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 第三部 侠气纵横八千里,豪情来去三界天
第三回:何堪屈断指拔舌填义愤,意难平沐雨梳风沅江行
黄芩问道:“此前你准备好银子赎人,而‘莺苑’的老鸨也答应了,是吗?”
苗人汉子道:“是。”
微微沉吟,黄芩又问道:“那她因何变卦,还要把人卖去别处?”
苗人汉子面露不齿之色,道:“我逼问她时,她说有人警告她,谁赎走都没关系,就是我不行。”接着,又愤然以苗语咒骂了几句。
黄芩道:“何人警告她的?”
苗人汉子咬牙切齿道:“她就是不肯说,只说那些人得罪不起。哼,分明是糊弄我。定是有人愿出更多的银子,她就变卦了。我一气之下,就捅了她。”
“未必是她骗你。”黄芩思索片刻,道:“赎身本是你情我愿的事,那老鸨因此被你一刀捅死,未免有些冤枉。”
苗人汉子怒极,狂笑一阵,道:“好个‘你情我愿’!你们汉人当真无耻之极!以前在平坝屯田,把我们族人赶到山里,现在抢走我们的女娃都成了‘你情我愿’的事了!”
早料到这件事定有蹊跷,为了让他说得更多、更详细,黄芩故意激他道:“你这般怨愤,莫非人伢子买你妹子时没付清银子?或是嫌到手的银子少,反悔了?”
苗人汉子果然更恼了,气得浑身发抖,恨恨盯着他道:“呸!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我们苗人再穷,也不会把自家的女娃卖给人伢子糟蹋!不光我妹子,这几年寨子里失踪了许多女娃,都是你们汉人偷偷摸摸掳走的!虽然没法逮个正着,但我们的山神老爷瞧得清楚!”
黄芩剑眉一耸,道:“居然有这样嚣张的人伢子......”话音稍顿,他又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苗人汉子应道:“曲靖府,马雄山。”
黄芩心道:这事确有猫腻。
苗人汉子越说越气,愤极诅咒道:“那些该千刀万剐的汉人,定要挖出他们的心肝,扔到山里喂狼!”
黄芩的眉头忽锁忽展,暗自琢磨了一阵,心道:一般人伢子即使黑了心肠,也断无本事屡次从人家门口掠走女娃子,再跨越几个州府卖进扬州的青楼。当然,此种事件偶然发生一两起还能解释成巧合,可听这苗人所言已发生多起,且时间跨度有几年之久,被掳的也不在少数,是以,绝非寻常人伢子所为。
黄芩又想起之前在扬州瞧热闹时,曾听一个远道而来的嫖客说‘莺苑’经常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外族姑娘。他不禁进一步推测,如果不是一般人伢子所为,就可能有一个庞大的、专门从事把偏远地区的外族女子或买或掳出来,辗转卖进象‘莺苑’这样的青楼妓馆,以牟取暴利的人口贩卖组织。这样的组织牵涉极广,与各地龙蛇间的联系想必也十分密切。那么,他们找人威胁老鸨,不让苗人把妹子赎走,便是必然了。
要知道,那苗女被卖至‘莺苑’,在异地自是孤立无助,只能听命接客,待到年纪大时再被转手卖至别处,也就没人知道底细来路,也无从查证了。可是,如果让她哥哥把她赎了,一旦回到当地便是活生生的证据,也就会暴露这个组织的蛛丝马迹。有了证据,寨子里的苦主们就可联合起来报官,而官府一旦插手,这个贩良为娼的组织就麻烦了。
念至此处,黄芩突然发觉未免操心过头了。
本来这事就与高邮无关,自轮不到他这个高邮捕快追查,又何苦多想?只是,面对眼前横眉怒目的苗人汉子,他心里总有种淡淡的、说不出的疼痛,仿佛自己的某一部分同这个苗人汉子重叠了一般。
不想再问什么了,他大声招呼牢头前来锁门,就欲离开。
这时,苗人汉子前行几步,走出那片阳光,低声问道:“你既然知道‘莺苑’的事,可见去过那里。我妹子现在怎样?有没有被别人买走?”
“你是一个好哥哥。”默然了一阵,黄芩回头瞧他一眼,沉声道:“你妹子已经死了。听别人说是跳楼寻死的,不过实情如何,我并不清楚。”
毕竟不是高邮的案子,他也无法排除是否那个组织发现事情闹大了,干脆杀人灭口一了百了的可能性。但他觉得这苗人汉子至少有权知道自己妹子的死讯,是以实话实说。
瞬间,苗人汉子如遭晴天霹雳,呆愣在了当场。
黄芩叹了口气道:“你若真为她好,就不该如此鲁莽行事。”
见牢头来了,他反身走了出去,牢头立刻锁上了这间囚室的小门。就在黄芩快要步出州衙大牢时,闻听身后的大牢深处传来一连串重物撞击墙壁的闷响,之后是一阵摧肝裂胆的嚎叫。
黄芩的脚步不由停下了。
那阵嚎叫里如堕地狱的绝望,别人也许感觉不到,他却可以感同身受。
那是失去了发誓要守护的、最宝贝的亲人的绝望;是对自己无能的绝望;更是对世事不公的绝望。
那阵嚎叫是从苗人汉子的囚室里传出的,可在黄芩听来,分明又是从自己身体里最柔软、最深层的地方传出的。确切的说,是埋葬在那里的、过往曾经经历过的、同样的绝望,与之产生的强烈共鸣。
既然出了状况,其他囚室里惟恐天下不乱的囚犯们也就跟着起哄喧闹起来,有大笑的,有大叫的,有砸打囚具的,还有大声骂娘的......见起了骚动,牢头再顾不上送黄芩出门,操起棍棒,领着手下的牢役们,匆匆忙忙去整顿处理了。
迈步走了出来,黄芩敞开胸腔,深深吸了口微带水气的新鲜空气,抬头望一望天上,又低头瞧一瞧脚下。
天上是高邮的天,脚下是高邮的地。
黄芩心道:曲靖府马雄山距此几千里地,除非离开高邮,甩手不做捕快了,否则这闲事怎么也管不成。想罢,他大踏步地走开了。
这日一早,一众捕快、衙役到衙门里应卯。点过卯后,徐知州独独把黄芩留下,说有事交待。将人领入后堂,徐陵让了座,又叫来下人摆好茶水、糕点,才叹道:“自你从扬州回转,我就一直食之无味,夜不能寐。”
黄芩瞧他眼框青黑,形容憔悴,情知不假,回道:“大人何事操劳如此?”
徐陵道:“唉,只是终究放心不下杨松。虽然之前听你说,他已被个有钱有势的土司买了去,应该不愁吃喝生计,但几日下来,我总是无法释怀,就象有大石压在心头一般。”
知他话外有音,黄芩问道:“大人因何不能释怀?”
将刚捧起的茶杯放回桌上,徐陵道:“在书院读书时,杨万泉就心高气傲、不甘人下,后来他生活困苦,家境每况愈下,可到死也不曾找我求助,足见那身铮铮硬骨至死不折。唉,这样的他若是泉下有知,儿子沦落苗疆,不但寄人篱下,还要以色侍人,要如何安心?又怎能瞑目?唉,我不知晓倒也罢了,眼下已然知晓,却还这般听之任之,实在枉为他的知已、故人啊。人身在世不过百年,倘若百年以后,我去到黄泉与他相遇,要如何面对?”
黄芩冥想片刻,问道:“可事已至此,大人身处高邮,杨松远在苗疆,鞭长莫及,非是不想为,而是不能为。你那故人在天有灵,必会谅解的。”
“我官职在身,的确不能远行。”徐陵面露尴尬之色,道:“所以,请黄捕头来,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黄芩心中一动,暗道:别是叫我替他去苗疆吧?面上他仍道:“大人尽请直言。”
不出他所料,徐陵道:“我想让你去找一找杨松,若能找到,就想法把他带回高邮来。”
黄芩站起身,向徐陵施了一礼,回道:“大人,这件事恕属下力有不逮,难以从命。还望大人另请高明。”
徐陵沉吟一瞬,也站起身来,道:“我知道苗疆是苗蛮聚集之地,素来混乱,不是个安逸去处,但正因如此,徐某才觉旁人难担此任,只能向你求助。徐某自问素来待你不薄,还望你能顾念之下考虑考虑,莫要一口回绝我。”
黄芩摇头道:“属下回绝大人,并非贪图安逸,而是苗疆僻远,比不得扬州临近,光是走这一趟便要花费好几月功夫,加上目前除了知道杨松四年前被某个土司赎了去外,一无线索。偌大的苗疆,每个部落、村寨都有自己的土司,却要到哪里寻人?是以,少不得还要多费时间查找消息,半年也未必回得来高邮。我毕竟是高邮捕快,职责所在也不宜在外耽搁那许久。况且,异地寻人几如大海捞针,极可能根本找不到杨松的下落。再有,就算在某处寻到了杨松,他自己是否愿意离开,那土司或他现在的主人又是否愿意让属下把人赎走等等都难以预料。”歇了口气,他继续道:“是以,这一次属下只怕难以替大人分忧了。还望大人见谅。”
他不答应,一方面是担心离开的时间太长,不放心高邮;另一方面也是从头至尾,都没想认真理这件事。
见黄芩直言回绝,徐陵虽面有不悦,但也知道他说的没错,加之苗疆乃瘴疠之地,此去凶险无比,是以也不好强求。
因为心绪不佳,他一屁股坐回座上闷头喝茶,只把个黄芩晾在当场。
这时,黄芩主动开口道:“牢里有个苗人囚犯,大人可知道?”
徐陵不急不缓地喝完了茶,才‘哦’了声,点点头道:“是扬州府通缉的那人吗?”
黄芩回道:“正是。属下去扬州时恰好听说了这个苗人的事。”
徐陵又“哦”了声,漫不经心道:“你提此事,是有甚特别吗?”
黄芩便将在扬州听来的有关那对苗人兄妹的事,一五一十告之了徐陵。
徐陵听了,叹息一声,道:“打断骨头连着筋,手足之情当真深重。这苗人为了救他妹子,跋涉几千里,可不但没救成妹子,反落到如斯境地,确是可悲。”
黄芩追问道:“敢问大人,可有法子减轻这苗人的罪?”
徐陵‘咦’了声,奇道:“你怎么关心起不相干的事来?倒是令我吃惊了。”
黄芩道:“只是觉得他兄妹二人没做甚恶事,不该在这块地界一起没了性命。”
考虑片刻,徐陵道:“虽然人是在我们这儿抓的,但这案子不归高邮管,决定权不在我手里。当然,若有官员愿意呈上书文,说明此案的前因后果,同时为那苗人求情,或许能够从轻处罚。”瞟了眼黄芩,他又道:“不过,他犯的是杀人的重罪,即使减到最轻,也还是要刺配几千里地的。”
黄芩低头行礼,道:“若有可能免去死罪就好。恳请大人为他呈上书文说明情由。”
徐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以此为条件,要求黄芩去苗疆找回杨松,可终究还是摇摇头,将此种想法从脑中挥去了。淡淡笑了声,徐陵道:“我本以为你对待那些犯人一向是铁石心肠,不想也有恻隐心动的时候。”
黄芩黯然地笑了笑。
徐陵又笑道:“既然这件无关紧要的案子,能让黄捕头出来说情,我便尽力而为吧。”
其实,听了黄芩之前的复述,他也很同情那个苗人,况且于他而言写个书文完全不是什么麻烦事,是以自然乐意卖得力属下一个面子,也好叫黄芩欠他一个人情。
黄芩正要表示感谢时,却见邓大庆在一名下人的带领下,慌不迭地奔来,口中急切道:“头儿,出事了......”
他会跑到内堂来找黄芩,足见是极要紧的事。
见此情形,徐陵面色一沉,道:“有事说事,慌乱什么?”
邓大庆吞吞吐吐道:“大人,那个在押的苗人......死在牢里了。”
黄芩眉间一紧,匆忙冲徐陵道:“大人,事出突然,恕属下先行告退。”
徐陵也皱起眉头,道:“明后日扬州府提人的官差就该到了,你速去查明情况,须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黄芩点头,返身和邓大庆一起疾步出门,往州衙大牢而去。
几日前他才到过的囚室门口,一边站着焦虑不安的牢头和四个牢役,另一边站着周正等几个捕快以及一个仵作。那个苗人汉子就仰面躺倒在囚室地上的一片血泊中,身体已渐僵硬。
见黄芩到了,众人都忐忑不安地瞧向他。
以冷电似的目光扫过牢头那边,黄芩斥道:“都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看管着,还让人死了!?”
牢头哈着腰,虚声虚气回道:“小的也不知道,自从总捕头来的那日他闹过一次,小的们又给他吃了点苦头后,他就很老实了。不想今日送饭时,发现他居然......”
黄芩抬手打断他的话,黑着脸,率先步入囚室,而后招呼仵作和邓大庆进来。
地上,尸体面上、颈上、上半身的衣物几乎都被血水浸透了。仵作蹲下身,轻轻擦拭掉尸体嘴唇上的血垢,发现下唇的里、外各有一排森森牙印,几乎洞穿整个下唇,从牙印向内弯曲的形状看,应该是这苗人自己咬的。仵作疑道:“这苗子为何要咬自己的嘴唇?”
他又很有经验地撬开尸体的嘴,却发现口腔里空空如也,舌头已没了影子。他在身边找了找,没找到,奇道:“舌头不知哪儿去了。”
听言,邓大庆低头在囚室四周的地上查找起来。因为光线不佳,他找得颇为费力,几乎要凑到地上,如此来来回回了几次,也没能有什么发现。
这刻,牢头显得很有眼力见儿,赶紧让牢役们点了几盏灯拿来,安放在门口各处,室内立时亮堂了起来。
黄芩盯着尸体瞧看了一会儿,兀自蹲下身,掰开尸体紧握着的右手--只见里面死死攥着一截,齐根而断,已经死白死白的舌头。而后,他示意还在检查头部的仵作一起验看。
仵作看过后,惊骇道:“这苗子好狠的心肠,硬是拔了自己的舌头寻死了?”说罢,将舌头仔细收拢起来。
转瞬,黄芩又见尸体左手紧握成拳,大拇指极不自然的向掌心处折叠,包裹在四指内,且有血污从紧闭的指缝间浸透而出。他心中起疑,又将尸体的左拳掰了开来。但见这只摊开的左掌上的大拇指竟然少了最上面的半截指头,而那看似被生生拗断的半截拇指就躺在掌心处。断指的创面已是烂糟糟的,血肉模糊一片。
就在黄芩大感不解时,邓大庆叫了声:“墙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原来,自点上灯后,囚室内就亮堂了不少,是以,俯在地上四处踅摸,寻找可疑痕迹的邓大庆偶然抬起眼,立刻瞧见面前的墙上有几行排列起来的,粗粗的、暗红色的符文样的字迹。
州衙的囚室向来没什么人打扫,就算牢役偶尔清理一下,也是敷衍了事,是以墙面坑坑洼洼、墙皮剥落、霉印密布,若是没有灯光,上面的符文样的字迹虽然不小,仍是难以被注意到。
丢下正在琢磨的半截断指,黄芩到门口处提了盏灯进来,转到这面墙前,细细查看了一番。然后,他用手指甲刮擦了一点被染成暗红色的墙灰,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回头道:“这是人血写的。”
说着,他回身拿起那截断指,靠近墙壁,和暗红色的笔画比照了一下,发现粗细竟大致一样。他道:“看来,这苗人是先折断了自己左手的拇指,再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往墙上写下了这些。”
“原来是这样......”仵作如梦初醒般道:“看来,定是这苗子为防止自己忍受不了断指之痛叫出声来,才死死咬着嘴唇,落下了那些牙印。”
‘苗子’的称呼本就带有一定的侮辱性,黄芩之前已听众人说了许多次,这会儿终于耐不住了,瞪了仵作一眼。继而,他道:“之后,这苗人就拔舌自尽了。”
对着那些一个个不是汉字,但又分明是字的东西,邓大庆横坚来回看了好几遍也没看明白,喃喃道:“写的什么啊?”
黄芩目光阴霾,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苗文吧。”
邓大庆瞧了眼死尸,抱怨道:“光是在我们高邮大牢里寻死,就已经够折腾人的了,还故意写下这些东西,难不成叫我们猜谜语吗?”
黄芩似乎并不在意,道:“你且让人临摹下来,看能不能找到懂苗文的人瞧瞧。可能只是一些诅咒汉人的话。”
听他这么一说,邓大庆只觉心底一惊,脚下凉气直冒,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时候,周正等人也围了上来,瞧见墙上那暗红色的符号样文字,互相望了望,都心存畏惧,一时间噤若寒蝉。
他们虽谈不上了解苗人,却常听说苗疆的巫师如何神通广大,会画符念咒取人性命,是以在这阴森森的囚室里,惨淡淡的灯光下,看见那以人血写成的陌生字迹,全都莫名生出了一种恐惧感。而且越是恐惧,越是不敢大明大白地提及,就怕一旦提及,这种恐惧就会变成现实。
站在囚室外的牢头瞧不清墙上的东西,是以没甚害怕,而是十分不解道:“反正已是死罪,多活几日还可多吃几顿饭食,何苦赶着去死。象他这样的即便被判死罪,大多一刀铡了,痛快得很,哪用得着死得这么惨烈?这般死法,倒象是把自己直接送进了拔舌地狱。”
定定瞧着墙上疑似苗文的字迹,黄芩面色沉凝似冰,道:“我想,他是不愿死在汉人的手里。”这话,似乎是在回答牢头,又似乎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转身,他走出囚室,先吩咐周正等人配合邓大庆处理好现场,后只身前往衙门,求见徐知州去了。
黄芩走在路上,想着囚室墙上那几行以血肉涂抹成的暗红色苗文,心底暗咐:苗疆这一趟,看来真的是天意了。希望我能给这对枉死的兄妹一个交待。
这事若是发生在以往,就算他想管也没法擅自跑去苗疆,可它偏偏发生在徐知州要他去往苗疆,查找故人之子杨松时,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谁的天意?
杨松的天意,还是苗人兄妹的天意?
其实,谁的天意已不重要。
天意只有一个,它到来时,总让人无法拒绝。
之后,黄芩告诉徐陵自己改了主意,答应替他去苗疆找寻杨松。他回心转意,徐陵自然欢喜,当即叫人帮他准备盘缠,打点好了一切。过不得数日,黄芩安排好州里的相关事务,起程离开了高邮。
日头初升,时候尚早。京城里,四镇兵马统帅府邸的偏厅内,‘火焰刀’管天泰正肩背行囊站在厅中,一副即将远行的打扮。江彬坐在主座上,含笑与之攀谈。
笑了两声,江彬客套道:“管先生匆忙之间告辞离去,可是嫌府内下人招呼不周?若是如此,我定严惩他们。”
经过上次黄芩与管天泰的一场比武,江彬得知这个自称名叫‘秦关’的绝顶高手,就是‘火刀冰剑天地动’里的‘火焰刀’管天泰后,面上未有大动,实际上已吩咐下人,提高了管天泰在府里衣、食、住、行的标准。当然,在那场比武之前,‘秦关’早已凭借实力,自一众客卿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成为江彬门下武功第一人,是以,江彬也曾怀疑‘秦关’的真实身份是江湖上某位赫赫有名的前辈高手,但见对方自己并无挑明之意,便没有点破,尊称他为‘秦老’,而那场比武之后便自然而然地称他为‘管先生’了。
管天泰拱身行礼,笑道:“哪里哪里,我在将军府里住得舒适无比,若非眼下有件急事需待去办,将军想赶都未必赶得走。”
“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江彬道:“真有棘手的难事,管先生只管说来,以我的能力总能帮得上些忙的。”
其实,管天泰在将军府里已呆了不少年头,从未听他提到过有家人,是以江彬这话的大意不过是客气。
“不瞒大人,我父母早亡,至今一心向武,无妻无子,”拍了拍腰间的刀鞘,管天泰哈哈笑道:“如果除去这把刀,我可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有什么真正棘手的难事。”
瞧见他说话时总在笑,显然心情不错,江彬道:“说的也是,看管先生喜形于色,可见不是难事,是喜事。不如说出来,让我也一起高兴一下。”
管天泰笑道:“将军一说便中,正是有喜事。我早年曾托一位朋友办一件对我而言极其重要的事,如今十几年过去了,那位朋友来信说,事情即将办成,让我尽快过去与他会合。”
江彬微有好奇,道:“什么了不得的事,竟要办十几年之久才‘快要办成’?”
管天泰神神秘秘道:“可遇而不可求啊。其实,我本以为有生之年都未必等得到此事达成。”
江彬讶异道:“这么神?”
管天泰笑道:“这事若能得成,我此生心愿便了。”
江彬道:“可否具体说来听听?”
管天泰只笑道:“这事虽然难办,却只关乎我个人的武功修行,说来复杂,将军定无兴趣的。”
本来就是随口问问,见他不愿多言,江彬也不勉强。瞥了眼管天泰那装了满满一大包的行囊,江彬问道:“看先生的准备,怕是去的不近,不知需时多久?”
管天泰道:“就算快,路上也得好几月功夫。”
江彬又问道:“你那朋友定居何处?”
管天泰笑道:“我那朋友居无定所,不过已和我约好了见面地点。”不知是习惯谨慎,还是防着什么,他并不愿意透露太多。
江彬微点一点头,道:“管先生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多有不便,我派两三个下人一路随行,也好照顾先生食宿,可好?”
管天泰道:“管某先谢过大人。不过,那里不是个好去的地方,人多反而麻烦,况且我那朋友生性怪癖,不喜生人,所以还是我一人独行为好。”
江彬又好意道:“管先生身上的银子可够?要不要到账房那里再支些路费?”
管天泰笑而摇头道:“平日里将军给的花销颇丰,我吃住又不用花钱,是以手里已有不少银钱。何况,此趟出行全为着我自己,哪好再多拿将军的银钱。”
江彬佯叹了声,道:“那我只能祝管先生一路顺风,早日回程了。”
管天泰挺一挺胸,无比自信道:“这趟若能得成,定携一身天下无敌的武功回来报答将军。”
江彬哈哈大笑了一阵,道:“那就翘首以盼喽。”
之后,他还是让下人支取了二百两银子送给管天泰,又派了几个侍卫把管天泰护送出府。
沅水,南源出自云雾山鸡冠岭,北源出自麻江平月间,两源汇合成清水江,流经黔东、湘西,最后注入洞庭湖。数月来黄芩几经转乘,终于登上了一艘沅水上的客船,直往古为楚黔中地的辰州府而去。因为这段路程很长,撇下途中种种险滩不说,河道上还常有水贼出没,是以拔锚开船前,船老大和船工们都郑重其事地跑到甲板上,用三牲祈福,以求一路平安。
只见,船头上有人击鼓,有人敲锣,还有人架起一口大锅,煮白肉祭神。船老大则在一边扔猪头、公鸡、鲤鱼入水,烧纸烧香,又燃放了千子头的鞭炮,这才大喊一声:“把‘抹布’升起来!”
他口中的‘抹布’是船的帆布,但因为‘帆’和‘翻’、‘烦’同音,而无论是‘翻船’的‘翻’,还是‘麻烦’的‘烦’,对船家而言都是不吉利的字眼,因此在船上只能把‘帆布’叫做‘抹布’。
船工们应声升起船帆,操起划桨,客船逆水而上。
原来,黄芩离开高邮后,先到扬州查探,发现‘莺苑’已被查封,暂时无从下手查寻线索,于是干脆寻本逐源直入苗疆,奔着曲靖去了。本来,从扬州到曲靖,可以先入长江,一直逆流而行,经过三峡,后 入乌江,从贵州普安附近上岸后,再陆行几百里,就可到达曲靖府。可是,黄芩并没选这条路钱,而是从长江越过武昌,到洞庭湖转入沅水后,逆流而上,直到湘西的辰州府上岸,再靠脚力穿越整个湘西,陆行千余里,最终进入苗疆,到达曲靖。
乍看之下,这两条路中无疑是第一条较为省事省脚力,只管坐船,上岸后再走个两三日就能到达曲靖了。但实际上,第一条路的水路极长,是以行程受天气、风向的影响非常大,虽然省了不少脚力,但明显比陆上跋涉更不受控制,另外,途经的三峡又是尤为险阻的水道,和第二条路线比起来,除了中转较少、相对省事外,并没有别的好处,所以被他摈弃了。
船行几日后,天色转为晴好,沅水上没了风,是以船帆便没了用处,全靠船工划桨,行船速度立时慢了下来,船也平稳了许多。在船舱里憋闷了好几日的乘客们见状,都三三两两涌到甲板上眺望岸上风景,一边舒展筋骨,一边打发时间。黄芩也提了装有银钱等重要物件的小包袱,留下存放换洗衣袍等不值钱的大背囊在船舱内,跟着同船其他客人到甲板上四下瞧看。
只见水面上雾汽蒸腾,徐烟缭缭,恍若异境,而两岸的风景则仿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卷般,时而树木葱葱,时而绝壁凛凛,令人目不暇接。
黄芩正依在船弦边看得出神时,一个长相不起眼,眼神滑溜的青年悄没声息地自他身旁而过,不经意地用手去蹭他的随身包裹。转头,黄芩狠狠瞪他一眼的同时,快若疾电,一手刁住了他蹭上来的手。
手被人捉住了,那青年弯弯眼,笑了笑,假装之前的动作是好意提醒,口中道:“全是银子吧?出门在外小心些,莫要光顾着观赏风景,忘了看牢银袋。”
黄芩不理他,冷着脸四下望了望,不见再有旁人,于是低声道:“之前在船舱就见你手底不干净,老想摸别人东西,现在居然摸到我头上来了。”
看来,那青年非偷即盗,最少也是个顺手牵羊,贼性不死的流氓胚子。
那青年尴尬地咧嘴笑了一下,压低嗓音道:“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你带着那么些银子,怪不得我手痒。反正我没得手,你也不能说我就是想偷你的银子。不如,算了吧。”
黄芩轻蔑地笑了声,道:“踩点子、巡风、护托、过托的一个没有,看来你对自己的技艺很有信心嘛?”
一般偷窃技艺不高明的偷儿都会结伴下手,以确保容易得手。负责下手前查找目标的叫“踩点子”,负责行窃时放哨的叫“巡风”,替下手之人打掩护的叫“护托”,得手后传递赃物的叫“过托”。
说着话,黄芩手上微一加力,那青年吃痛不已,原本虚握成拳的右手松了开来,‘啪嗒’‘啪嗒’两声,磨利了半侧的两枚铜钱,从他原本骈夹起的食指和中指间滑落到甲板上。
黄芩瞧见,道:“自讨苦吃。”
原来,那青年平时就是以这两枚特制的铜钱为下手工具,夹在两指间,垂手游逛,割人衣囊探取钱物的。
见已被人琢磨透了,敷衍不过去,那青年索性气势汹汹地耍起了赖皮,道:“我学艺不精,没甚说的。不过,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真把事情闹大,你一个外地来的,也未见得有甚好处!”
这时,不远处一个身着深紫色锦缎劲装,外罩浅紫色轻绸披风,腰跨一柄古色斑斓的长剑的年轻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乍一望去,只见来人一身紫光耀目,委实神气无比,加上面上英气外露,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不用开口说话,只是往那儿一站,就十分引人注目了。
到了近前,年轻汉子表情倨傲,严肃质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瞧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却故意摆出一副派头十足,高高在上的架势,让人颇有些不习惯。
黄芩没说话,松开了手。
那偷儿青年瞧见来人,立刻收了手去,无比迅速地伸脚把落在甲板上的铜钱踢进了沅水里。
年轻汉子见二人俱不说话,又追问道:“你们刚才为什么事动手?”
他分明不是船上的管事,却一副兴致勃勃,恨不能真出点事让他管上一管的样子。
很快,年轻汉子身后又缓步走来一位面膛发红,苍髯如戟的中年汉子。那汉子脚穿一双生牛皮靴,走路时一步一步踏得很重。
偷儿青年嘻嘻笑着,向二人行了一礼,道:“能和公子、肖爷同乘一条船,真是幸会。”
年轻汉子微愕了一瞬,显然并不识得偷儿青年,转头瞧向被他称为肖爷之人,询问道:“老肖,他是什么人?”
老肖手指偷儿青年,冷哼一声,道:“这人姓何名之章,江湖绰号‘二指剪绺’,是有名的刁徒泼皮,很有些钻穴、逾墙、剪绺、探匙的本事。老爷看得起他,年前曾容他在庄子里吃食过一阵,不料他后来竟多次顺手牵羊其他食客的东西,终于被大家一起打将出门了。公子喜好四处游历,闯荡天下,不经常与庄内食客混迹,自然不记得他。”
‘剪绺’意为扒窃,这样的绰号自然是指何之章扒窃的功夫不错。
何之章脸皮够厚,根本不在乎肖爷话里的贬损之意,觍着脸道:“公子不记得我没关系,我总是记得公子的。”
年轻汉子颇为瞧不起地扫了何之章一眼,不屑与他说话,转向黄芩道:“这位客人,你可有被他偷去什么贵重财物?”
不待黄芩说话,他又拍了拍胸脯道:“你莫害怕,有我‘紫云剑客’公冶一诺在,定叫他把偷你的东西如数奉还。”
黄芩心道:原来他名叫公冶一诺,至于‘紫云剑客’的绰号,以前却不曾听说过。
看他穿着一身紫色,竟似与绰号极为相衬,黄芩不禁心中暗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公冶一诺,一诺千金的‘一诺’?”
向来认为自己有个好名字的公冶一诺得意洋洋地回道:“正是大丈夫一诺千金的‘一诺’。我们行走江湖的侠义之士,最看重的便是‘一诺千金’。所以,这事我既说要管,便是管定了。你莫怕他,尽管说。”
想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之人,黄芩不是没见过,但表现的如此迫切、赤裸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时感觉摸不清这人的真实意图,他只不言不语,独自寻思。
何之章苦笑一声,装作十分诚恳道:“公子真是误会了。这三湘四水之地有谁不知道‘紫云剑客’一路行侠仗义,嫉恶如仇的?我刚上船时就瞧见公子了,岂敢在这艘船上胡来?何况还有肖八阵肖爷在,就是借我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您二位眼皮子底下生事啊。”
‘肖八阵’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据说手中一把轮刀霸气十足,在湘西境内从未遇到过敌手,所以,黄芩倒是听说过此人。
生怕二人不信,何之章一边伸手要去拍黄芩的肩,以示亲近,一边打着哈哈,道:“真的没事,我不过是想同这位客人闲聊,无奈他是个不喜说话之人,是以有些误会。客人,请问你仙乡何处,尊姓大名?”
黄芩当然不会让他触到自己,闪身避过,同时对他的问话也无动于衷。
公冶一诺‘哼’了声,把拳头伸到何之章鼻子底下摇了摇,道:“识相的就主动把东西还给人家,不要逼我出手教训你。”
鉴于银子没被偷走,不想在外生事,加上对这位横插一杠子的‘紫云剑客’没甚兴趣,黄芩装作在包袱里翻找了一阵,道:“多谢大侠好意,所幸我的东西一样不少。”
公冶一诺听言,很是失望地撇了撇嘴,转身走进了船舱。临了,他还回头瞪了何之章一眼,道:“你给我小心一点儿。”
肖八阵倒是没正眼看过何之章,而是目光深沉瞧了黄芩一瞬,这才也往船舱里去了。
何之章向黄芩友好地笑了笑,道:“多谢你口下留德,不然那个公冶一诺说不定真会揪着我不放。”
黄芩道:“你因何怕他?”
何之章扬眉瞪眼,道:“我怕他个鸟!”
想起他之前的窝囊相,黄芩不由笑了声,道:“是吗?”
往船舱方向瞧了一眼,何之章歪着嘴嘲笑道:“猪鼻子上插葱--装象。还‘紫云剑客’呢,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取的绰号,有什么可得瑟的?在江湖上,‘紫云剑客’就是个屁!”
黄芩忍不住挖苦他道:“可我瞧你在他面前,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的样子。”接着,他又道:“不过,那‘紫云剑客’的口气也真是大,不知是什么角色?”
何之章无可奈何道:“你是外乡人,所以不知道,这个公冶一诺不但口气大,而且眼高过顶,到处惹事生非。他如此嚣张都不曾被人教训,全赖他老子的功劳。假如不是因为受了他老子的恩惠,你以为肖八阵会甘心当他的‘跟班’?而没有肖八阵一路庇护,就他那样的,想要闯荡江湖,早不知栽了多少跟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