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我要为自己磕个头
书名:一条河的走向 作者:夕村以北 本章字数:5004字 发布时间:2023-01-26


二零一零年七月中旬这天,是春林人生当中最为高兴的一天,也是双琴人生当中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当然也是春林父亲杨老汉最开心的一天,春林和双琴的儿子小波考上国内一所名牌大学。

大清早,春林和双琴就早早起来,双琴忙着屋里屋外打扫卫生,春林和村里的几个男人忙着杀猪宰羊,这一天,将会有很多人到春林家里来吃饭庆祝。

三里河的田野里禾苗绿油油的,三里河河道里,大大小小的各种垃圾,远远望去,宛如一群负重的驮骡。

双琴不紧不慢地扫着地,她翻箱倒柜,把各种陈年旧物都搜出来,她要把家里的卫生干干净净地打扫一遍。听儿子小波说,他女同学可能也会跟着一起回来,这是她当母亲必须要做好的一件事。双琴扫好地,走出家门,把垃圾倒在三里河河里。在双琴所倒的垃圾中有儿子小波各个学期的课本,也有她们一家各个时期的破旧衣物,还有些废旧的瓶瓶罐罐。

春林和村里的几个男人,拿着绳子,木棒,挤入了狭小的猪圈。猪圈里的两头大白猪立马惊慌起来。村里的宋屠户宋老杀问:“要杀哪一个?”春林慨然应声道:“那个大杀那个。”不速之客突然到访,两头大白猪已由惊慌变成惊恐,它们嗷嗷叫着,从鼻孔里呼出两股热气,仇恨的眼睛看着就要动手的人。

人和猪的距离越来越近,从猪鼻子里呼出的热气越来越粗重。嗷的一声,一个男人被猪掀翻在地,一头猪冲出门外,以此同时,无暇思索,几个男人齐上场,把猪圈里剩下的那头猪按住,掀翻,捆扎脚手。猪嗷叫着,声音凄厉刺耳。男人们把猪从猪圈抬出来,一直抬到三里河河边。双琴拿着一个水盆随后,她要接猪血。

宋屠户在猪脖子上找好下刀的位置,把一把长长的杀猪刀,从猪脖子处,慢慢地插入猪的心脏。和死神较量,猪和人一样,一股鲜红的猪血喷薄出来,流进了水盆里,猪越是拼命挣扎,血就更加如注。几个男人不敢有半点闪失,他们狠狠地按着猪手猪脚,直到猪的肚子渐渐地瘪了下来,没有血再从刀口处流出来,没有热气再从猪鼻子里呼出来。

双琴抬着猪血走了。几个男人松开手,太阳暖暖地照着他们,离他们不远处,还有一只咩咩叫着的羊,当羊听到猪凄声撕裂的嗷叫,羊扬起了头看了看,咩咩地叫两声,然后低下头,啃了两嘴河边的枯草。

宋屠夫把杀猪刀慢慢的从猪脖子里抽出来,他把刀上的残血抹在猪肚子上。

“死了!”宋屠户得意地说。宋屠户蓬松着头发,从他头发的走势看,可以看出宋屠户头天晚上睡觉的姿势。

“不杀啦,这是我杀的最后一头猪,人老啦,我杀了一辈子的猪,我不想再害命啦!”宋屠户说。

“我听说,以杀猪为生的人,以后死了,在咽最后一口气时,要学猪叫呢,”一个男人说。

“瞎说!”宋屠户不满地说。

“呵呵……”在场的几个男人笑起来。

库明忠一大早起来,就忙着给外孙女梳洗。外孙女哭了一夜,屙了一裤子的屎,库明忠已把外孙女的衣物洗好晾晒着。在一个宽大的院坝里,拴着一根长长的铁丝,铁丝上挂着几件小衣服,太阳的光斑穿透过来。

“好好穿衣服,听话,你这小家伙,嘿!你这小家伙,一点不听外公的话,好好穿衣服,外公领你到村子里吃饭,小波叔叔考上大学啰,你以后给好好读书?嘿!你这个小家伙,一点都不听外公的话,叫你好好穿衣服。”

“呵呵!她那么小的一点人,她咋听得懂,”王翠梅在一旁笑着说。

库明忠边给外孙女穿衣服边说,在他怀里搂着一个两岁大的女童,是朵梅的女儿。太阳的光斑照进库明忠的屋里,几丝光斑落在他满脸皱纹的脸上,几丝光斑落在女童的脚上。女童蹬踹着脚,不肯穿衣服。折腾了二十几分钟,库明忠才给外孙女穿好衣裤。库明忠找来一双红色的鞋子在外孙女面前摇了摇,说:“你妈妈这次回来给你买的,穿上,穿上外公领你到小波叔叔家吃饭。小波叔叔家杀大猪,你给想吃大猪,嘿!小家伙,你那个爹,一年都没来看你一下。”

在通往三里河的公路上,有一辆摩托车在扬尘而行,骑车的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他身后的包袱里,有一个女童在东张西望。

太阳暖暖地照着祖新。祖新已站在春林家大门口,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看见一辆摩托车扬尘而来,他细眯着浑浊的小眼看,当他看清来者是库明忠时,他跨出了两步。库明忠来到祖新跟前,下了摩托。“大哥你也在?”库明忠算是和祖新打过招呼。“是呢!大兄弟,好久不见你来了,”祖新说。

祖新和库明忠走进春林家,双琴热情地招呼了他俩,给他俩泡了两杯茶。库明忠把包袱解开,把女童放到沙发上,吃了一口茶。祖新犹豫了一下,狐疑着问:“谁的娃娃?”

“我那个姑娘的,不争气,整下这么大的一个麻烦给我。”库明忠说着,不免伤感起来。

“大那两个,有多大?”祖新问。

“大那个姑娘,叫霞菲,今年二十岁出头,”库明忠说。

“我晓得,我晓得,朵梅从离开三里河到现在已是二十多年了,娃娃应该有这么大。”祖新说着,他就想起当年秀芹用扁担劈头盖脸地猛打朵梅的那一幕,他“哎!哎!”地叹了两声。

秀芹背着几棵干柴从山道上慢慢悠悠地走下山来,她已背不动太多的干柴。朵梅每次劝她,养猪喂点生食就行了,岁数大了,柴又难背。秀芹每次都会生气地说:“喂生食的猪,肉不好吃!我不吃!”时日久了,朵梅不再说她。

秀芹把柴背回家,把猪喂了,来到春林家。朵梅的女儿坐在春林家院子里玩水。秀芹走过去,冲着女童喊:“叫叫外婆。”女童看了秀芹一眼,转过头。“叫叫外婆,”秀芹又说。女童连头也没抬起看秀芹一眼,秀芹生气地骂道:“没教养,人也不会叫叫。”秀芹看见库明忠在春林家堂屋里,折身走出院子。

杀猪杀羊的几个男人抬着肉回来,他们把猪肉和羊肉放到春林家院子里。秀芹羡慕地看着,连声赞道:“啊么么,咋呢个好,吃不完,吃不完。”秀芹说着,掰开左手掌,她神秘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掌,然后再把左手五个手指绞成莲花状。秀芹看看天,又看看手,仿佛上苍顷刻间就给了她一个暗示,她神秘地在嘴里鼓捣着。

杨老汉杵着拐杖进来,看到秀芹装神弄鬼的样子,很不满意地瞅了秀芹一眼。秀芹不以为然,她面带笑容地朝杨老汉说:“大哥,今年年势不好。”杨老汉没搭理秀芹,转向堂屋和库明忠热情地招呼道:“大兄弟!你来了,今天我老哥俩,好好玩玩。”

下午,春林家的亲朋好友陆续赶来,有走路来,有骑车来的,有开车来的。二十多辆汽车停在春林家门口,闪花了春林和双琴的眼,想当年,在办事处开会时,才几辆车停在办事处门口就让春林惊奇不语,现如今,自己家门口竟然停着这么多的汽车,春林感慨万千。

老酒和大妹来了,杨家二嫂来了,喜妹来了,杨家银和夏远也来了,他们和她们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没有人知道。

在春林家院子里,房子里,房顶上都摆着酒席,来客热情似火地吃着,喝着,春林和双琴无疑成了他们吹捧的焦点。小波依次向每桌客人敬酒。库明忠、祖新,杨老汉,还有村里的几个老汉一桌,来到杨老汉这桌时,杨老汉神气有些严肃,语调有些激越,他攒足了力气,聚期望,教诲和鞭策地朝孙子小波说:“你读的是国家重点大学,以后大学出来,是个当官的料,要好好当官,你爷爷我,当了三十多年的生产队大队长,到如今还没有人说过我杨志山的半点不是。”

小波应答一声,又转到下一桌。

酒席慢慢地散了下来,客人们渐渐离去,院子里只有几个收拾碗筷的中年妇女。杨老汉佝偻着背,杵着拐杖,离开了春林家,他要回到自己的屋里。一条老黄狗紧跟着杨老汉。老黄狗正吃力地嚼着一根羊骨头。

夜幕垂了下来,三里河渐渐地消失在黑色的夜里。祖新吧嗒吧嗒地走着,他要去古井抬水。古井里漂浮着厚厚的一层枯叶。路上,祖新哼起了小曲调:“当官好,当官好,自古当官好,如今官好当,如今好官难。”

一天傍晚,秀芹坐在堂屋门前晒太阳,一阵风刮来,房檐上掉下来几粒豆大的土粒。秀芹寻声看去,她的老房更加破败不堪。秀芹无耐地叹了一声:“哎!……”此时,一个人推门而入,秀芹定睛一看,看清是朵梅。秀芹微微直起腰,问:“你从哪里来?”

“省城我不去了,我回来和你一起住。我和罗成离婚了,总算离了,跟这种人,我过得够够的了,成天游手好闲,正事不做,这两年都是我在打工养着他。他居然还有本事拿着我的钱到处找女人。他开了几张空的银行卡,拿着到处骗女人。”朵梅一副气愤,伤怀,落魄的样子。

“哦!”

秀芹应了一声,随后说:“回来好啰,回来好啰,回来去厂里上班,比在城里稀奇多了,娃娃也有人照管。”

朵梅走进秀芹的堂屋,跪在供桌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嘿嘿!”秀芹看着,开心笑起来。残阳如血,三里河周边的山脉仿佛一条弯曲的古道,慢慢地浮现出来。

秀芹点燃三炷香,分别插在三个香炉里,然后敲响木鱼。朵梅还在虔诚地跪在供桌前。此时,一个斋婆推开秀芹家的大门,走进院子里来,看见朵梅跪在供桌前,秀芹敲着木鱼,便走进秀芹家堂屋。

秀芹悲凉地安慰道:“莫难过,我也是有你这个岁数跟你爸爸离婚的。”

“我不难过,这回总算把婚离了,我花了八千块钱请了个律师,才离成,我白苦了两年。”朵梅说得有些苍凉。

“哎!……”秀芹哀婉一声长叹,又敲起木鱼。

“怪千怪万就怪你爹这个老狗。”

秀芹话音未落,朵梅毫无知觉地脸颊上流下一股热泪。斋婆见状,忙把朵梅从地上拉起来,说道:“囡囡!起来,莫难过,日子照样过,像你妈一样,这些年,日子一样过得好好的。”

秀芹家的大门又吱咯响了一下,秀芹、朵梅还有斋婆,三人同时朝大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

“是库铭回来了,”朵梅说。

“你儿子回来看你了。”斋婆满脸笑意,一副讨好的样子。秀芹没吭声,对库铭的到来,她有些漠然。库铭穿过院子,他没有和朵梅讲话,没有和秀芹讲话,他直接进了堂屋。库铭走到供桌前,双腿咚的一声响,跪在供桌下。库铭的这一跪,秀芹猝不及防。库铭虔诚地跪着,双手杵地,神态肃穆,语气苍凉地说:“诸佛菩萨,我来给你们磕个头。”库铭说着,磕了一个头,秀芹笑了。

“我想给天地磕个头。”库铭说着,又磕了一个头,秀芹看着,会心地笑着。

“我还想给我自己磕个头。”库铭说着,又磕了一个头。“呵呵!”秀芹笑出声来,她的笑脸仿佛一朵盛开的万寿菊。库铭站起身来,走出堂屋,秀芹又敲响木鱼。

朵梅开始跟村里的人一样,每天早起晚归到厂里上班,一天下班回来,光棍五八来到她家。秀芹笑咪咪地看着朵梅。朵梅暗地里揣测,平白无故,五八来家里干什么。从内心讲,朵梅并不反感五八。朵梅看了一眼五八,还没问,五八就羞涩起来。朵梅在心里已揣测出三分,她没有做声,走进了厨房。

秀芹说:“如果你们两个真有缘分,也倒好,以后两个一起去厂里上班,娃娃我帮你们领着,不用几年,就好过了。”

光棍五八“嗯、嗯”地应答着,朵梅呆在厨房里,没有走出来,她太累了。

两个月后,秀芹家多出了两个人来。秀芹开怀地笑着说:“从现在起,不再是我一个人吃饭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吃饭,吃着不香。”

朵梅在想,这些年,她跟过三个男人,生过三个娃娃,还没好好谈过一次恋爱。想着,她就心痛,直痛到背脊上,背脊上还残留着秀芹当年用扁担打她的痕迹。

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在三里河村漫延,三里河村要搬迁。

晚上,村里的人们不再呆在家里看电视,他们陆陆续续走出家门,来到大路上,议论三里河要怎样搬,又要搬到哪儿。

三里河村的男男女女三十多人,围拢在一处路口议论纷纷。

“三里河再没山给他们占了,所以就要把村里的田地给他们。”

“我们这儿规划成工业园区,以发展工业为主,所以就把田地给他们。”

“这儿的污染还会更大,不适宜人居住,所以就要搬。”

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猜测着,最终的问题回到要怎么搬,要搬到哪儿。

又有人说:“每家给几十万,还愁吃。”

“人家把房子盖好,把田地都给你规划好,每年还可以分红,娃娃还可以到厂里上班,多好,别瞎操心。”

一些老人生气地说:“我才不搬呢,住了几代人了。”

年轻人高兴地说:“由不得你。”

老人们说:“打死也不搬,我们是快要进土的人了,要些钱干什么。”

年轻人说:“只有搬了才会好过。”

“呸!莫上当,”老人们说。

以此同时,三里河西北方的山地上,一些现代化的机械正日夜忙碌着,一个大型的铜厂将建那儿。一些无家可归的山雀和斑鸠,成群结队地飞来村庄里安家。在三里河河两岸的竹林里,柳树上,又可以听到叽叽喳喳的鸟鸣。

在村里人的议论声中,祖新走到古井旁,他从来没有这样奢侈过,他打了一盆又一盆的井水,赤裸着身子,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冷水澡。洗完澡,祖新在古井旁撒了一泡尿。

“唉……,唉……”

祖新嘴里哀叹着,他没有再骂我日你的娘,他没有再走出三步倒退一步。在三里河的公路上,响起了祖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没几天,祖新死了,村里人喜喜欢欢地把祖新埋在了三里河东边的山上。祖新死后,就有村民议论,祖新是想死在三里河搬迁之前。可谁也没有料到,三里河最终并没有搬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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