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洛杉矶的清晨，王海峰搀扶着林墨雨，漫步在医院里的林荫路上。这已经是他到美国的第三天了，林墨雨肚子仍然安安静静，一点也没有即将临产迹象。再有三五天，就是考察团该回国的日子了。虽然心焦，他仍然安慰她说：“没有关系，如果时间到了你还没有生产，就让他们先回去。我一定要第一时间亲眼看到咱们美国儿子。”
林墨雨笑道：“你心里不知道得怎么急呢，再过两天如果他还不想见你，我就打催产针。让你们在第一时间见面的事我说了算。”
“那可不行，虽然是美国儿子，我们也不能让他没出娘胎就吃药，那不是虐待人家吗？”王海峰轻轻抚摸一下她肚子，用调侃的口气说。
“海峰，你与我说句实话，你喜欢中国儿子，还是喜欢美国儿子。”
“当然喜欢中国儿子，但你生出来的美国儿子，我会格外喜欢的。”
“你这话让我想起了一句俗话，孩子都是自己的好，老婆却是外人的好。”
“那可不对，我眼里老婆永远比别人老婆好。”
“真的假的？”
“我还能对你撒谎吗？乔丹第一次看到吴玉竹后对我说：怪不得冯雪梅嘴上总挂着她已经到了更年期。吴大姐是真漂亮啊！那个小妖精是嫉妒人家。我当时对她说，那是因为个人有个人的审美眼光，在我眼里，吴玉竹就没有你漂亮……”
“那你的两个老婆哪个更漂亮？”
“当然是……”王海峰猛然意识到了，林墨雨说的两个老婆不是指时萍和乔丹。
他灵机一动随口说道：“说起来她们两个都没有你漂亮。”
林墨雨撇撇嘴：“那我是谁呀？”
“你当然是我眼前的老婆，因为时萍已经变成我前妻了。”王海峰嘿嘿一笑，为自己的随机应变很是自得。
林墨雨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脑门：“我送你一句话吧，狡猾的狡猾。好了，今天不同你唠儿女情长的事。咱们去那边的亭子坐一会，我晒晒太阳。”
两个人坐到亭子朝阳方向，面前恰好有个鱼池，数不清的色彩斑斓的大金鱼在清晰的水里，缓缓游动着，很是悦目。见林墨雨紧紧盯着几条半尺多长的鱼，仿佛陷入了沉思。王海峰说：“这些鱼太漂亮了。长这么大得三四年吧？”
“虽然漂亮，但是它们很蠢，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也就是说你把他们钓上来，重新放回水中，再把鱼钩放下去的功夫，它仍然会上钩。而且这是一种只能看不能吃的东西。”说完她意味深长瞄王海峰一眼。
看着林墨雨无法预料内容的眼神，王海峰意识到，她的话似乎另有所指。这几天，她虽然讲了许多王国君从南方带过来的利益集团，在全省各地收割国企韭菜，以及猛龙集团阴谋吞并长钢集团的事，但却一直叮嘱他，不要惹王国君和那些利益集团。甚至提醒他，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物，万万不可以小博大……
她不可能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金鱼比我，大概是指王国君、张匡仁那些利欲熏心的东西吧：“墨雨，你说这些金鱼与人有可比性吗？”
“当然有，那些利令智昏的人，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本质上都是金鱼。只不过他们在人世间，表演的技法和能量不同而已。”说话同时她脸上表情是嘲讽式的讥笑。
王海峰用虚心请教的口气说：“讲讲看，怎么个表演技法能量不同。”
“汪精卫在官场上斗不过蒋介石，一赌气投靠日寇当汉奸了。蒋介石马上给他个恰如其分的评价：汪兆铭徒有虚名，就是个蠢蛋。现代社会那些利令智昏，没有自知之明的汉奸，无论在什么高位上，也是只看眼前鱼饵，不计后果的蠢蛋。”
“这话说的太对了，让我很有同感。”王海峰连连称叹。
“说起来，即便正常人，头脑发胀时候也会像金鱼一样，只顾摇着尾巴显摆自己，忽略本身瞬间的苍白愚昧。人本自私的弱点，决定很少有人能成为圣人，能克制贪婪和欲望的人都得是凤毛麟角。人从生下来开始，总得要过几道关，那些能越过所有关口，晚年平安落地的人，才应该算人生成功，不留遗憾……”
王海峰点点头很诚恳的说：“墨雨，你这话很有哲理，得让我细细想想，不然很难品出滋味。”
“好吧，你品你的滋味，我看这些可爱又可怜的小生灵。”她靠在他身上，用手搂住他的腰。
林墨雨说的人生要过几道关……晚年平安落地，才应该算人生成功，不留遗憾……而且还刹住车不接着说，让他一头雾水，也终于产生警觉。
她虽然不能用金鱼这种低能生物暗喻自己，但却一再欲言又止，是为什么呢？多年来他耳朵里听到的赞扬实在太多了。虽然同僚们之间客套话听之任之了，但对于梁冬松、郭凤娇、冯雪梅这类托底亲人的赞赏还是很受用。这些人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专家学者，不会虚头巴脑胡说八道……难道他们的赞扬，真一点水分也没有吗？
王海峰很自信本身是有自知之明的。直到当了处长，他一直把自己看成是跑龙套角色。对于别人称赞他有长者之风，必然是成器的将才，也丝毫不肯张扬凸显，一直夹紧尾巴。甚至当了副厅长，也是如此，即便心中有了定数，大事还是请老厅长裁夺。直到任经济开发区主任，他才彻底放开手脚，而且漂亮决策一个接着一个开花结果。这让上上下下领导与同僚一片赞扬，也赢得了李树林托着省长官帽为他撑腰，使他刚过知天命年岁，就当上了副省级的市长。领导看重当然是主要因素，但李树林不是二五眼，你不是金刚钻，他能把八百万人口的大城市交给你吗？
不对呀，问题可能就出现在这个自以为是上了。到丰城市后，段福胜马上搞个“飓风微笑”，自己被他当枪使了。然后便是柴栋无辜被冤杀……头一件事可以说是打了花拳绣腿，第二件事则是人家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一出《窦娥冤》，自己竟然还为人家拍掌叫好。通过这两起无法挽回的流血教训，倘若还认为自己是金刚钻，那不成了南郭先生。从政真是一门得活到老，学到老的无底学问。
想到这他拧紧眉头，看看搂着自己的林墨雨。她似乎仍目无旁骛，看着那些摇头摆尾的金鱼，嘴角还挂着微笑。她带自己来看这些愚昧的小生灵，真是随感而叹这些只有7秒钟记忆的低等生物吗？如果不是，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林墨雨感觉到他端详她的目光，回眸一笑道：“想心事呢？”
“我能有什么心事，是你观鱼的样子都很美。”
“那你继续审美吧。”她又回过头，明显是不想扰乱他心思。
她心里一定有话。这么认定后，王海峰把两人相识，相恋的细节回忆一遍，可以说不是功利关系，而是互相欣赏。两人的理念没有瑕疵，是水到渠成，堪比知音……突然他心中一惊，猛然意识到林墨雨一定是察觉到我身上有致命弱点，又顾及到我的尊严，才三缄其口，希望我能自悟。自己不贪不占，私欲不旺，还会有致命弱点吗？在开发区独挡一面时，自己以身作则，刚正不阿。如今开发区形势一派大好，还不是我挑头打的基础。特别是支持冯雪梅将乌拉集团献给国家，相当于在省里增加一个中等县城的财政收入。这都是有口皆碑的政绩……
不对呀，这些政绩虽然大多记在自己头上，但如果没有赵汝义、范希文、卢奇、冯雪梅，马玉良等人支持能如此出色吗？特别是乌拉集团连人带财全部变成国有资产，是人家吴玉竹、吴正兄妹设计的，更有可能是李树林、关启海走出一步妙棋，自己只是挂个名而已。过去怎么就没有这么认真想过，还当之无愧。他感到脸上有些发热，过去对于那些追名逐利人很是不耻。自己如此看重名利，而且露形露色，林墨雨都看出来了，赵汝义、卢奇这些在身边老政工能看不出来吗？人家所以不说，还是关系不如林墨雨这样贴心……
他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下子想到了董永昌为他标注柴栋父母那份申诉材料。如果没有董永昌的认真负责，自己根本不会去看那份材料。夏小荷、柴栋这两条鲜活生命，至少在自己任内这段日子里不会得到平反昭雪。正是由于对夏小荷那个案子产生疑问，才使自己对牛草沟的案件更加疑虑重重……
王海峰的脊背有些发凉，不用摸，他也知道那里渗出了虚汗。这不是贪功吗，而且是贪身边人的功，与窃取别人劳动果实，是没有本质区别的。董永昌那么年轻，那么聪明，为自己尽心尽力当参谋，应该破格表扬鼓励，甚至提拔。功与利是连在一起的，冒功是另一种形式的趋名逐利。自己竟不声不响贪下属的功劳，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林墨雨一定看出了这里的问题，只是出于爱，出于对自己尊重，没有从口里说出来，而是指鹿为说马，希望我能自省。万万不可让她失望……
董永昌一定得尽快提拔，真要是把棱角都磨没了，变得圆滑了，反倒与他与自己都不利。况且无论到哪，他都会是诚心诚意为自己负责的下属。王二柱就是实例，那小子从南阳村回来对自己说，南阳村的经验就是一条。按照毛主席思想指导办事，团结村民公开透明走集体经济路。而且拍着胸脯说，大哥你放心，三年之内咱们的乌拉村一定会变成南阳村，五年后乌拉镇就得变成东北的南阳镇。当时自己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如果你真把乌拉镇变成东北南阳镇，我保你能当上县长。那天王二柱是咧着嘴走的。对于自己信得过的干部，就得让他们看到希望，方可使他们尽心用命……
王海峰把林墨雨搂着他腰的手，拿到胸前反复揉搓着，好似要把所有的柔情蜜意全都揉进她的皮肤里。
“什么意思？是想起什么美好故事了吗？”她笑眯眯问。
“的确是想到了故事，虽然不能算美好，但很有意义。”
林墨雨眉毛一挑：“我最愿意听你讲故事，赶紧说给我听吧。”
“墨雨，这个故事是由这些漂亮小金鱼使我想到的。任何事物漂亮不漂亮，外表不重要，关键在于实用价值。就说那个一介文人出身的曾国藩，刚开始带兵打仗屡屡受挫，但他给皇上发奏章全实话实说：臣无能，又遭败绩，但仍要屡败屡战。皇上看后不但不责备，反而还予以鼓励。后来他用兵有方时，再给皇上上奏章就是捷报频传，而且奏章署名时，还把同僚排在自己前面。皇上对他不居功，识大体的行为大加赞赏说，曾国藩真是把理学功夫学到家了。一百多年前的他是深深地悟透了，名之所在，与人同分；利之所在，与人同享。而且身体力行之，因此才能是同僚和谐，将士用命，然后成就功名。在这方面我以前做得很不尽人意，多亏您用心良苦，让我如醍醐灌顶，认识到这一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恬然一笑：“这个故事挺有意义。但你的话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没有说你什么呀，而且我原来也没有失望。”
“你明不明白已经无关紧要，我明白就不会有大问题了。”
“你看你，又说半截话，好像我真对你有什么不满意一样。哎呀，你儿子都对我有意见了，正在踢我呢。不行，你快扶我回去吧，他这是要当孙猴子开始折腾我了。”
林墨雨被推进分娩室前，王海峰俯下身贴住她脸说：“不要担心，我就在你身边。”
“我不担心，自从与你好那天开始，我就准备过这一关了。”她紧紧握一下他手，微笑着被推进那间诞生无数新生命的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