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云朵第一次看日出,也将是她第一次看见太阳。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日出,在她的幻想里,日出很美,有朝霞,有远山,有古松,要在很高的高山上才能看见。
而现在,太阳还未升起,在太阳的那个方向也看不到一点星星。天穹上的世界平坦,空旷,寂静又荒凉。这儿没有朝霞,没有远山,也没有古松,只有黑色的平原给人以黑色的绝望。
虽然她在登上天穹前就已知晓这儿的荒芜,但夜的死寂还让她感到无比压抑。
她在天穹下的永夜中出生,她没见过星星,没见过月亮,没见过太阳。在她出生前,星星早已被偷走,月亮也已被嚼碎,只有太阳还挂在天上。
她童年时常听见别人说那些奇妙的字眼,她不懂,就跑去问妈妈。
她妈妈叫云霞,很美的名字,人也很美。
妈妈告诉她,星星是天上的小眼睛,月亮是天上的瓷盘子,太阳是天上的大火球。
她小时候总爱盯着远方的天空发呆,希望找到小眼睛,瓷盘子和大火球。但不管什么时候,天空都是黑漆漆一片,像个黑色的大盖子,只能看到有几根撑起黑盖子的大柱子。她也总在好奇为什么天空永远都是黑乎乎的?黑乎乎的外面是不是也是黑乎乎的?
那些柱子很大很大,很高很高,远远看的话就像一根一根的黑巧克力棒。她一直都在想如果把它嘎嘣一下掰成两半,放在嘴里会不会是甜甜的味道?仔细观察后她还发现,每一根大柱子确实都由很多根小柱子集结而成,像极了扎成一捆的挂面。而她每次看见这种类似嘎嘣脆的东西都会想折一折,不折浑身都会起疙瘩。
当然现在她知道了,那些一根一根的既不是挂面,也不是巧克力棒,而是集结成束的碳纳米管。
在危机前的一个世纪,人类科技就已经出现了多次爆炸。材料学的瓶颈被突破,可控核聚变的技术壁垒被攻破,植物制造有机物的密码也被完全破译,人们开始工业化生产粮食。这些成果让全球人口在长期的停滞后迎来了第二次爆发。这也让人类开始大规模进入太空,足迹也很快遍布了整个太阳系。
人类在天王星以内的六颗行星及其宜居卫星都建造了庞大的移民基地。月球,火星的地壳下,水星、金星的南北极陨石坑中,木星、土星的同步轨道上,都有人类分布。
甚至人类已经开始了太阳系外的探索,向南门二等临近的恒星系统都发射了大量的探测器。虽然在临近的星系都未发现地外文明,但这些丝毫不影响人类向太空进军的热情。
那时谁也不会想到,人类探索宇宙的步伐会戛然而止。
在危机前,人类的社会,经济,文化达到了空前的繁荣。而在危机出现之后,这一切的繁荣都被拦腰斩断。所有的娱乐活动都终止了,所有资源都砸向了航天,即使人类几乎不再进行任何太空探索。人们的生活水平肉眼可见地下降,在天穹初步完工后更是断崖式的下跌。
在她出生时,天穹的第一层已经初步建成。从那时起,阳光不再照耀任何一寸土地,微风不再吹拂任何一片森林,雨水不再浸润任何一块农田。山脉化作了天穹,天穹挡住了太阳,四季停下了步伐,江河流干了眼泪,海洋凝结成了冰原。所有的庄稼都枯萎了,所有的森林都消失了,所有的河流都干涸了。天空没有了飞翔的鸟儿,原野没有了奔跑的骏马,大海没有了流浪的沙丁鱼。人类的所有口粮都只能靠仅有的几座工场苦苦维系,想吃天然生长的水果蔬菜全都得从火星进口。而且当天穹二期工程开始后,火星的果蔬供应也立马断了。
所有司空见惯的,都变得千金不换。
云朵小时候也总是吃不饱饭,她又是家里最小的那个。她上头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每次装饭时她总是被挤在后面。有次她怎么挤也挤不进去,很生气,又很急,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就从桌子底下钻了过去,把饭都整个端走了。
于是,她挨了顿臭骂,还得了一个小饭桶的雅称。
她其实更爱吃挂面,因为吃得饱。而且每次偷偷折挂面的时候,心里都有种莫名的小爽。
在外人看来,她们家很幸福,夫妻很恩爱。但其实一点也不是,她爸妈奉子成婚,爸爸又酗酒,也老吵架,只是吵架声音都压着不会让别人听到。每次爸妈吵架时,她都夹在中间手足无措。
那时她爸总是出差,很多小孩见爸爸要回来是很高兴的,但她不是,每次爸爸要回来时,她都很焦虑。因为爸爸出差了不吵架,回来了会吵架。
妈妈受气之后,又会把气撒在她身上。妈妈在她面前骂的最多的是爸爸,其次是她。
云朵还记得小学时有次从妈妈的床底下翻出了本笔记本,封面上写着“云溪”两个字,她很好奇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笔记本已经泛黄发皱了,泛黄的纸上写满了的数字字母,她看不懂。小时候她还不懂不懂数学的险恶,只以为是洋文。
她偷看到一半被妈妈发现了,然后就是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暴打 ,她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后来她才知道这事跟外公有关,“云溪”就是外公的名字。
外公早就不在了,爸妈从来都没对她提起过外公。听哥哥说,外公以前还是天体物理的博士。但犯了错误,害了大家。
爸爸酗酒,妈妈撒气,但几个哥哥姐姐还是很疼她的。
她一哥叫云江,但她对一哥的印象很少。只记得她还很小的时候,有次抱她上楼时,一哥磕在了楼梯上。她没摔着,但还是哇的一下哭出来了,因为一哥抱她的那只手臂流了好多血。
一哥很早就出去了,走的那天,全家都去太空港送他。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送别时,人很多,很多很多。
太空港里也有很多大柱子,最让她吃惊的是,那高高的大柱子挂面居然是空心的。空心的柱子里面是个大电梯,挤满了人。
一哥接过妈妈缝的毛衣,进了电梯。电梯门一关,很快就走了。
妈妈的目光顺着那根大柱子,呆呆往上看去。
她问妈妈,哥哥又要去哪?
妈妈说,哥哥要去星星上面。
她又问,哥哥去星星上干什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对她说,哥哥去消灭星星了,等星星消灭完了,哥哥就回来了。
她那时一直盼望着哥哥回来时能给她带一张星星的照片,她想象不出天上长满了小眼睛是什么样子,因为她从没有看过星星的图片。
敏感的时代,网络都被严格管制。
但一哥一直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回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面传来了讯息,说一哥在火星被炸死了。
还送回来了一个勋章和一件衣服。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吵得很凶,吵着要杀,要动刀,二哥挡着在那劝架。她很怕,哭着躲回了房间,她问姐姐爸妈为什么要吵架,姐姐告诉她,是妈妈执意要一哥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