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些贼兵还有二三百人,可眼见着当家的被那黑甲将军一箭射穿了脑袋,所有人都没了心思再战,有人招呼一声,二三百人掉头朝着远处逃了。
沈宁再举目往前方看去寻找刘金称的,哪里还能找到他的影子。
沈宁本想再追,可是看到不少反贼的溃兵已经朝着这边涌过来。
虽然贼兵已经彻底败了,可乱七八糟逃过来的人数不胜数。
齐郡郡兵因为得了沈宁的精骑相助,意外的获得了一场大胜。
只是毕竟齐郡郡兵人数太少,根本控制不了局面。
溃兵一逃,各路郡兵在后面追杀一阵后杨继聚便下令撤了回来整顿。
这一战,济世郎李薄带着十万大军而来,逃走的时候身边不足一万人马,可谓元气大伤。
沈宁孤身追杀刘金称到此,只好带着遗憾返回。
半路上遇到已经摇摇欲坠的景慎之,沈宁简单的给他包扎了一下伤口。
两个人缓缓往岱山脚下返回,景慎之身上伤口太多,虽然没有致命伤但流血过多,所以脸色白的有些吓人,战场上厮杀时候绷着的一口气松懈下来,此时显得格外虚弱。
只是他心中疑问太多,不问清楚憋得难受。
“忆安,有件事我想问你。”
景慎之咳嗽了几声,将嘴角的血随意的用衣服擦了擦。
“你说”
沈宁递过去一块柔软的緤布手绢。
景慎之接过来那块緤布看了看,若有所思。
“忆安,朝廷去年东征霍叶……”
“是我。”
不等景慎之问完,沈宁点了点头道:“燕宁就是我。”
景慎之怔住,抬起头看了沈宁一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默然无语的往前走了一阵,景慎之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从了军?又怎么……”
“又怎么做回了贼?”
沈宁笑了笑道:“你是想问这个吧。”
景慎之点了点头,没否认。他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有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
不过沈宁那个贼字一说出口的时候,景慎之下意识的心里一紧。
自从到了齐郡之后,他对于贼的看法已经有所转变。
私下里他和秦勇闲谈的时候两个人也曾说起过,大周才三十年江山,怎么说乱就乱起来了。
那些反贼,真的是居心叵测蓄意谋反?
秦勇当时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野心勃勃的人,如果有也皆在世家门阀,老百姓若是人都能吃饱穿暖,谁愿意流离失所葬身他乡?
秦勇年纪比景慎之大了一倍,他经历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远比景慎之要多的多。
而且秦勇为人厚道仁义,看问题往往能看到景慎之看不到的那个层次。
景慎之来齐郡之前嫉恶如仇,看见那些烧杀抢掠的反贼恨不得将他们剁成肉泥。
这两年在齐郡他杀的贼人数也是最多的,可杀人之后却没有以往那般快意。
死在他手下的人,很多都是被逼无奈才拿起菜刀木棒造反的老百姓。
接触了官场他才真的看清楚,为官者,往往其祸更甚于匪。
见景慎之脸色有异,沈宁笑了笑道:“看你装束,短短两年已经做到都尉,当真了不起。”
景慎之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在辽东短短数月,便做到了五品别将!”
沈宁缓缓的舒了口气道:“你若不问,辽东那一趟我本来是不想再跟任何人提起。不从军不知军中之黑暗,不为官,不知官场之龌龊。”
“我本来想从军报国,辽东战场上与霍叶人作战,杀的都是外寇,就算杀的再多心里也是畅快的。”
“从辽水杀到萨水,一路杀的都是霍叶人。可是……”
沈宁转过头看着景慎之说道:“从萨水往回撤的时候,一路艰辛回到辽东,你可知道,拦住我们回家之路的是何人?”
景慎之脸色一变,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
“是大周府兵!”
沈宁寒声道:“我好不容易从几十万霍叶人围困中救出来两万多人的队伍,千辛万苦的回到了辽东,还没容得大家高兴,就彻底被朝廷伤透了心!”
“你也看到了,我手下弟兄们都是府兵出身,他们这样的人若是不对朝廷死心,他们愿意做贼?他们家中都是军户,都是良家!谁愿意身上背着一个贼字?”
“为什么?”
景慎之脸色很难看的问沈宁:“朝廷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沈宁冷笑道:“因为九个大将军都败了,三十万大军都战死在霍叶,偏偏我带着一支两万人的队伍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回来了,那些大将军们能容得下我?”
“皇帝明知道后面还有一支人马回来,为什么下令焚毁辽水上的浮桥?”
景慎之本来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可心中还是猛的一痛。
“或许……陛下并不知情吧。”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轻的连自己都觉得说出来没有底气。
“皇帝不知道?”
沈宁冷笑:“他只是不想知道,不愿意知道,知道了也装作不知道!在两万多士兵和几个世家之间做选择,他会选择哪个?”
景慎之默然无语。
回到岱山山脚下的时候,景慎之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他侧头看了沈宁一眼,见沈宁脸色不善连忙催动战马向前冲了出去。
在岱山下空旷地,齐郡郡兵已经列阵,正在与沈宁麾下那五千精骑对峙!
齐郡郡兵这边,杨继聚和秦勇站在队伍最前面,弓箭手已经箭在弦上,除了一部分看押俘虏的人马外,竟然大部分郡兵都集结起来,看样子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而在燕宁寨这边,庄烈和林小松等人率领骑兵也已经列好了攻击阵型,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等一等!”
景慎之冲到两军阵前,拦在杨继聚前面说道:“将军,这是为何?”
杨继聚看了他一眼道:“你临阵退缩,至大军于不顾,回去之后逃不了军法处置!”
景慎之脸色凄惨道:“将军,我知道自己触犯了军法理应惩处,可是将军,没有他们咱们今日不可能打赢这一战!”
“若不是燕宁寨的人马赶来,只怕咱们此时都已经战死在沙场上了,将军,您不能不分敌我啊!”
“敌我?”
杨继聚冷冷的盯着景慎之问道:“那你来告诉我,谁是敌,谁是我?”
他冷哼一声道:“你说的没错,没有他们燕宁寨的人马相助,今日我齐郡的男儿们说不得会饮恨此地。”
“景慎之!但你要明白一点!官军就是官军,反贼就是反贼!你看看对面那些人,他们现在和李薄刘金称之流有什么分别!”
“可他们都曾是大周的府兵啊。”
景慎之近乎于哀求着说道。
杨继聚瞪圆了眼睛一字一句道:“可他们现在都是贼!大周府兵,不为国效力反而从贼,更是不可赦的死罪!”
“好一个齐郡杨继聚,好一副狗官嘴脸!”
沈宁回到本阵之后,冷笑了几声说道。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不辨黑白,假仁假义,还真是会做官!”
沈宁的话一字字一句句扎进杨继聚心里,就好像刀子剜心一样。
杨继聚气得脸上变色,指着沈宁说道:“我不管你今日为何而来,也不管你此前是何身份。我只知道,你现在是为祸一方的反贼!”
“杨某深受皇恩,保治一方,我为官,你为贼,这便够了,这便是理由!”
沈宁摆了摆手道:“何必做出这么一副恶心的姿态?你若是想打,带人来攻便是,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奈我何?”
燕宁寨的骑兵们此时也都十分气愤,本来他们都是大周府兵出身,沈宁带着他们杀大野泽刘金称这样的反贼这没什么,他们心甘情愿跟着沈宁。
可让他们跟官军交战,他们心里总有一些别扭。
可是今天,他们才帮着齐郡郡兵击溃了十几万反贼,杨继聚立刻就翻脸不认人这让他们之前的犹豫顿时散去。
他们已经被朝廷出卖了一次,如果不是沈宁将他们带回来他们早就已经是辽东的一地无头枯骨了。
此时又被杨继聚这种嘴脸气的心里窝火,只待沈宁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杀过去出这口恶气。
“将军!”
秦勇靠近杨继聚轻声道:“士兵们已无再战之力,且敌军皆是轻骑……战起来,咱们齐郡的子弟回不去多少人了。”
杨继聚脸色极为难看,他叹了口气道:“叔至,难道咱们还能不战而怯,有损朝廷的威严?”
“威严?!”
景慎之冷声道:“朝廷的威严,就是这样的威严吗?”
杨继聚大怒道:“你闭嘴!私结匪寇,不顾大局,回去之后我还要上报朝廷治你的罪!”
景慎之凄惨一笑道:“治罪?何须等到回去?这两年多蒙将军照顾,景慎之感激不尽!可是,将军,士信有一言不吐不快!”
“没错,他们都是府兵出身又成了反贼,可将军你知道其中缘由吗?三十万府兵葬身辽东,唯独他们回来了,是朝廷不容他们,是陛下要杀他们!”
“若不是被逼无奈,他们愿意为贼?我不懂什么叫朝廷的威严,我也不懂朝廷的法度,我只知道,公理道义自在人心!”
“慎之曾经也以为对付反贼,直接杀干净了便是。但是现在看来,最大的贼不在深山荒野,而在朝中!”
“既然今日一战在所难免,既然将军执意如此,那景慎之便先行一步,来世再报答将军吧!”
说完,他从腰畔抽出横刀,猛的朝着自己心口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