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村,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村子往前走个半盏茶的功夫,可以看见一座灰扑扑的小矮山,山上瓦石搭着间简陋的庙宇,被当地人称为拾阶庙。
庙里除了座土佛像,就剩一老一少两个和尚。
老和尚叫广缘,小和尚叫明净。明净小和尚长得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干净又秀气。每次他下山来化缘,村子里的小姑娘们都赶着去瞧他,但却只远远地瞧。同来的小姐妹们你攘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嘻嘻哈哈的把小和尚看了个莫名其妙。
莫青,就是那群姑娘里的一个。
莫青是村里顶漂亮的姑娘,一张巴掌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再加上一头墨黑顺滑的头发和晒不黑的白皮子,不管往哪里站,她都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但是唯独,小和尚不喜欢瞧她。
“阿青,你看那小和尚又下山了。”秋收过后是农闲,莫青跟着隔壁阿姐坐在门前槐树下缝补衣物,刚往布里扎下针,阿姐就招呼她往村口看。
一时岔神,莫青指尖被针尖扎了一下,抽手出来,果然泛红。
一边把手放进嘴里轻吮,莫青一边抬眼看过去。
就看见,小和尚那剃得干净的大光头在阳光下,跟面镜子似的,反光。
莫青被自己的想法逗乐,噗呲一声笑出声,不顾身边茫然的阿姐,自顾自笑得不成样子。
远处的小和尚听见笑声,遥遥望过来,见是两位年轻的小娘子,不便靠近,便只微微弯腰道了声佛号,然后转身离开。
“你笑些什么呢?”阿姐扶住莫青笑得摇晃的身子,笑道,“人家好歹是个出家人,你怎么能这样嘲笑他?”
“我没有嘲笑他。”莫青止了笑,侧头看了眼小和尚远走的背影,复又垂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我没有嘲笑他。”
“有没有也无事。注意些就好了。”阿姐没有再继续小和尚这个话题,她理了理腿上堆放着的衣物,又埋下头去引线修补。
莫青捏着自己的指尖,看着那血珠慢慢冒出来,然后抹到自己手腕上,细细的一条红痕挂在纤细白皙的腕间,格外刺眼。
“阿青,听说你要议亲了?”
阿姐缝补好一件衣服,低头咬断细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不动声色的用袖子挡住手腕,莫青才动手干活,随意的回了个嗯。
这时风吹树响,天外云清,但这些与她,都没什么关系。
晚饭后,天开始慢慢暗下,视野所到之处都像是拢着层黑纱,朦朦胧胧,似可见,又不清晰。
莫青偷摸地从屋后溜出去,刚过拐角,就看见一个光头蹲在村口。
莫青走近些,才知道这傻和尚蹲在那里喂着两只瘦骨嶙峋的狗崽子。
“你喂它们做什么?”莫青看着小和尚钵里饭食越来越少,有些不解,“你不饿吗?你就算喂了它们这一次,它们也许还是活不到明天。”
沉迷喂狗的明净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扶稳了钵盆,又着急忙慌的起身退开两步,隔着一段距离,才平和下气息,慢慢回道:“今日之事为贫僧今日所为,明日之事自有明日缘法。”
“不懂。”
明净有心想解释,但这天色真的太暗了,孤男寡女的呆在一起,被人瞧见恐怕会惹闲话,哪怕他只是一个和尚。所以明净敛眉垂首念了声阿弥陀佛,再把地上捡食吃的两只小狗抱进怀里,随后又念了句佛号,离开了。
小和尚走了,莫青也自觉没趣,又偷偷摸进自家院子里,打算回屋,路过正屋时,隐约听见爹娘在说话。
今年的税又重了,家里留的粮怕是熬不过冬天。说要让王家多出些钱粮,不然姑娘就算嫁不出去也不给他们家。
王家,是在和莫青议亲的那户人家。听说是镇里的大户人家,有钱人。
可是有钱人怎么来娶个乡下丫头?没有人能够想明白。
莫青瞥一眼被灯光映在窗户纸上的两个人影,也许只有他们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王家很爽快的就下了聘。
下聘当天,莫青心里不爽利,一个人上了后山。
说是后山,其实就是个起伏高点的小山丘,树木长得稀稀拉拉,野草野菜倒是不少。
刚爬上去,莫青就看到了明净小和尚。
小和尚很认真的在采摘野菜,轻轻拨开草叶片,然后找到矮趴趴的野菜根,伸手掐断,还要细心的去掉泥垢,再放进身后的背篓里。
这速度,摘一天都不够一口的量。
莫青心里存着气,手脚动作就大了些,哒哒哒地跑到小和尚身边,不等人反应一把摘下他背着的背篓,“摘野菜都你这个速度,人都要饿死了。手脚麻利点呀!”
边说边拽着野菜往篓子里塞。
小和尚眨巴眨巴眼,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莫青薅光了脚下这一片的野菜,拎着背篓往其他区域走,明净才回神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一边摘菜一边叨叨个不停的姑娘。
小和尚走到另一个区域,继续磨磨蹭蹭地摘菜。
莫青气呼呼的摘完一篓子菜,转头看见小和尚还是那狗爬的速度,拖着篓子走过去就开始数落,“你动作利索些,你看看,这一会儿我就摘了一篓了。”
小和尚很识相,一双桃花瓣一样的眼睛看向莫青,双手合掌,十分诚挚的感谢:“多谢施主。”
然后呢?
没了。
莫青一腔子火气不知为何突然熄灭,瞪着眼看小和尚,看着看着,心尖泛疼,眼眶也酸涩起来。
“随你啦。”莫青把背篓放到小和尚脚边,低头的时候飞快地眨巴了下眼睛,再抬头时又神采飞扬起来,“今年冬天,村里的人家估计粮食都不够,你还是乘着这些时日,多存些粮食吧。”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告知。”小和尚垂首道谢。
莫青张嘴似想说些什么,但那个反光的脑袋闪了下她的眼,终究还是没说出来。捏着手指,莫青转身往山下跑,她有点难受,就一点点。
明净看着跑下山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她怎么就走了?还想给她解释上一句话的意思呢。
王家的亲事定的很快。
“真是想不到,你比我还小些呢,却比我还早出门。”阿姐帮着莫青梳妆打扮,整完妆,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感叹道。
莫青瞅瞅镜子里的自己,她原本不俗的容貌在胭脂水粉的涂抹下反而有些难看,尤其那张红彤彤的脸蛋。
“阿姐要寻个好夫君,自然要时间慢慢来。”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呢?”阿姐拦住莫青的嘴,笑骂,“还没出门,脸皮便厚起来了。”
莫青浅笑不语。
门外宴客,声音吵闹。但迎新娘的轿子一进院,那尖利的唢呐声立马将那起子喧闹压了下去。
“迎新娘咯!”
阿姐扶着莫青站起来,莫青的娘从外面推门进来,后面跟着莫青的大哥。
大哥上前来背起莫青,阿娘跟在一边,她虚虚握着莫青的手腕,“阿青,阿娘舍不得你呀……”
带着哭腔的话落在耳边,莫青也被勾起心中的不舍和难过,红着眼眶安慰她:“阿娘没事的,阿青会回来看你们的。”
手腕一紧,莫青被勒得有些疼,刚想让阿娘松些,大哥的脚步停了。花轿到了。
锣鼓唢呐齐响,莫青被吵得耳朵疼。
阿娘松开莫青,阿爹在另一边推了推莫青的肩,“进去吧。”
身边的父母兄弟和喜婆,像是围在莫青身边的墙,把她堵在花轿前。隔壁的阿姐站在远远的屋前,笑着祝福她。来往的客人,看着她,交谈着,低低的声音聚拢起来,像是覆人的海水。
莫青捏着手指,钻进花轿里。
窄小的花轿被人晃晃悠悠的抬起来,莫青揪着自己的指尖,默默计算着时间,到了拾阶庙山下时揭帘往外面看一眼。
山依旧灰扑扑的,没有可以反光的光头。
跟在一边的喜婆不满地剜了莫青一眼,强行把帘子放下来。
再过了些时间,轿子停了。
莫青有些奇怪,敲敲轿沿,低声问喜婆:“咱们不赶吉时吗?”
“赶的。不过咱们的吉时在晚上。”
……
听说俗世娶亲,第三天要回门。
明净坐在山下,时不时望一眼弯弯折折向外的山路。
这都快正午了,怎么没见人回来?
小和尚挠挠自己的光头,有些气馁,他想跟那个姑娘解释,那天并非故意不理她的,想告诉她,那句话的意思。
但小和尚没等到人,天都黑了,也没见有人从外面进村。反倒是看见一个姑娘哭哭啼啼的从村子里出来,她寻了个地方,点烛燃纸。
“阿青……呜呜呜……”
这是那个常同她玩耍的姑娘。
可是她哭什么?
“……呜呜呜,那群人,简直是畜生!”她哭得那么难过,她在为阿青哭。
阿青,是她呀。
“施主,阿青呢?”明净自阴影处出来,隔着一段距离,问她。
“……阿青死了。那群人把阿青害死了。”阿姐被人声一惊,发现是小和尚后又放下心来,只喃喃道,“他们逼着阿青嫁死人,莫家阿爹为着聘礼把阿青卖了,呜呜呜……”
呜呜咽咽的哭声伴着明净上山。
庙里,油灯一盏,老和尚跪在佛前,敲着木鱼诵经。
明净走过去,跪在他身旁。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