来,为了银钱插手掳良为娼这种买卖,真象我韩若壁做的出来的事?!”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笑得很嚣张,虽然比哭还难看,还苦涩。

诚然,若非他为了争个胜负,故意误导黄芩,诱其出手,黄芩也不会认定他与那桩伤天害理的勾当有关。可即便如此,韩若壁还是觉得如果黄芩真懂他,就不该因为老五、不该因为那几句话,而忘了他‘盗亦有道,劫亦有节’的行事准则,更不该因此误会他这个人。

黄芩想了好一会儿,才矛盾道:“心底里,我不信你会掺和进这种事。可眼见你假扮鬼影救走倪少游,又加上你自己那番说辞,叫我如何不信?”

韩若壁站起身,挑衅道:“既如此,下手抓我啊?”

黄芩犹豫不决。

理智上,他明白应该先抓了韩若壁,再想法审个明白,可情感上,面对这样的韩若壁,他只觉心痛、怜惜,下不去手。以往,无论嫌犯是强是弱,他从不会手软,这一次却真是难了。

鬼使神差的,黄芩低头瞧向摊开的一只手掌。除了细密的汗渍,手掌上平坦空荡,什么也没有。可黄芩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在那里,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用手指写过一个字,送他。字是凭空写的,自然没法留下印记。但是,他记得。他记得不因别的,只因印记没能留在手掌上,却留在了他心里。

其实,情思惘惘,起不知何处,但终究缘起遇见,经相识,到相知,则相系,当时黄芩虽然不自知,却并非一点也觉不出,只是对于‘感觉’一项,他素来不如别人敏锐罢了。

黄芩握掌成拳,抬起头,道:“我欠你一条命,这一次,你本该向我讨,那样一来无论你清不清白,我都得放过你。”

韩若壁形容狼狈,却傲气十足道:“偏不!我要你到死都欠着我一条命。至于这一次,你要杀便杀,要抓便抓,我若眨一下眼,就不是韩若壁!”

默然无语了许久,黄芩道:“我不抓你,你走吧。”

听言,韩若壁勉强迈开大步,边往山下走去,边道:“我这会儿什么人都不想瞧见,尤其是你。”

他不想见人,并非是记恨黄芩,而是心知伤势难愈,一时接受不了,要找个地方独自冷静思考一番,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不过,也可能他不是不想见人,而是不想被人瞧见。

走了一段山路,又绕过一片荆棘林时,韩若壁的伤处不小心被支出的荆棘划到了,脚下不禁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衣袂响动声。韩若壁回身瞧看,只见几丈外站着黄芩。

显然,他终是放心不下,打算一直默默地、保持距离地跟着韩若壁,如无意外也不会被发现。但是,刚才瞧见韩若壁差点摔倒,以为伤情有变,这才忍不住现身了。

韩若壁冷笑一声,道:“莫非黄捕头反悔了,想抓我回去严刑拷问?!”

黄芩立刻倒退出十丈外,远远答道:“你放心,我只是跟着你,等你伤势无碍了,我便离开。”

韩若壁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黄芩这会儿听话得很,依他的意思上前。

韩若壁歪着头问道:“听你那话,莫非只要我这伤有碍,你就一直做我的跟屁虫?”

黄芩皱一皱眉,没有出声。

在站着的人面前,韩若壁就地坐下,摇头晃脑笑道:“若我这伤十天半月才得无碍呢?”

黄芩老实答道:“我便跟你十天半月。”

韩若壁掏了掏耳朵,又道:“若是一年半载才得无碍呢?”

黄芩皱起眉,道:“我便跟你一年半载。”

韩若壁啧啧道:“你出来铁定是要查案的。跟着我,莫非连案子也不查了?”

黄芩老实道:“什么重要,我先做什么。”

韩若壁心头微微一甜,调侃般道:“若是一辈子也不得无碍呢?”

他说的是玩笑话,可黄芩却似当起了真,抓了抓头,为难起来。

韩若壁顿觉有趣,一时竟忘了自己境状堪忧,玩心大起,装出凄入肝脾的模样,声音哑涩道:“唉,我武功全失,这般模样.......怕是连‘北斗会’的大当家也没得做了。”

毕竟他是伤在自己手里,黄芩听言,面上微显愧色。

韩若壁仰头瞧他,故意露出无比期盼的表情,道:“若真那样,你可愿跟我一辈子?”

迟疑了良久,黄芩象是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一般舒了口气,一把拽起他,道:“也罢,当真那样,你跟我一辈子得了。”

乍一听,韩若壁象是忽然间抱得了一块金砖般开心,可稍一回味,又瞪大眼睛,道:“什么?我,跟,你?这真是,真是......”这时刻,善言如他,竟也找不到辞藻来描述。在他看来,要‘跟’,也该黄芩‘跟’他才对!让他跟着黄芩,岂非束手束脚,怕是连个放纵的时候都没了。

黄芩愣了愣,道:“真是什么?”

韩若壁的眼珠子几乎要瞪掉下来了,道:“我若不愿意呢?”

黄芩摇了摇头,笃定道:“你不会不愿意的。你不是总想和我一起‘快活’吗?”

韩若壁苦笑道:“满打满算一年三十两银子的穷酸日子,如何快活得起来?”

黄芩瞟他一眼,道:“那你想怎样?”

韩若壁甩开他的手,大声嚷嚷道:“我想怎样?我当然想医好伤,回去继续做我的北斗会‘天魁’!”

黄芩关切道:“你的外伤应该无碍了,可内伤呢?”

韩若壁垂头丧气道:“真气受滞,根本没法子聚拢,靠自己是没辙了。”

叹一声,他又道:“其实,我的内伤还不是最重的。”

黄芩百思不得其解,茫然道:“除了内伤,还有什么伤?”

韩若壁摇了摇头,倦怠地笑一声,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最重的伤,在这里。”

他的笑声有一股说不出的心灰意冷的味道,黄芩听在耳里,不由心弦一颤,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知道,韩若壁说的最重的伤,乃是指自己不懂他,误会他一事。

沉默了好一阵,他低头小声道:“若非觉得错怪了你,我岂会追上来跟着?”

韩若壁听言当即变了笑脸,忘乎所以地咧开嘴,道:“黄捕头认错,八百年都不知道能不能遇上一回。这话我爱听,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最好说清楚些。”

黄芩道:“我仔细想过了,以你的为人不该为了银钱掺和进那样伤天害理的勾当,是以,这件事情定有隐情,该是我错怪你了。”他又补充道:“当然,也怪你咬着狗屎犟。”

被他一句‘咬着狗屎犟’说的又好气又好笑,韩若壁‘哼’了声,回敬他道:“事前猪一样,事后诸葛亮。我说怎么刚才发狠发急,要抓我杀我,这会儿‘忽’地就转了风向?原来是知道错怪我了,却还死憋着不肯认错。”

黄芩道:“可我不明白,你为何故意让我错怪你,又为何不愿透露隐情?”

韩若壁一甩头,假作赌气道:“你猜啊,猜不出就别跟着我了。”

明明已是二十好几的年纪,却恁得一副孩童耍无赖的模样。

联想到他之前说‘输的不甘’,黄芩猜测道:“莫非你是故意出言激我,想同我一较高下?”

韩若壁两手一拍,道:“不然还能怎样。”

接着,他将之前的事情大致向黄芩说了个明白。不过,倪少游那个小葛的事,还有他为何会来辰州都只一语带过,没有过多提及。

接下来,黄芩也没有多问,只关心起他的伤势来:“我帮你,你的伤未必无法可医。”

韩若壁道:“算了吧,你和我一样不得门道。”他知道此前黄芩曾耗尽真力救护于他,但效果并不明显。

黄芩道:“再试试,兴许就能找到门道了。”

韩若壁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应付道:“总要等你的真力恢复了才成。”

之后,黄芩拥着韩若壁,二人一起往山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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