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六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3、4部)全文完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2007字 发布时间:2023-01-23

第六回:船头逞侠义酒香惹迷思,黑雾弥漫处蓦然现鬼影

经常往来于这条水路上的船工、船客们,都知道武陵码头上有位姓魏的巡检大人最是不好惹。这一回,领着人赶来的正是这位魏巡检。

瞧见来的是他,识得的不免暗自忖度,遇上这样一个狠角色,‘紫云剑客’也好,那个使扇子的高手也罢,怕都是讨不到便宜了。只见这位魏巡检年约四十,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一把络腮胡子威武彪悍,两只三角眼精光四射,看起来极为精明强干。他健步如飞地带领着五七个衙役,跨过十余艘船只,直来到近前。

见有公人到了,公冶一诺和倪少游二人只得剑入鞘,扇合拢,再也打不下去了。

虽说江湖人间拔刀斗剑、流血送命是极为寻常的,但那大多发生在远离闹市的乡村、郊外等僻静去处,真要在码头、酒肆等州府繁华地段搅事,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毕竟上有国法,下有规矩,倘若一个不小心弄出人命,落下案底,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魏巡检一上得船来,就恶狠狠地瞪了倪少游一眼,张口骂道:“一群胆大包天的暴民,拿刀带剑跑江湖的贼匪,你们眼里还有王法没有?!你们瞧清楚了,这可是武陵的码头,不是你们逞凶撒野的地方!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们这些个跑江湖的,个个以为自己胳膊上能跑 马,拳头上可立人,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告诉你们,真要弄出人命来,非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本来他已躺下歇息了,却因为这事又被从床上叫起来,急急忙忙带了人赶到码头查看情况,自然气不打一处来,骂得凶悍也是在所难免。

转过脸,魏巡检又把一双凶睛落在了公冶一诺的脸孔上,伸手直指对方鼻子,骂道:“我知道你!你老子的‘金碧山庄’好大的威风,你仗着学过几手剑法,就学人做大侠,到处惹是生非,搞得鸡飞狗跳。我警告你,要闹,回你们辰州闹去,别在武陵地界上乱来,否则惹出祸来,你老子的手虽然不短,却未必能伸得到这儿替你擦屁股。”

他这一顿骂口沫飞溅,语速奇快,就好像账房先生手下拨拉的算盘珠子,噼噼啪啪的,令闻者根本无隙反驳。倪少游是老跑江湖的,当然深知江湖人‘不可与官斗’的道理,吃他一顿骂也不生气,只是赔笑。

当然,所谓的‘不可与官斗’,说的并非是江湖中没人敢与官府公人争斗,而是明面上最好不要与之争斗。毕竟,明目张胆和官府作对,是讨不到半点儿便宜的。虽说江湖中从不缺少亡命之徒,但大多数人混迹其间还是为了讨生活,苦银钱,若被公人惹毛了,总是不愿正面冲突,最多之后暗里寻到机会,抽冷子捅一刀就跑,令对方弄不清是谁人干的,想坐实罪状也没那么容易。

公冶一诺到底是年纪轻、面皮薄,又一向以主持正义的侠客自居,吃了魏巡检这一通骂,气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角青筋迸冒,右手不由自主的就往剑柄上摁了去。肖八阵见状不妙,当即飞身跃上对面客船,站至公冶一诺身侧,小声规劝道:“公子切莫意气用事,以免后悔不及。”

他已到近前,倘见公冶一诺按捺不住向魏巡检出剑,还可及时出手制止。

魏巡检的那双三角眼何等犀利,自然不会把公冶一诺的小动作遗漏掉。立刻,他火冒三丈,冲对方伸出脖子,冷笑几声道:“好小子,还想向我拔剑?!来来来,你若真有本事,就一剑斩了本官的脑袋。你是大剑侠,我是武功微薄的小巡检,打不过你是一定的。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人头落地后,你必会成为各州府画影缉拿的重犯。嘿嘿,到那时,你就不用做什么大侠了,改做一辈子被官府通缉的凶犯吧。对了,还要抄了你老子的‘金碧山庄’!”

要知道,巡检虽然只是从九品的、最小不过的芝麻官,但也是朝廷命官,公然杀害朝廷命官就等于与朝廷为敌,最好的下场恐怕也只能是魏巡检所说的查抄家产、亡命江湖了。

他这话一放出来,公冶一诺不禁心头一寒,整个人便好似吹圆了的猪尿泡被戳了一刀,顿时泄了气,再也发作不起来了。

其实,魏巡检只是嘴臭,又何尝不知道这些江湖人手底都不含糊,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万一被逼急了,暗里报复一下也着实吃不消。是以,他也就嘴上落个痛快,真到实处还是不敢和这帮人玩狠的。

魏巡检见好就收,话锋一转,嚷嚷道:“好了好了,都去睡吧,明日一早,手续办完的给我开船走人;等着办手续的给我守着规矩,别想在这码头上闹事。你们的恩怨,等离开这里,自己解决去!若再有人闹事,定以王法治罪!”

众人见状,知道没什么戏可瞧了,便待各自回船舱去。

忽然间,却听一人说道:“王法不王法的,倒是说不明白。但是,若真是强抢来的民女,运出去贩卖为娼,那可是天理不容。”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入耳,振聋发聩,极为有力。

码头上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原本打算回舱的人们大多心头一震,改了主意,仍留在原地观望。旋即,四周的气氛变的有些异样。

想不到这种时候居然有人敢跳出来说话,魏巡检猛地转身,往声音来处寻找发话之人。随即,他在人群中和那人的目光对上了。

黄芩正双目炯炯地瞧着他。

魏巡检鼻子一哼,下巴一抬,本待发作,但对上黄芩坚定的目光,马上感觉到对方全身上下 流露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迫人气势,不免心生犹豫。再加上对方只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这确让平日里对往来跑船之人从没好脸色的魏巡检,一时间竟发作不得了。

片刻后,他整了整官服,干咳了两声,恶声恶气道:“没有证据,最好别乱说话,小心我拿你个公开诽谤之罪,叫你尝尝牢饭是什么滋味!“又指了指脚下的甲板,他宣布道:“这艘船,白天官家已经查验过了,契约、文书、手续齐全。人伢子的营生虽算不得光彩,但也是合法的买卖。”

转头瞧过一圈,他又鄙夷道:“依我看,只怕比许多表面上跑着船,背地里尽干些没本钱买卖的江湖客要好得多呢!”

魏巡检再次对上黄芩的目光,见对方只是微微恍然,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没再多言。他又道:“若是有人惟恐天下不乱,想知道什么叫王法,我们武陵大牢里的管营、差拨、牢头们都会很乐意给予教导。有兴趣的尽管来好了!”

虽然,魏巡检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凶恶,但明眼人已瞧出他的气势有些软了下去,不然,又何必向众人解释什么人伢子的契约、文书、手续俱全?

实际上,出来走江湖跑船的有几个不明白:什么样的文书做不得假?江湖人的路引,需要各种官印盖章,不也一样能作假?是以,如果那艘船没甚问题,魏巡检自然理直气壮,完全不必解释,只消大模大样的把公冶一诺等人轰走,或者以闹事为由抓起来关上几天即可。而他心虚之下的这番话,在大多数人听来,就几乎等于承认了那艘船干的是什么勾当了。由此,原本许多纯粹只是瞧瞧热闹的人都感觉‘紫云剑客’刚才的举动确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不禁在心里为公冶一诺叫起好来。

人心再难测也是知道善恶的,旁观的人出于各方面考量,虽然不敢,也不愿替人强出头,但至少心里还知道好歹,那艘船上的人伢子既然做了强抢民女贩卖为娼的勾当,公冶一诺出手阻拦,就毫无疑问是侠义之举了。

公冶一诺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肖八阵是识得好歹的,知道黄芩的那番言语大有维护公冶一诺的意思,立刻向黄芩点了点头,表示感激。可黄芩竟似没瞧见肖八阵的举动一般,也无意再与魏巡检继续纠缠下去,掉头回船舱去了。

见无人再出来说话,魏巡检感觉稍稍找回了一些威风,满意地点点头,冲公冶一诺和倪少游道:“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既然不过一场误会,大家都回去睡吧。出来跑江湖的风餐露宿,夜住晓行,不就为了求财嘛?如此,大家本该和气生财,以和为贵。你们看在我的薄面上就不要再在码头上生事了。”转瞬,他凶睛微瞪,语气一变,又警告道:“不过,如果有人非要老虎嘴里拔牙,我一定奉陪到底!”

肖八阵拖着公冶一诺,纵身回到自己的客船上,往船舱里去了。包括何之章在内,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瞧了,也都陆陆续续地回船舱去了。至于那边船上的损失本也无法追讨,只得作罢。魏巡检见事态已然平息,又左右巡了一阵,才满意地带着衙役们离开了。

被肖八阵拖着往船舱里走时,公冶一诺似乎还很不满意,一边嘴里咕咕囔囔着什么,一边总想挣脱肖八阵的手,反身再去对面的船上。

肖八阵见状,在他耳边轻声道:“公子莫急,这事不算完。”

公冶一诺精神一振,道:“你有主意?”

肖八阵道:“如果公子真想管这事,明日他们的船一离开码头,我们便上岸,沿河岸尾随上去,等寻到了好机会,就从岸上杀到船上救人。那样一来,路上不会有官府走狗纠缠,一切都可依照江湖规矩行事。”

公冶一诺听言,不住点头,这才勉强按捺住性子,与他一起进到船舱。

黄芩回到舱内后倒头便睡,初时,何之章还跑来想和他聊上几句,却被他打发走了。很快,船客们都安静下来,能睡的睡下了,睡不着的一方面怕吵到别人,另一方面也是乏了,都眯瞪着不做声。

那边船上,倪少游、慕容长以及船老大一同进到舱中休息,可哪里还休息得了?慕容长吃了憋,又受了点轻伤,可谓伤上加伤,正怄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想发几句牢骚,不想却被倪少游打断了话头。倪少游沉声静气道:“我瞧事态已有些失控,此地不宜久留,最好连夜起航,今晚就离开码头往武昌府去。”

船老大有些为难,苦着脸道:“手续倒是办齐了,按说也不是不能走,但这条船没多大,经不起大风大浪,而往前的那条水路水流复杂,本来就不好走,夜里行船的话,风险更大呀。”

倪少游坚决道:“必须走,而且越快越好。我怕即便如此,也未必不出事。”

见他如此坚决,船老大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望向慕容长。

慕容长道:“我觉得船老大说的有理,夜里走水路,风险实在太大。”

倪少游道:“水路上的风险,我不是不知道。不过,现在不冒险上路,别的风险只会更大。”

慕容长有点听不明白了,驳斥他道:“魏巡检刚才一番折腾,明里是两边都骂了,但实际上还是偏袒我们,把事情摆平了。再者,夜间行船稍有不甚,就会船毁人亡,怎好胡来?”       

叹一声,倪少游道:“哪有那么简单。我倒觉得刚才最后质问魏巡检那人的话,不知已激起了多少人的义愤之心。谁知道那些人中有没有什么身手超绝的风尘侠隐、江湖豪客?夜路走多了终须撞见鬼,真要遇上那样的人,咱们岂非吃不了兜着走?以我的江湖经验看,现在这等恶劣的形势,绝对是走为上策!”

听他说起身手超绝的风尘侠隐什么的,不知为何,慕容长突然想起了在苗疆撞上的那个几乎把他们屠杀殆尽,并且用极为邪门的火焰烧伤了他的老头儿,心里不由得一颤,再没了半句反驳的话。

这时,窝在毯子里的俞高远道:“史兄弟说的不错,今夜必须走!”

原来,他并没有睡。

见所有人意见一致了,船老大咬牙道:“既然如此,那就冒险连夜出航。不过,我话说在头里,既然要赶夜航,这船钱......”

倪少游斩断船老大的话,道:“别说了,船钱加你一成,马上开船吧。”

其实,租船的东家终归是慕容长和俞高远,他只不过是被雇来的打手、看护而已,这话本不该由他来说。但此时,倪少游所表现出的冷静、镇定和决断力,已使得在场之人自然而然的以他为主,听他说话,赞同他的意见,是以当他说出这话时,没人觉得不妥,就依他的想法行事了。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周围船上的人几乎都熟睡了,倪少游他们的那艘客船悄无声息地起了锚,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启航了。

 

夜里,何之章一直睡不沉,模模糊糊、晃晃悠悠中忽然惊醒,探头朝舷窗外瞧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对面那艘人伢子的客船,不知何时已没了影!陡然来了精神,他翻身下地,匆忙摸到黄芩榻边,就欲告之对方这件事,却又惊讶地发现黄芩的榻上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在?立刻,何之章奔出船舱,却见摇曳的灯光下,甲板上空无一人。他不免暗里称奇,心道:那人何时下的船?到哪里去了?

隐隐的,他感觉黄芩的去向一定和那艘偷偷开走的人伢子的客船有关。

 

夜色掩映之下,黄芩正沿着阮江岸边一路奔行。他的身形忽上忽下,忽快忽慢,紧紧地跟着前方不远处的一艘客船。

夜里行船比不得白天,由于视线差,水路复杂,这艘船行驶的很小心,速度也很慢,黄芩撒开腿脚,没费太大功夫就跟上了。目前,他只是尾随,为的是等到江面较窄,船只相对靠岸较近时,可以一跃登上那艘客船。

那艘船,不消说,自然是人伢子的客船了。

突然,黄芩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冷冷道:“跟了一路了,二位就不要再躲躲藏藏,现身说话吧。”

他身后十余丈外,尴尬地出现了两条人影,正是肖八阵和公冶一诺。

公冶一诺飞身而上,大大咧咧道:“呵呵,没想到被发现了。你也是去追人伢子的船的吧?既然大家都想行侠仗义,不如联手一处,废了那几个鼠辈,把他们拐卖的女子救出来。你看如何?”

“少侠,你在码头上的那番快人快语,着实叫人痛快。”肖八阵则抱拳道:“眼下那几个敌手的实力不容小觑,多个帮手,好歹也多份力气,我们贸然跟上来,想必少侠不会见怪吧?”

被人突兀的称作‘少侠’,黄芩一时愕然,有些适应不过来。他在心中寻思:他们既然跟来,必是铁了心要管这桩不平事了,估计轻易也赶不走。况且,我单独行动,出手救人容易,事成之后安置被救女子却难,是以他二人倒是大有用处。想到这里,黄芩赞同道:“在下求之不得。”一指河面,他又道:“看水势的走向,应该前面不远处就有拐弯了,我们赶紧跟上去,到了狭窄的拐弯处就可想办法跃到船上救人了!”

另二人闻言,均大喜,紧跟上去,一路奔行。

肖八阵赶到黄芩身边,拱手问道:“不知少侠高姓大名?”

黄芩脚下不快不慢,和他齐头并进,还了一礼,道:“江湖上无名小卒一枚,何足挂齿?我姓黄,你叫我黄兄弟便可。”说完这话,他突然觉得仿佛恢复了以前自在的江湖人身份,一阵痛快之感涌上心头,不禁暗自笑了笑。

毕竟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见他不愿意多说,肖八阵也没再追问。

黄芩等三人又跟出了一段,果然,前面的水路开始转向,弯道处变得狭窄了许多。这时,客船离岸边的距离越发近了,加之过弯处本就容易出事,是以船行速度立刻慢了下来。他们三人都是轻功出众的好手,见到如此良机,知道绝然不能错过,于是几乎同时跃起,如离弦之箭般直射向船头。

才一登船,公冶一诺就迫不及待的‘呛啷啷’一声拔出长剑,仿佛怕别人抢了他的头功似的,对黄芩道:“还请黄兄弟替我们压阵,这一回,我非得好好教训那几个丧尽天良的人伢子不可!”

肖八阵撤出他那对大名鼎鼎的轮刀,看起来也是一副准备全力出手御敌的样子。

黄芩心知公冶一诺必是因为先前在码头上折了一阵而恼火不已,希望凭借这一次讨回颜面,是以不希望自己插手。他想着反正也不怕敌人飞到天上去,不需急着出手,便道了一声‘好’。之后,他三步并作两步,窜至尾舵处,准备下手控制船老大以及几个船工,勒令他们靠边落锚停船,而将船头交给了肖八阵和公冶一诺,任由二人合力迎敌。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船舱内的倪少游、慕容长、俞高远三人。这三人本就没睡,一直都全副武装的小心戒备着,此刻听到船上有变,哪敢怠慢,当即各自擎了趁手的兵刃,跳将出来。

倪少游握着他的铁骨扇。慕容长依旧空着双手。他绰号‘擒虎手’,一身武功都在两只肉掌上,素来是不用兵刃的。俞高远手中握着一根黑油油的竹节钢鞭,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兵器‘裂云鞭’。虽然他负伤颇重,但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也不能袖手旁观了。

三人冲将出来,瞧见为首的居然又是公冶一诺,慕容长顿时按捺不住,怒声骂道:“怎么又是你这条小狗!小畜生胆大包天,还敢追上来送死,爷爷这就成全了你!”

倪少游则冷静得多,他眼光扫过船前船后,瞥了一下在船尾控制住船老大的黄芩,又看了看不可一世的公冶一诺和他身侧的肖八阵,心下判断:船尾那人必是武功最低的,是以才去控制船老大,顺带望风。至于那个飞扬跋扈的公子哥儿已是手下败将,强不到哪里去,不值一提。但既便如此,这三人还有胆子前来生事,必定是依仗那个手持怪异兵刃的中年汉子身手超绝了。那汉子无疑是这三人中最为扎手的角色。想到先前在武陵码头,公冶一诺毕竟还是伤了慕容长,倪少游不敢掉以轻心,急声道:“你二人联手摆平那个狂妄小子,这个汉子我来对付!”话音未完,他已用铁骨扇摆开一个起手式,护住身体要害,同时纵身而上,扑向肖八阵。

慕容长嘴上骂得虽凶,可自家知道自家的事--他本受伤不轻,又被公冶一诺刺伤了手臂,武功可说是大打折扣之上又大打了个折扣,单打独斗无论如何也敌不过眼前这个狂妄小子。是以,听了倪少游的话,他和俞高远对望一眼,心意早通,两个伤而未残之人,齐齐将生平武艺尽数施展开来,用以对付‘紫云剑客’。存亡之际,这两个江湖中成名已久的黑道强人,再顾不得身份、面子,双双联起手来,与一个完全没甚名气、急着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愣头青战成了一团。一时间,三人斗得难解难分。

公冶一诺剑术根基扎实,而‘流光如云剑’更是江湖上一流的神功绝学,虽然他的火候尚浅,但这番全力施展开来,威力竟也不可小觑。

‘擒虎手’、‘裂云鞭’好大的名气,只可惜‘擒虎手’连番受伤,一身武艺,三停已去了两停,而‘裂云鞭’的伤势实比擒虎手还要重上几分,因此这二人虽然联手,威力却尚不及平时完好的一人。好在他二人俱是身经百战、应变过人的强人,加之对敌经验要大大胜过公冶一诺,是以,在二人扬长避短,配合巧妙的攻击之下,年轻气盛的公冶一诺暂时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倪少游那边,已经和肖八阵交上了手。肖八阵的一对轮刀通体精钢打造,样子颇为怪异,整体呈圆弧形,直径足有两尺,两端刃口接近闭合,乍看上去就仿佛一对圆形的轮子。‘轮子’的中间部分是缠绕了防滑吸汗的麻布条的‘刀柄’,弧形刃口宛如两只牛角,向上伸展,尖角处两侧开刃,寒光闪闪,看起来锋利无比。可以推断的是,轮刀的主要攻守变化都来源于此。另外,轮刀的内侧也有弧形刃口,形状与外围的相同,只是细小了许多。它的存在,不但能保护握住刀柄的双手,还另有复杂诡异的攻击路数。外围的大利刃称作‘日轮’,内里的小利刃则称作‘月轮’。这就是肖八阵威震三湘四水,赖以成名的‘日月轮刀’。

倪少游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奇特的兵刃。不过,他在江湖上也算对敌经验丰富、一番小心试探后,便瞧出‘日月轮刀’这种兵刃极为霸道,唯一的弱点应该就在轮刀中央,即握刀的手上。如果倪少游的兵刃是长剑、长枪之类,还可以利用‘刺’字诀,攻击肖八阵握刀的手,可他的兵刃是‘铁骨扇’,很难有办法攻击到对方的手。而肖八阵的轮刀直径大,两侧开刃的弧线也大,攻击、防守的范围都极为广阔,和铁骨扇想比已是占了极大的便宜。再者,肖八阵号称打遍三湘无敌手,一身功力精纯无比,否则公冶修如何放心把自己的宝贝儿子交付给他,让他帮扶着在江湖上闯荡?是以,倪少游这次是遇上强劲无比的敌手了。如此一来,无论是对手兵刃的霸道,还是功力的强大,都大大超出了倪少游初时的估量,是以几个招面下来,所谓‘棋高一着,缚手缚脚’,顿时被肖八阵逼的左闪右躲,险况迭出!

对战之中,倪少游已心知不妙。因为轮刀出招的角度、变化都极为诡异,与平常的刀剑大不相同,使得他难以做出预判。而出刀的速度则更是迅疾异常,令得他举扇格挡都十分勉强,就更别提想办法进攻了。最要命的是,肖八阵的功力明显胜他一筹,他每次以铁骨扇挡住对手的轮刀时,都会觉得手臂一阵发麻,不得不下沉卸力,不仅无法弹开轮刀,反而有被对方将本来守紧的门户洞开之忧。

这时刻,黄芩已逼得船老大落下锚、停了船,正颇为悠闲地站在一边观战。

倪少游与肖八阵已战到酣处,双方各自运起全身功力,因而真气鼓荡,衣袍浮动不止,阵阵气流也向四周散播开来。

这时,黄芩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味道。

味道从倪少游身上散发出来的。

是酒香。

很特别的酒香。

黄芩稍稍一愣,随即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醉死牛’!

可韩若壁并不在此处,哪里来的‘醉死牛’?

疑惑了一瞬,黄芩揉了揉鼻子,决定不再多想,继续关注战局。

这边,公冶一诺和擒虎手、裂云鞭一番交战下来,毕竟寡不敌众,逐渐落了下风。那边,肖八阵牢牢把握住主动,看起来很快就能击败对手了。

但见肖八阵的一对日月轮刀左右开弓,一刀接着一刀,一刀快过一刀,眨眼间已数不清攻出了多少刀,只能瞧见挥舞之间的刀光耀眼,令人目眩。倪少游则应接不暇,拼命地舞动着扇子,叮叮当当地格挡着,仿佛稍有差池,就会被那霸道无比的双手‘日月轮刀’给大卸八块掉。不过,对倪少游而言,虽然情势万分凶险,但尚可勉强支撑。

瞧见肖八阵久攻不下,黄芩心中不禁疑惑:若是他把轮刀的速度压慢,加入一些节奏变化,敌手只怕立刻就要抵挡不住败下阵来。可似他这般拼尽全力,一味没有节奏变化地出刀快攻,反令得敌手的格挡也形成了一种习惯性的重复,等于让敌手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把他的进攻尽数封住了。肖八阵的功力如此高强,却为何不懂这等浅显的道理?

其实,黄芩的此种想法就好像老鹰瞧见狮子和其他野兽搏斗,定会奇怪狮子为何不飞到空中俯冲攻击,便可立即取胜一般,却不知道狮子不是老鹰,虽然强悍,但不会飞,自然也没办法俯冲攻击。是以,他认为浅显的道理,却不是人人都懂的,而肖八阵的武艺虽高,见识还没到这份上,自然施展不出这样的战法来。不过,肖八阵的猛力快攻,也并非一无是处,硬是逼的倪少游挡到手臂发软了。

眼看倪少游就要抵挡不住时,陡然间,他手腕翻转,紧接着猛然一抖铁骨扇,‘啪’的一声,扇子打开了。铁骨扇的扇面是金丝织成,不畏刀剑,借着这一抖而开之势,硬是从侧面将肖八阵的轮刀推开寸许空间,而且,随着倪少游手腕的翻转,铁骨扇的扇缘趁势反削向肖八阵的肋部空门处。那张金丝扇面上已然灌注满了倪少游的毕生真力,边缘锐利如刀,真要被实打实地削上一下,也够肖八阵喝一壶的了。

这一招看似简单,但几个动作间的连接快如闪电,简直一气呵成,是以对施展的时机、速度、力道等都要求极高。倪少游骤然施展开来,手法堪称精妙,速度可谓迅疾,力道实在灵巧,真正是连打带消的妙招,一下子就把肖八阵逼退了几步,瞬间化解了被对手连续压迫的劣势。

 

瞧见倪少游突然如神来之笔般,施展出的一记极其精奥的招法,瞬间化解掉了完全被动的局势,黄芩差点惊讶出声。

原来,虽然那记妙招是不折不扣的扇招,但以黄芩的眼光看来,竟和某个人的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骨子里走的根本是一般无二的路数!

难道‘他’,竟染指了这桩掳掠女子,贩卖为娼的买卖?!

想到这里,黄芩那颗本来镇定无比的心,刹那间如陷惊涛骇浪。

 

毕竟武功差了一筹,虽然暂时脱离了险境,但时间一长,倪少游仍然难以抵挡肖八阵快如闪电的轮刀攻势,逐渐又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局面。但是,一旦局面过于凶险时,他又会以铁骨扇施展出几手妙招绝学来化解,且每每总能摆脱窘境。

又仔细观察了片刻,黄芩发现对那些精妙的扇招,倪少游似乎所学不多,反反复复,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三两招,却极为奏效。到了这一刻,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几手精妙的扇招与‘那个人’的剑法绝对同出一源!

眼看着倪少游虽则斗不过肖八阵,但仗着几下绝招,一时间也不至于落败。而公冶一诺的‘流光如云剑’以一敌二,已没法剑走轻灵,流光如云了,只落到顾此失彼,疲于应付的地步。黄芩微微一摇头,抛开心中杂念,抽出铁尺,就待加入战团。

不料,他刚一动身,奇变陡生!

突然间,岸边影影绰绰的树枝草丛中,传出一阵怪啸,宛如仓枭夜啼,又似厉鬼呼号,在这夜半冷寂的江面上直叫闻者胆丧魂消。那声音听起来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船上恶战中的几人闻听,均吓了一大跳,手底不免都慢下了一拍。而船老大和几个船工早已吓得缩到一边去了。黄芩倒是没被吓到,但心头涌起的警兆也令得他汗毛倒竖、神色动容。瞬息间,他意到功至,聚起十二分的功力准备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转眼,阴风骤起,众人清晰地感觉到船上的温度在诡异的迅速下降。本来,虽是夜半时分,月光尚好,对目力过人的高手们而言,是可以瞧得十分清楚的,但此刻随着起来的阴风,一种目力难透的、若有如无的黑雾不知怎的弥散了开来,即使以黄芩的眼力看去,倪少游、肖八阵等人的身影也变得有些模糊了。紧接着,刚才发出怪啸的方向上,一条鬼影伴随着不间断的‘磔磔’的厉嚎之声,电掣一般飞射而来。黑雾阴风之中,完全看不出人形,只能瞧出一团漆黑如墨的影子,在阴冷慑人的雾气里翻滚腾跃。那刺耳的、不间断的厉嚎声凄惨之极,竟似出自十八层地狱下的恶鬼口中一般。到这时,船上恶战着的五人无不心下大骇,哪里还能念战?都各自向后退开,舞起兵刃,护住周身,以图接下来保全自己。

黄芩也看不清来的到底是人是鬼。不过,他没有害怕,仍旧冷静地观察着四周。他的眼光透过越来越浓,越来越影响视线的黑雾,看到倪少游一边退后,一边学别人的样儿,将手中的铁骨扇挥舞了两下子,护在身前。只不过,他那两下子却明显与别人不同,瞧上去只是装模作样。当然,黄芩瞧不见的是,他的脸上还流露出了几分欢喜之色。

立刻,黄芩暗呼一声‘不妙’,身形加快,铁尺探出,直奔倪少游而去。他已迅速做出判断,那个看起来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必是倪少游的帮手。如果不是帮手来了,除非倪少游胆子小,已被吓傻了,否则因何不全力御敌?

机不容失,黄芩决定先杀倪少游,再对付那个鬼东西!

他料得没错,出手也够快,但还是低估了‘鬼影’翻滚而来的速度。

轻功并非黄芩的最强项,但也可列入江湖上顶尖好手之列了,可是,那个‘鬼影’的速度居然比他更快。

就在黄芩的铁尺堪堪要攻到倪少游身前之际,那‘鬼影’已先一步赶到,探手抓起倪少游,身形一折,作势就要向对岸飞去!

船只被逼停的地方已非刚才的弯道,江面虽窄,也有近二十余丈宽,客船在这半边停下,离对岸至少还有十余丈以上的距离,纵是黄芩这样的绝顶轻功,也断无可能一跃十丈之远。先前,黄芩惊见‘鬼影’的速度比自己还快,但因为黑雾的原因,也没注意到过程中‘鬼影’有无助力、借力,此刻又发现‘鬼影’带着一人,居然还想一跃十余丈,从另一侧江岸逃遁,顿时争强好胜之心陡生,哪肯就此放过他们?!立时,他舌绽春雷,大喝一声,马步深扎,真力猛吐之下,铁尺一抖,向前便刺!

铁尺是没有尖刃的,所以也不能刺,但黄芩偏偏就用这不能刺的铁尺刺了出去。

这一尺刺出,甲板上顿时如同卷起了一阵狂飙,一股雄浑无比的真力如暗流汹涌直奔‘鬼影’而去。这等凌空的先天真气,无坚不摧,最是凶猛,而黄芩此刻毫无保留的施展开来,真有天地为之变色之威!

只可惜,他这一尺虽然厉害,却象是早落入了对方的算计中。但见,‘鬼影’一把抓住倪少游后,虽是身形一折,立刻就好像要往对岸‘飞’出去似的。可实际上,这一‘飞’的距离,着实不如想象中那般远,而是刚出船舷,便出人意料的像石头一样,沉了下去。如此一来,黄芩那蓄势而发,无以伦比的一记猛攻便落了空!

一记落空,黄芩尽量收住力道,只觉胸臆间一阵气血翻涌,难受无比。

要知道,这么一记重手落空,比起十记硬碰硬的重手还要消耗体力、内力,饶是他的修为已达到‘炼神还虚’之境,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说时迟,那时快,‘鬼影’带着倪少游从船舷边直坠而下,同时凌空探出鬼爪,向侧面的船身抓去。那些涂了厚厚桐油的坚实木板哪里经受得住仿如铁钩般坚硬、锐利的鬼爪?一下就被抓出了五个窟窿,牢牢扣住,成了‘鬼影’的借力之处。

‘鬼影’象是早有打算,趁着黄芩一尺落空,正是气血翻涌,无力再袭的空当,单爪攀住船身,也是真力猛吐,之后双足疾蹬,五指一起发力。随着一声更为凄厉的鬼嚎,一块几尺余宽的长大船板被他生生抠了出来。转而,他一手紧紧抓着倪少游不放,借着双足猛蹬船身之势,身体又如弓箭一般弹出,飞也似地射向对岸而去。

就在‘鬼影’弹出之时,扣着船板的另一只手向后一挥,一股强悍绝伦、毫不逊色于黄芩刚才那一尺的凌空先天真气呼啸而出。这股真气却不是击向黄芩,而是击向那一侧已被他扯去了一块船板的残破船身!同时,接着这一挥之力,‘鬼影’飞出去的速度更快了。而吃了一记猛击的木质船身哪里经受得住?刹时间,碎裂的船板伴随着木屑反卷向黄芩,不但干扰了他的视线,也阻挡了他的追击。

端的是恰到好处!

这刻的黄芩,纵有一身绝世武功也是无可奈何了。

由此可见,那个‘鬼影’不但武功超凡入圣,反应也是机智绝伦,才一个照面,就令得黄芩轻功稍逊、铁尺落空、追击却被反制。

黄芩竟然连输三阵!

好胜的心性被一下子激起,黄芩御起护体真气,全然不顾那些飞射而来的木片碎屑,立时冲了出去。那些木片碎屑在离他还有尺余外时,就仿佛遇到了无形的阻挡,纷纷弹开落下,他毫发无伤地扑到船边,正赶上‘鬼影’带着倪少游凌空飞射向对岸。

黄芩高喝一声:“好功夫!”右手铁尺尚握在手中不及放回,左手已自腰间撤出铁链,甩手抽了出去!

这条铁链足有一丈多长,因为被主人内力灌注,带着尖锐、凌厉、夺人心魄的破风之声,直奔‘鬼影’而去!虽然,‘鬼影’在出手前,已将黄芩一连串疾如电光的反应尽可能地算计周全了,但仍是没算到他居然还有这么一手。那条追击而至的铁链实在太长,‘鬼影’又带着倪少游,飞掠出去的速度必然要受影响,是以虽然已飞身空中却仍是未能逃出铁链的笼罩范围!而偏偏这刻又是他力道完全用老,身子尚在空中,既不能闪躲也难以格挡、还击的时候。无奈之下,他只得把心一横,向前急迫飞掠的同时,瞅准铁链将要抽过来的方位,运足护体真气,准备硬接下这一链了。

可能,在‘鬼影’看来,毕竟黄芩前面才落空了一尺,这一链又是仓促间出手,加之铁链很长,击到时的力道总要减弱许多,因是之故选择硬挨上一下,也不至于坏了性命吧。

倏时间,黄芩感到铁链上传来一股震动,情知击中了对手。只是,这猝然而至的变化实在太快,而他的这一链来不及施展出全力,是以,到底能对那样高明的对手产生多大的伤害,根本全无把握。

但见‘鬼影’虽被击中,但飞出之势不减,直飞出六七丈开外,才落向江中。

看来,‘他’是不会飞的。

没有人可以一跃飞渡十丈的水面,‘鬼影’的确高明之致,但终究超不出人力的极限。当然,虽然有诸多助力、借力之处,能够一跃六七丈也很惊人了。

不过,就在黄芩来得及看‘他’落水的笑话前,那‘鬼影’已将手中的船板抛向了水面。眼看将要落水之际,‘他’足尖一点船板,身形再度拔起,又一个飞跃,稳稳地落在了对岸。

黄芩自知无法飞跃这十多丈的水面,若是照葫芦画瓢,也弄块船板,像‘鬼影’那样跃过去,一来起步晚了,那个‘鬼影’轻功绝顶,又占了先机,恐怕难以追上;二来也担心对方趁自己落地前突然出手袭击,以‘鬼影’目前显露出的身手,黄芩自忖也承受不起。因为考虑到这些,他只能压抑住满腔的怒火、不服,眼睁睁地瞧着‘鬼影’带着倪少游,几个起落间消失在了对岸的树丛中。

盯着对岸黑黢黢的树丛看了一会儿,黄芩的眼光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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