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二年(1683)六月,福建水师提督施琅率师于澎湖海域歼灭明郑军主力,时年郑经已病死,其幼子郑克塽承袭爵位。 七月十三,施琅率军登陆台湾。郑克塽向施琅投降,剃发易服,郑氏王朝自此宣告灭亡。
康熙以为:“台湾弃取关系甚大”,“弃而不守,尤为不可。”据此,在台湾设置一府三县,澎湖设副将一员,隶属福建。
随着海峡两岸一统,清廷取消了“迁海令”,于康熙二十二年颁布“展界令”。后清朝又正式开海,允许百姓出海贸易。历时近三十年的“禁海令”宣告结束,一度流离失所的渔民得以重返故里,休养生息。清廷此番全方位开海,不仅在东西两洋,一向严禁的赴日贸易也得以开放。并先后设立闽、粤、江、浙四大海关,分别管理各自下辖的数十个对外通商口岸。
为抵御沙俄,康熙于当年十月,设黑龙江将军衙门,命萨布素任黑龙江将军,领兵戍守黑龙江城。从此,关外大地上,形成了三将军鼎力的新格局。
清廷又将三藩部属全部流放东北,遍徙各军台、驿站当差。遣戍者络绎而来,数年未尽,多达数十万之众。
与之同遣的,还有那些因“附逆”、以及战事不利而获罪的清廷官员。曾经战场上的劲敌,又殊途同归,在这冰乡里聚首。
“一日,大风雪中,两车夫敝衣破帽,驱车于风雪之中。路上相遇,彼此互称大老爷。路人询之,则一伪侍郎,一清总兵也。”
——杨宾《柳编纪略》
巨大的人口冲击下,清廷在东北的封禁终有所松动。受参貂之利的驱使,大批关内民众纷纷涌向这片广袤辽阔的大地。随着关内流民的迁入,东北出现了一大批烧锅、油坊、粉坊、糖坊等作坊,其中烧锅作坊尤为发达。
直隶、河南、山东、山西等地大批流民蜂拥至关外。他们三五成群,前往参山刨采。至九、十月返回时,死于饥寒者不知几何。虽如此,仍前仆后继。
盛京、乌喇及宁古塔地区的参山已经基本采绝,无参可采。参民们又都涌入了三姓、乌苏里江呢满口一带的山区刨采,这里是呼儿喀、黑斤、费雅喀等部族世代生活的地方。现在,官府的打牲乌拉队伍以及放山的民众都将目光聚焦到了这片土地,对于偷采人参者,清廷称之为“黑人”。
朝廷打牲乌拉总管西特库奏呈:“黑斤捕打为食,夏衣鱼皮,冬衣犬鹿皮,未尝食粟。山内产参,竟不知刨采。黑人十百成群,驮负粮布窜入其中,呼朋引类,约有千余人。他们在此搭盖窝棚,并广召黑斤丁勇。与其衣食,令其认采参枝,安享渔利。”
“黑人”的到来,也给当地黑斤部落的土人生活带来了宽裕。黑斤负责放山捕猎,“黑人”则帮其贩卖参貂,与其衣食。偶有流民,甚至登堂入室,与土人共享一妻,美其名曰为“帮子”。
关内一些嗜利商贾,更看好此时机。每至七八月间置货出关,运至宁古塔、船厂发售。再以其所得利润,向刨挖私参之人大肆收购参斤。
新任奉天府尹又题奏曰:“关外丛林密布,山匪路霸近年兴起众多。再加有官府的严查,贩参貂之商贾往往都将货品交与“飞参”之徒包送进边,每参一斤,飞价三四两以至五六两不等。此等棍徒,俱系身强马壮,夜行昼伏。所潜往之处,名为主窖,实为同类,即窝主。倘遇巡兵,先以银两买路,如若阻拦,则言性命相拼,巡兵壮丁畏其凶恶,多有得银卖放。如此棍徒逞恶边方,类同强盗。”
关二爷就是奏疏中所提的“飞参”之徒。他现在,手下众多,这些人常年往来于柳边内外,很多会舞枪弄棒的流民都纷纷来投奔。
更有一些流民,去了山林中做了土匪,靠抢夺往来商贾财货为生。随着关外商贸愈加繁荣,这些以土匪、放山流民,商贾纷至沓来,再加上纷纷遣戍而来的站丁、台丁以及来长白山偷伐林木者,在东北大地上,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利益相关的江湖。
很多嗜利商贾,恐财货遭到官兵及山匪的劫掠,往来都要请关二爷的人马来押运。关二爷索性开了镖局,名曰:震辽。以赚取车马之资。
凭着二爷的名声,各山头的土匪都要给些薄面,凡走镖路过各山区地界,只要三声鸣锣开道,喊一声:二爷打赏,土匪便顺利放行或会派人来寒暄一番,未曾有过闪失。
可是这日,关二爷却栽了。
金秋九月,是镖局中最忙的时节。山民们纷纷下山,收获满载。商贾收购的大批山参,都交付给关二爷的镖局押运进关,以图大赚一笔。
胡大海这些年跟着关二爷走南闯北,成了总镖头。他领着十几名镖师,满载着几大车山货,沿着松花江叉,往乌喇赶去。
这一带的山寨是河南籍匪首蒋洪森的地界。胡大海与之素有交情,他如往常般鸣锣开路,期望老蒋能派人或亲自前来送些酒食,再叙叙旧。
久久未见山匪露面,却见江上一艘大船驶来,胡大海提高了警惕,吩咐底下镖师都操好家伙以备不测。
大船靠岸,船上下来了一队人,都是黄毛绿眼,高鼻深目之人。
“不好,是罗刹!”胡大海心中暗自叫苦。
胡大海常年在边区游走,对罗刹早有耳闻。他们常年盘踞在雅克萨城,在黑龙江流域烧杀抢掠,当地土著都恨之入骨,又十分惧怕。今日,竟在此与他们狭路相逢。
罗刹们个个端着火绳枪,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赶来,胡大海深知这玩意的厉害,示意镖师们做好掩护,自己则按江湖规矩上前交涉。
领头的罗刹魁梧健硕,神情傲慢无比。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大海哪里听得懂,正愣神之际,罗刹队伍里走出一汉人来,对胡大海说:“这一带的地盘都是由我们俄军接管了,你们在此经过,都要上税。”
胡大海鼻子差点气歪,单刀指着这人骂道:“放屁!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讨生活,就是上税,也上大清的税,什么时候轮到这帮恶鬼了?你是不是也忘了自己祖宗是谁?”
那人说道:“你真是愚昧无知得很!看你样子,也像是个汉人。同样作亡国的奴才,何不挑一个更强劲的主子?罗刹兵强马壮,武器精良。这块地方,迟早都是俄国人的…”
“呸!”胡大海一口唾沫吐出,这人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胡大海骂道:“看来,不管什么世道,都从不缺你这样的奴才!我今天就先杀了你这个汉奸。”
见胡大海动怒,那人忙躲到罗刹头目身后,领头的罗刹知道话不投机,手一挥,罗刹们纷纷列队,前排下蹲,后排站姿,端着火铳瞄向一行镖师。他们训练有素,不比往日的那些烧杀掠夺的强匪。
已有机灵的镖师见情势不好,手持木盾将胡大海抢回阵营。罗刹见这些人不肯乖乖屈服,火枪齐发,镖师们纷纷避让,仍不免有人被流弹击中。
大海只想等他们装弹药的间隙,再上前去肉搏。哪知,罗刹们一拨枪弹打完,便退到后面装弹,后面一排又重新顶上。
眼看罗刹步步进逼,胡大海轮刀叫道:“和他们拼了!”
有镖师死死护住:“总镖头千万别冲动!罗刹的枪弹实在厉害,咱们不能白白送死。保命要紧,这仇迟早会报!”
胡大海无奈,一群人只得撇下货物,遁向山林里。逃亡中,又有几个镖师被火枪击中,命丧当场。
罗刹头领踢了踢地上的尸首,说道:“这帮野蛮人,他们听不懂道理,对待他们,就得靠武力征服。”
那汉人附和道:“长官说的是!不给他们点厉害尝尝,他们又怎么能心悦诚服我帝国?”
一群匪徒将劫来的几车货物装载上船,驾帆扬长而去。
身在乌喇的关二爷得悉此事,好久没有言声。这次不仅损失了大笔货物,又折了好几个兄弟,令他无比痛心。
这些年,他明显感到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他把镖局的生意多半交托给胡大海打理,看中的是大海的忠诚和义气。但以胡大海的能力,却难以撑起这么大一摊子。在他心里,早有合适的人选,而此人,却呼啸在山林中。
二爷默默走到院中,见那百余斤的关刀还摆在架上,他操在手中,费力地舞动了几下,便已气喘吁吁。曾经耍得虎虎生风的关刀,现在,抬起来都那样的吃力,自己真的是老了!关二爷将大刀戳在地上,悲怆不已。
等一众镖师见了,都不免洒泪。
关二爷行走江湖多年,从未想过能与那些红毛恶鬼能扯上关系。这些年一直与官府周旋,广结绿林好汉,好不容易刚见起色,哪知现又有恶鬼当路。
这群罗刹长期犯边,侵扰土著,现在,他们的触角愈来愈深入腹地,长此以往,这片广袤的山河将再无宁日,林木参貂,将尽落入这群手持利器的强盗手中。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流民与土著,覆巢之下,再无完卵,决不能等闲视之。
“快去找贺怀仁!就算翻遍关外千山,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关二爷声嘶力竭地吼道。
魏乔闻讯前来,他对关二爷说:“怀仁这两年像个闲云野鹤,踪迹难寻。但据我估计,他这次绝不会袖手旁观!”
魏乔正是官府口中的“黑人”头领。
李桢倒后,怀仁众望所归,没想到他却被安珠湖强行留用。魏乔便网罗参帮旧众,有心替他挑起这一摊子,昔日参帮又恢复了从前秩序。
面对乌苏里江一带滚滚而来的采参人潮,魏乔深知其皆为穷苦。便在山下设粥棚,为往来放山的流民提供吃食。对那些苦无钱粮,无力上山者,资助其骡马、米、布等物,待下山后一并以参折抵,流民乐得其所,以至放山队伍日渐庞大,鼎盛时达数千人之多。
怀仁后来终于辞官而去。魏乔有意让怀仁挑起参帮大梁,哪知怀仁作惯了甩手掌柜,一心在关外四处游历,魏乔深知其中缘由。
关二爷问魏乔道:“何以见得?”
魏乔说道:“你以为他这些年在闲着?怀仁走时曾说过,不抓到那姓商的,誓不罢休。听大海说起那日罗刹军里的汉人,形体样貌,都像极了商秋野。这次,就算我们不找他,他也不肯善罢甘休。现在,恐怕他早就闻风赶来了。”
“你是说,那个漏网之徒现在投了罗刹?”
“正是!
刘公岛上,敲锣打鼓,礼炮齐鸣。今天是霍阿民嫁女之日。前来道贺的大小船只挤满了海湾。收到帖子的商船都带来隆重的贺礼,霍阿民满面笑容地接待着宾客。
新郎孙盛更是美不胜收,他在一众大小头目的簇拥下,驾着一艘扎满鲜花的大艇,前来讨取新娘。霍一梅却不见丝毫的美意,眼泡还有些微肿。霍阿民只当是姑娘恨嫁,安慰道:“傻姑娘,大喜的日子你哭啥!你俩成亲后就成了一家人,我也放下了一桩心事。爹年岁大了,这个摊子终于能放心地交到你们的手上。”
一帆船从远处迎面驶来,直到花船近前。一中年男子下了船踏上了舢板,身后一“渔夫”手里提一个个重重的礼箱,怀仁是专程来道贺。这些年来,全赖霍阿民父女在海上保驾护航,参帮与关二爷的货物才能在这海上畅行无阻。
霍阿民当即迎过去一把揽过怀仁的肩膀:“好小子,没想到你今日能来,一定要好好痛饮一番!”
新娘更是心头一紧。她打小就随父亲辗转各个海岛,早习惯了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很少见过外面的世界,若是当日没有遇见怀仁,或许她不会有这样烦恼,会甘心与孙盛过一辈子,一生在海上漂泊,与群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自从见过怀仁之后,她的心就再也不能平复。
父亲曾劝慰:“当今这世道,与其回到陆上过普通人的生活,还不如在这里来得逍遥自在。做女人的,就是要找一个忠实可靠,疼你的人,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眼看父亲年事渐高,在父亲的一再催促下,她才终于狠下了决心,嫁给孙盛。
怀仁不是木头,怎会不知黑丫对自己余情未了。他给霍一梅道贺,说道:“姐姐大喜之日,弟弟来迟,罪该万死。”说着,让渔夫打开箱子,那是一箱金灿灿的首饰,其中一颗宝珠,光芒夺目,一眼便知是东珠中的极品。”
霍一梅流下泪来,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弟弟。无论有什么事,我和夫君必鼎力相助。”
热闹的婚礼过后,霍阿民非要多留怀仁几日,他说:“如今,盛京那个祸患已除。家仇已报,你爹娘终可以长眠于地下了。听说你现在关外风生水起,很多江湖人都拥戴你,何不就此,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说着,又拉来孙盛,将二人的手拉到一起:“你我早已结下山水同盟,今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可要相互扶持,不可心生嫌隙啊!”
见孙盛满怀热情,怀仁知道这个粗汉心怀诚意,两只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孙盛对怀仁说:“我早收到你的消息,在沿海一带的渔民中广撒大网,你要捉的那人,只要在这一带露头,定然逃不过我的眼线。”
离别海岛,渔夫一边摇橹,一边对怀仁说道:“沿海一带的通路早被封死,商秋野就算插翅也难逃,我看,他就在关外!兄弟们也布下了大网,一有风吹草动,咱第一个知道消息,你就等着瞧吧。”
怀仁望着岸边,一直苦思。
怀仁辞官后,把烧锅交予小宝打理。大掌柜老廖年事已高,怀仁给他一笔丰厚的银钱回家养老,参豆子业已出徒,成了远近闻名的酿酒师傅。
怀仁一心寻访商的踪迹,他几乎走遍了关外的群山,与各路山匪,林场的大柜,流民们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哪里一传来有关商秋野的风吹草动,怀仁便赶去,却总是扑空,此后便又销声匿迹。
“多少年了,却还是寻他不着,难道他就会凭空消失?”
怀仁一路想着,船已抵达营口,小宝已迎候多时了,他传来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商秋野终于露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