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弟弟在梁家桥上的背影，想起父母在饭桌上认真讨论弟弟的婚姻问题，以及母亲怕她多心从而对这个话题的戛然而止，杨枝的心头百味杂陈，千般情绪在这行驶的汽车上，在独对懵懂的幼儿时涌上心头。
她十分明白，对于自己的两段婚姻，父母兄弟都是颇有微词的。第一段是向泉，那个又黑又瘦又没有担当的安徽青年。唉，当年的自己是多么的傻呀，怎么就背着父母嫁给了这么个人呢？
内心深处，杨枝其实又特别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嫁给那个她从来就有点厌恶的人。只因为向泉帮助她到医院里做了先天性室间隔缺损的手术！那样以后，她只能嫁给他了。
那是二〇〇四年，那时候弟弟似乎还在上高中吧，同在深圳那家电子厂打工的向泉告诉她，她的先天性心脏病有些是可以手术治疗的，治疗好了以后可以正常的结婚生子。
她跟着向泉去了医院，医生明确地告诉她，她的病可以手术治疗，而且越早手术越好，她此时的年龄已经有些偏大了。
那一刻，杨枝呆住了！
从小父母就告诉她，她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跑步，不能太累，以后甚至不能结婚要孩子。但此时此刻，医生却说自己那从胎里带来的先天性心脏病竟然可以手术治好，而且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杨枝清晰地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是多么的开心！
开心过后，她却又犯难了。要不要跟老家的父母说呢？手术的话需要五千多元的手术费呢！那时候她刚到深圳打工，没什么钱，家里妹妹还那么小，弟弟又正在上高中，正是用钱的时候。
她深深知道家里父母的辛苦，两个人种了二十多亩的土地，一旦要用钱，父亲总是打了米去卖，还一挑一挑地给人家送上门去。饶是如此，已经年过半百的父亲还时常到周边去打零工。
那时候周边都在开始盖房子，父亲常常去挑砖。四五斤重的红砖，两边各挑十五匹，一共三十匹，接近一百五十斤！父亲从一楼挑到二楼三楼四楼甚至五楼，八厘到一分钱一匹，挑一转父亲能挣两到三毛钱！她的父亲是多么有力气啊，一天能挑一百来转，挣上二三十块钱！
铁路上偶尔也会招临时工，在深夜的时候清理和加固铁轨。父亲因为踏实肯干也常常被喊去干活。铁路上的工作虽然辛苦，又是夜班时间长，但是工价高，一天能有四五十块钱，又不影响第二天的农活，因此父亲总是一喊就去。她亲爱的父亲的身体仿佛是铁打的，永远都不会累，永远都不会倒下！
唉，她的父母已经太辛苦太辛苦，自己实在不该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杨枝清晰地记得，在二〇〇四年的深圳，在那家医院的长椅上，年仅二十一岁的自己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是向泉给她付了手术费，条件是自己得嫁给他。唉，其实他就是不说，自己当时也只有嫁给他了。这样的大恩，就算是自己这一关她都过不去的，又遑论他人。
三四年后，她瞒着父母，只说因厂里工作需要户口本，让家里把户口本寄了过去，跟向泉领取了结婚证。
跟向泉的六年婚姻让她筋疲力尽。那个又黑又瘦的矮个子男人又懒脾气又大，还要打人。
平常打她也就罢了，她永远记得那一回在出租屋里，因为一点点琐事，向泉一拳打在了她的胸口上，让她痛彻心扉！而那个时候，自己怀了女儿怀心起码有三个月了！
就是那一次，对向泉绝望的种子慢慢地在她心里生发。
女儿怀心出生以后，生活的压力逐渐增大。向泉除了上班，就是无所事事地玩手机打游戏，在他身上，她看不到自己和孩子的未来。细碎的龃龉一件一件地发生，更是时常发生打架事件。每龃龉一次，她的心就更冷一分，对向泉的绝望就更重一分。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几年来她都在心里思考过该怎样离开这个男人。她没有什么主意，只是想尽快地离开他，越快越好！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其他的，她什么也不在乎。她唯一在乎的，是她的父母，以及她的女儿怀心。
让她彻底对向泉死心，对这段婚姻彻底绝望，让她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向泉的仅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是二〇一四年的夏天，在蓉城，她的小怀心刚刚满四岁。那天天气实在太热了，她让向泉给孩子洗澡。卫生间里，向泉打开热水，连水温也不试就直接冲在女儿细皮嫩肉的背上。那水是如此之烫，小怀心被烫得哇哇大哭直喊爸爸。向泉却在那里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
看到这一幕，她一股气冲上脑门的同时，也在心里深深地呐喊:“结束了！必须要结束了！”她跟向泉大吵了一架，冷硬地撂下一句“离婚”。向泉是个要面子的人，顺口就说“离婚就离婚”。她盛怒之下又故意激他，问他要不要女儿。向泉说不要女儿。两人没什么财产，口头气话以后，向泉直接买票回了皖南。临走的时候，他还十分硬气地把手机丢给了她，因为那个手机是她弟弟杨林刚刚给他姐夫买的。呵，他向泉是多么有骨气呀，不想沾他杨家的一点东西呢！
她跟向泉的“离婚”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然而，她想不到的是，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几天之后，她接到了来自皖南的电话。是向泉的母亲打来的，明确告诉她，怀心是他向家的骨血，他们离婚不离婚暂且另说，但孙女怀心他们必须带走！
女儿怀心是她的心头肉，她自然不甘心给向家，于是连忙找弟弟杨林商量对策。一周以后，向泉带着他那快六十岁的母亲来到了蓉城。这个因为乳腺癌切掉了一只乳房的老妇人十分强硬泼辣，直接要从幼儿园里接走她的女儿怀心。她接到老师的电话后连忙跟弟弟杨林赶到幼儿园。四个人在幼儿园为了怀心大闹一场，然后又闹到派出所。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孩子的归属，民警也束手无策。最后的结果是，她的女儿怀心在她的面前被人生生地夺走了！她为此痛断肝肠！
跟向泉六年的婚姻，很多生活细节她都并没有跟父母兄弟说。路是自己选的，在她看来，那是独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情绪，应该自己去承受和消化。她从来不愿因为自己去给别人添麻烦，尤其不愿让含辛茹苦的父母再操心自己的事情。因此，在父母姊妹面前，她从来报喜不报忧。
但母亲是个很细心的人，从她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她的婚姻早已亮起了红灯，不止一次地向她追问细节。母亲问得多了，她自己又说不出的心烦，忍不住粗声大气地朝母亲顶回去。但当看到母亲闷闷的愣愣的之时，她又往往说不出的愧疚，一时之间，烦恼、愧疚、委屈、为难、迷惘……千般情绪缠结在心底，几乎要把她那颗不堪重负的心儿彻底撕裂损毁。
就是在这段情感的空窗期，她意外地开始了第二段，也是最受父母兄弟微词的一段感情。王海成——这个说话比蜜儿还甜的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
海成说话实在太甜蜜了！还没见面就给她打电话，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是三个小时，哎，他怎么就有那么多的话呀！每个空虚寂寞又冷的夜晚，他告诉她，他爱她，想要抚慰她，想要给她很好很好的生活，不会让她有一丁点的烦恼，不会让她操一点心。他的情话儿抚慰着她漂泊无依的心灵，让她找到了某种……依托，对，就是依托，仿佛一个失重的人终于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似的，让她感到安稳。海成的话是绵软有力的，是充满温度的，就像春天山坡上含苞待放的灯笼花，充满了生命的力量。纵使没有见面，她已知道他是一个铿锵有力的男人，是一个值得她依靠的男人。以至于，在这个男人从西疆回来第一次来找她的晚上，她就半推半就地让他上了自己的床。
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投进了海成的怀抱，在父母姊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又有了身孕……
长途汽车行使在开往东沙的柏油马路上，车窗外的民房景物飞一般向后退去。不知不觉，杨枝的眼前已经一片朦胧，两行泪水顺着她那已经有了些许暗斑的面颊上悄然滑落。
“妈妈，你咋个哭了呢？”
小小的王羽凡去摸他妈妈的脸。
杨枝轻揩面颊，笑道：“幺儿，外面风大得很呢。”
“妈妈你把车窗关了嘛。”
王羽凡奶声奶气，伸着嫩嫩的小手想要去关车窗。
“不管它，幺儿。”杨枝连忙搂紧了他，用脸颊紧紧贴了贴他粉嫩的小脸。
眼前越发朦胧，杨枝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叶正驶向无尽大海的孤舟，四周雷鸣电闪，云流风吹。狂涛巨浪中，她载沉载浮，随波逐浪，根本无法停下，既看不到彼岸，也返还不了。因为她已经离港太远太远……
脑海之中突然浮现出一张英俊青年的脸。他着急地盯着她，诚挚地对她说：“姐姐，没人要你我要你！我要你！”
我已经永远回不去了！
杨枝摇摇头，将王羽凡抱得更紧了，对着自己的内心深深地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