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进入殿中时,武德已将其余人等屏退,独自坐在龙椅上。
世民行过参拜之礼,平身抬头之际,见父亲满头白发、容颜憔悴,几天之内,仿佛老了十岁!武德此时虽已年近花甲,然平日里锦衣玉食,保养极好,头上本来甚少白发,面色红润不减当年,此时却是形容枯槁、两眼深陷、布满血丝,额头平添好几道皱纹,老态毕现。看来杨文干兵变之事,对老父打击极大!世民不觉起了怜惜之意,心中愧疚。
武德望着眼前健硕挺拔、意气飞扬的次子,这个名震天下、令他最引以为傲而又越来越不放心的儿子,一时百感交集。
“庆州的杨文干反了,你知道吧?”好半晌,武德才开口问道。
世民轻蔑地道:“文干竖子,竟敢谋乱,实在是自寻死路!以臣看来,不出几日,地方上忠于朝廷之吏民,便会将其擒拿。”
武德语气略显无奈:“若仅杨文干一人之事,当然不足惧。可是……二郎你也知道,杨文干作乱,背后牵扯大郎,若文干以东宫太子为号召,只怕受蒙蔽而依附者甚众……”
武德只盼着世民自己开口请求领兵平叛,见世民仍旧沉默不语,只得道:“为父之意,我儿还是亲自辛苦一趟,我才放心!”
世民低头不语,静默片刻,他跪下向父皇行了一礼,终于道:“父皇,去岁刘贼平灭之后,人心安定未久,儿臣总摄戎机,若此时建旌持钺出于庆州,怕是天下人心震动,臣意以为,恐不宜如此大动干戈。陛下但遣一将往讨,不日自可平息叛乱。”世民实是不愿意此时远离父皇,想就近留在父亲身边,看父亲要如何处理大哥的案子,以便及时应对;且他也的确未将杨文干瞧在眼里,以为成不了气候,杀鸡焉用宰牛刀,便是遣天策府二、三将领,领一府卫兵即可搞掂。
武德犹豫须臾,仿佛是在下决心什么极难决断之事,终于长叹一声道:“你大哥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这东宫太子,他是没法再做下去了。为父打算,待你征讨杨文干回来,便颁制中外,立你为太子。但我不能学隋文帝杀亲生骨肉,决定贬你大哥为蜀王。日后,他若安守本份,你看在兄弟情分上,留他一条生路;他若不能事你,蜀兵脆弱,你取之不难。”
见父亲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世民只得叩头领命道:“臣奉敕!但凭父皇作主!”
武德抬手示意他起身,语气沉重地道:“隋文帝几个儿子为了争位,拼得你死我活。当年我尝不以为然。没想到今日我大唐竟也出现这等事,真是令人寒心!”
世民表情错愕,忙又行一礼道:“儿臣并不敢与兄长争位,只求兄长不排挤儿臣,能容臣一席之地就好。”
仁智宫地处山谷之中,周围有密林,闻杨文干攻陷宁州,前军距离此处只有几十里地,武德担心若杨文干派轻骑突袭,隐藏山林,一旦发难,仁智宫无险可凭,于是当晚留秦王世民负责仁智宫防务和宫眷安全,自己带上齐王元吉和卫队护驾,去往山南面另找宿营地,以防万一。路上碰到建成留在毛鸿宾堡的东宫宿卫,就将他们收缴兵器打散,三十人为一队编制,还派皇帝亲卫将他们看守起来。
世民受命留守仁智宫,晚膳后,便带了数十亲随在仁智宫各处巡察。
路过拘押建成的帐幕附近时,杜淹突然跪倒在世民面前,劝道:“殿下,今天赐良机!除掉太子,圣上便再无反悔可能。只要殿下一句话,臣愿带人替殿下除去心腹之患!”
世民一愣,未及反应,却见身旁房玄龄、长孙无忌、侯君集、段志玄、尉迟敬德等人亦纷纷跪下,附和杜淹道:“杜参军言之有理,只要趁机除掉建成,殿下便稳居东宫!”“这是生死之争!殿下切不可心存妇人之仁,坐失良机!”
世民肃然道:“诸位不可乱来!圣上已经答应立我为太子,诸位切不可劝我自残手足、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况父皇以仁智宫委我,若太子有失,父皇面前我如何交代得过去?”
杜淹道:“圣上不是担心有乱兵冲击仁智宫,才另宿他处?属下愿带数十人,伪装成叛军除掉太子,殿下就说太子死于乱军之手!”
房玄龄也道:“殿下心存仁慈,怕只怕圣上顾念亲情,又会反复,放太子一马。太子一旦脱困,必对天策府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无忌一把抱住世民双腿劝道:“殿下若除掉建成,陛下难道要追究殿下,为太子复仇不成?那样一来大唐必乱!陛下不会冒此险,齐王与殿下实力悬殊,不足为虑。这是两军阵前,殿下切不可心慈手软!一日纵敌,万世之患!”
“天策府”诸人,已视建成为“敌”。
世民断然拒绝道:“诸君切勿陷我于不义!谁都不许动大哥!听明白没有?”
众人只得听令。杜淹叹道:“建成不死,鲁难未已。殿下他日必后悔今日心存一念之仁!”
第二天,武德见未发生异常,方率领卫队返回仁智宫,一面命世民派人从京师调集兵马,前去宁州平叛。
秦王世民率军,与京师来的诸将秦叔宝、程知节等所带兵马会合,兵临宁州杨文干屯军之所。
秦王命将士就地安营,养精蓄锐,并不急于向杨文干发起进攻,一面派出探马打探敌情。
段志玄道:“兵贵神速。殿下何不火速进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灭叛贼。若容杨文干得以依山筑寨,岂不更费手脚?”
世民环顾左右道:“诸君可有人能道出本帅不立即进兵之用意?”
房玄龄道:“殿下欲攻心为上,让杨文干部下自动将其首级送来。”
世民点头道:“正是。如今大乱之后,人心思定。庆州、宁州士民,也是我大唐子民,本心未必愿叛。我欲兵不血刃平定这场叛乱,不欲枉死士卒,枉杀无辜。文干所恃者,皇太子也。只要广布告示,说太子已经被囚,待罪仁智宫,文干军中士卒投诚者一律赦免,叛军必不战自溃。”
侯君集赞道:“殿下怜惜士众,识见高超,我等不及也。”
世民道:“我也是从往昔经历中汲取教训。往岁与诸君东讨刘黑闼,我只凭仗武功,每城必血战而下,打得何等残酷激烈!折损士卒不算,人心未服,致使刘黑闼逃归突厥后不久即卷土重来。后大哥出征,纳王珪、魏徵等人攻心之策,刘黑闼军心即告瓦解,不久授首。太子此怀柔之策,实是比孤高明。”
众僚属见秦王善于总结经验教训,虽与太子建成几至你死我活,却不避讳学习他人之所长,补己之所短,此等心胸、气度,令众人深为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