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好了吗?”我问。
“都照你说的告诉她了,瞧她好像很自责,果然和你说的一样,很单纯,也很信任你。”周伊伊摇摇头,又道:“李影,你真的这么怕她离开你?”
“你知道我刚刚许了什么愿吗?”
“我希望她能好好的留在我身边。”
周伊伊眸色惊讶的望着我,我轻笑了一下,声音里满是失意:“我刚刚说的那句醉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可惜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引子
现在,让我来重新给你讲一遍这个故事,一个蒋纯不知道的故事,其实,事情的真相比她所知的,要深沉和隐晦数倍。
该从何说起呢?
我那污秽,不堪入目的过往,如今在提起,就像是翻开了一本角落里扔了太久的书,扑面而来一股腐败和灰尘味。
一个男人会喜欢一个女人多久,一年,还是十年?
如果这个女人长得很丑的话,凭借他们那点可怜的耐心,又会维持多久的新鲜感?
我想替我妈妈问这个问题,自从我出生开始,爸爸对妈妈就满心都是厌烦,张口闭口黄脸婆,丧门星。
他因为妈妈长相难看而时常对她拳脚相加。
可妈妈却说,他们之前很相爱。
我丝毫看不出。
妈妈长期遭受这样的言语和肢体暴力,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不振,可这样也没能换来爸爸丝毫的怜悯,熬到九岁那年,她得了间歇性精神病,原因是我爸爸的一次没来由不分场合的当街暴打。
那时我站在一边,惊恐地看着妈妈倒在地上,枯黄的头发被爸爸生生揪下了一缕,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周围不断有路人车辆经过,却无一例外只是瞥一眼,然后迅速移开脚步,唯恐避之不及,或者听见了妈妈的呼救声,怜悯不已的看看我,摇摇头叹口气在离去。
没有一个人肯驻足阻拦一下。
我跌坐在地,逐渐收敛了哭声,默默流着眼泪。
低头去瞧,那砸到地面上碰个粉碎的,除了我的泪珠,还有妈妈的尊严吧。
冰冷的人心,冰冷的世界,我的人生从那时起,再无半点温度。
爸爸那顿毒打打垮的不止是妈妈的身体,还有她的精神,伤好以后,她时不时就疯疯癫癫的,再也没搂着我睡过觉,没在给我做过好吃的,也不会给我扎好看的辫子,于是我拜托隔壁的大婶帮我把一头长发剪短了,学校里小伙伴见我这幅脏兮兮乱糟糟的样子,集体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母鸡窝。
这个外号伴随了我两年,无处不在的嘲讽和欺凌,也持续了很久。两年间,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我也因为营养不良加贫血晕倒过很多次,饶是如此,爸爸平时也很少管我们,传闻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倒也无所谓,只要他不回家来打妈妈,一切都还可以忍受。
年幼的我,被发病的妈妈搂在怀里,她捧着我的脸时哭时笑,我只能一声又一声唤她妈妈,乞求,可悲,试图唤回这个唯一在乎我的人。
可惜,终有一天,他还是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家来,两个人在家里干了什么我不知道,等我回家的时候,我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轰然崩塌了。
妈妈死了,她把自己挂在了厨房的房梁上,掀门进去的时候,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两只悬起来的光着的脚。
地上投射出一个僵直而渺小的阴影,我耳畔一片寂静,却恍惚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这些年因为病痛折磨,妈妈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整个人几乎都没有人形了,我仰起头看着她扭曲的脸,悲伤的笑着,居然不觉得可惜,她受的罪算是到头了,那我呢?
我眼里噙着泪水跑出去找邻居帮忙,隔了一天,爸爸才姗姗来迟。
整个丧礼,我都表现的很是冷静,木讷的像被抽去了灵魂,直到看到妈妈下葬的那刻,我才幡然醒悟,当着所有人的面失声痛哭,我知道,这世上终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了,妈妈抛下了我,明天我该怎么过。
这场痛哭激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恻隐之心,有些人甚至公然指责起了爸爸。
我充耳不闻,没有去看爸爸涨红的脸,直到那天上学时,有些男生照旧跑到我的位子上奚落笑话我,嘻嘻哈哈地撕烂了我刚刚写好的作业,骂我从今以后就是野孩子了,听着那些刺耳的笑声,不知为何,我积压在心里的火都在刹那间被点燃,腾腾地,烧得我的面颊绯红一片。
意识再一次恢复的时候,我已经将那个欺负我最多的男生扑倒在了地上,手里的笔狠狠划向他的脸,他吓得闭上眼睛将头一偏,脖子上立时多了一道血痕。
周围的尖叫声喧闹都在一瞬间响起,我只是紧紧攥着笔死也不松手,仿佛那是一把利剑,可以杀掉所有欺负我的坏人。
老师将我们分开时,那个男生捂着满是血的脖子放声大哭,我红了眼,咬着牙齿死死盯着他,强忍不让眼眶里充盈的泪水掉下来。
事后,男生被他家人带着找上了门来,骂骂咧咧的让赔钱,可惜他们没想到遇到了我爸,这个凶神恶煞比他们还要无赖的男人,向来好面子的他没有说我一句,而是抄起砖头将那些人撵出了百米远,自此,学校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同样,也没人在敢和我这个神经病说话。
还好,上帝在此时,幸运地让周伊伊来到了我身边,她也是之前被那个男生欺负的女生之一,我贫瘠到底的生命里,还好有这样一个友善温和的人陪着我。
如此宁寂暗沉沉的湖,哪怕只有一道细流注入,它也不至于成为一潭死水。
而此刻,周伊伊就是那道细流。
她的家庭和睦,父母的性子都和她一样朴实,听了周伊伊的解释,也没有阻止她和我这样怪异的人交往,偶尔我也会厚着脸皮去她家蹭蹭饭,她妈妈也从未说什么。
此后,爸爸见周围邻居对他的微辞实在太多,只好硬着头皮来照顾我的生活,整日带着我吃外面的餐馆里的饭菜,有时不耐烦了也会吆喝着让我去做饭,我怕他恼了会像打妈妈一样打我,不敢有丝毫怨言,邻居们见我站在齐胸的案板前艰难地拿起菜刀颤巍巍的切菜,总会不忍,劝我爸爸:“再去找个老婆吧,不然你们爷俩怎么活?”
先前那些情人自从妈妈去世后就再也没有现过身,他吃着少油无盐的饭菜,终有一天忍无可忍,花重金托媒人帮他在找个人。
我在想,究竟谁会那么大胆跑来我家挨打挨骂,想不到某天放学回家,家里还真多了一个打扮亮丽的女人。
她正踩着高跟鞋在家里四处张望,爸爸在一旁赔着笑,向来倨傲的脸上尽是讨好,见到了我,立刻转变脸色瞪了我一眼:“赶紧过来叫人!”
条件反射,我浑身激灵了一下,这才踱步过去,低头道:“阿姨好。”
女人上下瞅了我一遍,眼里看不出情绪:“你是小影吧?”
爸爸搓搓手,赶紧接过了话:“是是,一个丫头片子,不用理她。”
“长得真漂亮,一点都不像你爸,老李,这么好的闺女你可要好好对待才是。”女人挑起眉头含怒盯着爸爸,又抓起我两个胳膊:“天,这也太瘦了,你看看!”
爸爸像是生怕女人会生气,忙不迭的塞给我二十块钱,不耐道:“好了好了,去买点吃点去。”
走出家门时,又听女人略显责备地说了一句:“那是不是你亲女儿啊,你就这么待她?”
“是是是,”爸爸的声音里都是奉迎:“这不是我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吗,所以才需要你来啊。”
“你少来了……”
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凭借几句话相信一个人,我就这样,因这一面就对这个女人多了几分好感。
也许我只是想妈妈了,想被人照顾。
被前夫抛弃的张阿姨至此就时常来我家走动,半年后,她搬了过来,爸爸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她,为此将外面跑生意赚来的钱都给了她,她也会经常带我去买衣服,给我买很多营养品补身体,看起来对我很好,只是从来不会像妈妈一样在夜里给我盖被子,天凉时提醒我多穿衣服,但只是这样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很快我小学毕业了,逐渐步入了青春期,生活因此多了许多烦心事,譬如不断生长的身体,和一系列女孩子难以启齿的秘密。
那天,我被迫带着被经血污染过的裙子从一群市井男人边走过,他们正光着膀子凑在一起打牌抽烟,时不时抠抠脚,发出些不堪入耳的词语,我面对着这条回家的必经之路,急的额头都出了汗,僵持了半天,将上衣脱下系在了腰间,妄图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去。
可许是太过紧张,衣服不听使唤,走到一半就滑落了下去,我最狼狈的一面落在了那些人眼里,他们展现出了中年男人的恶臭,个个面露淫笑的朝我挤眉弄眼,极尽下流,有些目光甚至肆无忌惮地从我胸上瞟过,语气意味深长:“小女娃长大了啊。”
我不傻,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心头涌上了一阵恶心,我捂住嘴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
家里除了爸爸和张姨之外,桌边还坐着一个没见过的男生,他注意到了我,细小的眼睛一亮,滴溜溜地将我的裙子打量个遍,露出的眼神很是微妙,唇角无声上扬,神情猥琐,配合着脸颊上那几颗碍眼的青春痘,无端令人想起了角落里的老鼠,我才压下去的酸水一下子又泛了上来,冲去厕所吐得昏天黑地。
张姨给我拿来了换洗的衣物和必备品,在我满心感激时,她语气稍显局促的道:“小影,这是梁超,以后他会住在家里,当你哥哥。”
爸爸从我回家到现在连手里的碗筷都没放,全然不在意我方才进门时表现出来的窘迫,接着道:“我已经给他转学了,开学后在你们隔壁的学校念初二,这之后他会住在家里,你可要和人好好相处。”
梁超站起身来看向我,嗓音是这个时期男生常有的公鸭嗓,听得我不由皱起了眉头:“妹妹好。”
他的手指正想触碰我的肩,我急忙避过,以简单的几个字结束了所有人的话语:“我先回房了。”
真恶心。
一头倒在床上,我心内都是这句话。
我在说谁呢?说那些满嘴脏话一身汗味的男人,我冷漠的爸爸,以及这个看起来心术不正的梁超。
爱与不爱果然还是有区别的,瞧我的好爸爸,因为喜欢张姨,连她和前夫的儿子都愿意养,而我呢?我就和妈妈一样,多余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