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年(1681年)底,清军进逼云南,围攻省城昆明。吴三桂之孙吴世璠势穷自杀,余众出降,三藩之乱业已平定。年轻的皇帝康熙,也在战后赢得了空前的威望,一代雄主呼之欲出。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春,纳兰容若扈从玄烨出山海关东巡。南方已然安定,康熙却仍存有一丝忧虑,容若知道,皇上此次东巡,必另有深意。
得知康熙东巡,安珠湖日夜操练八旗军士,城防安保,凡事必躬亲,唯恐有一丝纰漏。
圣驾于四月十一日抵盛京。见陪都在安珠湖治下井然有序,康熙龙颜大悦。谒见了太祖太宗陵之后,康熙又在安珠湖的陪同下,观看八旗军操演。
校场内旌旗飘扬,八旗官兵战列整齐,威声震天。黄、白、红、蓝各色的旗帜下,各旗的人马分列于校场四周,曾八卦形阵列。台上令旗飞舞,下面八旗人头攒动,声威震天。又一声号令响起,八色旗下,各有一队人策马飞出,挽弓搭箭,射向校场中央的靶垛,箭如流星一般纷纷钉在靶上,引来一片雷动。
观礼高台上,康熙目视着下面官兵操演,先前有些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知道,这些射手,是安珠湖在军中精挑细选的佼佼者,据人禀报,还有的是在巴海那里借来的善射兵士,在自己面前充门面而已。但见到他们阵列齐整,例无虚发,还是略有赞许。
对现在驻防八旗的真实战力,康熙心中有数。入关以后,八旗军力直线下降,再难有先祖时的彪悍神勇。三藩之战中,八旗兵颜面尽失,若不是有那凶悍的新满洲披甲及绿营军,大清官兵恐伦为笑柄。
康熙又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兵士们的格斗演练后,对安珠湖说道:“朕素闻这关外百废待兴,文教日盛,此乃好事,天下有目共赏。但你们不要忘记,关外乃我大清肇兴之地,骑射方是我满洲赖以长盛之根本,万不可荒废正业。如今,八旗战力日下,长此以往,满洲血性将不复存焉。”
安珠湖知道一切都难逃皇上的眼睛,好在今日他心情尚好,没有谴责之意,心放下顾虑:“陛下圣明!愚臣铭记今日之教诲。”
怀仁在台下仔细地观瞧着这个与自己同年的九五之尊。见其身材并不伟岸,脸上还布着点点坑洼,但他那双狭长的眼晴却异常的锐利有神,好像能洞察世间事,其成熟与睿智,远超出了他应有的年岁。就是这个看似羸弱的满洲男子,一路灭鳌拜,平三藩,一统着天下万民,其雄才大略不得不让人叹服。
忽有一个念头在怀仁脑里一划而过。虽皇上身边扈从云集,此时若要行刺,当属十拿九稳。可是,就算真杀得了康熙,又怎能改变天下格局?看着康熙身边有个十来岁男孩,应是皇子,纵观满洲几代帝王,都是几岁才登基,却毫不妨碍大清一统天下,再反观大明的覆灭,更值得人深思。
康熙在一班护卫的簇拥下从容离席,怀仁暗笑方才念头幼稚。他注意到皇上身旁扈从中,有一人显得卓尔不群。他浓眉紧锁,腰挎钢刀,从容地扫视四周。他威仪凛然,却又带有一股清新脱俗的书卷之气,似非人间俗物。“皇上的侍卫都有这样的仪容,满洲真是人才济济。”转念又想:“皇上是什么人?他手下的扈从又怎会差?”
观礼过后,皇上大宴百官。
怀仁就在衙外,带领着营兵巡防。一人从宴厅里出出来,一番打听后,径身来到怀仁身前,正是白天康熙身旁那个超凡脱俗的侍卫。
“你就是贺怀仁?”侍卫问道。
“难到他就是…”怀仁正待作答,侍卫笑着拱手道:“在下纳兰性德。”
怀仁惊呼:“我怎么早没想到!你就是名满天下的纳兰公子。是赎归我父兆骞的大恩人!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纳兰对怀仁之名,早有耳闻。那年顺天乡试,就曾听田景园说起,兆骞入居明府,常在容若面前提起他这个养子,容若对怀仁的传奇经历和文采武功充满了景仰与好奇。
容若道:“汉槎先生经常在我面前夸你,对你更是挂念,这次闻知我随皇上出塞,特叮嘱我代他看你。”
怀仁早知兆骞已得明珠一家善待,更对容若心存感激。闻名不如见面,眼前这个佳公子年纪虽与自己相当,却是父亲的再造恩人,自然不能再以同年礼待之。
怀仁对容若深深一揖,道:“公子对我父犹如恩同再造,在下不敢与公子称兄道弟,请受在下一拜。”
容若微笑着挽起怀仁,道:“早听汉槎先生说你聪明伶俐,天赋异禀。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如今,却只做了这骁骑校尉,着实有些屈才了。”
怀仁心想,若不是安珠湖逼我,谁稀罕这个破官!
论起年龄,怀仁只比容若年长数月,两个同年俊杰相见甚欢,他们一起谈经论道,从文到武,颇是投缘。
翌日,容若受命先行去前方乌喇探路,以便皇上择日出巡。容若言于将军,请怀仁引路,安珠湖欣然应允,怀仁更乐得做这个向导。
容若虽为满人,但生于京城,平生第一次来到关外。二人策马并辔而行,一路观着这塞上风光,容若心内又起波澜。
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自己的先祖,海西女真的故地。
海西女真,早前遍布于松花江东的黑龙江流域。后逐渐形成四大部族:叶赫、哈达、乌拉、辉发。后来建州女真崛起,他们为抵御努尔哈赤的兼并,与建州女真展开了激烈的大战。
古勒山一战,以叶赫部为首的九部联军惨败于建州女真。努尔哈赤乘胜进兵,包围叶赫部东西两城,城俱破。曾经雄踞一方的叶赫部,经此一役,灰飞烟灭,被融合到努尔哈赤的势力中。传闻那场战役异常惨烈,纳兰高祖金什台自焚身死。而后,努尔哈赤讨娶了金什台的妹妹为妻,诞下了皇太极。
曾有灭族之恨,现在却结成了皇亲。随着时间的流逝,破灭的耻辱已经湮灭在山海关外的崇山峻岭之中。
抵达混同江畔,已天近傍晚。怀仁向前遥指乌喇,二人驻马观望。天边的夕阳已一半掉落江中,泛出一片耀眼的余晖。一阵西风呼啸而来,四周的树木簌簌作响,远处,仿佛传来了那旧日战场的厮杀之声。
容若极目远处的土龙堆,面对过往的烽烟,升起无限愁绪,他吟道: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磷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久闻纳兰公子之词哀婉动人,直戳人心,今日方知果然不虚,这首《满庭芳》令怀仁也不禁也触景生情,他见容若止顿,脱口接道:
须知古今事,棋枰胜负,翻复如斯。叹纷纷变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容若的眼眶湿润。眼前这个英姿飒爽的奇男子,竟有如此文采和相同的感怀。二人分属异族,面对此景,竟有着同种悲凉,不禁惊叹:“仁兄好文采!我险些忘了,你的感伤理应比我尤甚!”
他们的先辈,都曾降服在异族的铁蹄下。千百年来,不论是族群的兼吞,还是异族的征服,哪一强权不是在腥风血雨和战马嘶鸣中完成更迭?其中的惨烈和残酷,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弥散,化为尘烟。曾经的千疮百孔,随着血脉延续,层层结痂,弥合成了后世人心底里那一道瘢痕。这条瘢痕愈来愈浅,到最后只化成了一丝对当初壮烈的哀婉和无尽叹息。
“不论夷夏,只问苍生!”怀仁脱口而出,随手将酒葫芦抛给容若。容若接过,一饮而尽:“好一个不论夷夏,只问苍生!”
二人信马由缰,驰骋在一片原野,纵酒当歌,道不尽古往今来……
五月二日,皇辇过柳条边到吉林乌喇,康熙率领百官,亲自向南望祭长白山。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座满洲人心中的圣山。他行三跪九叩大礼,鸣谢这座蕴藏着大清龙脉之源的圣山,保佑他平定了三藩之乱,祈福大清永世长存。
此次东巡,康熙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他把目光放在了曾经从未曾重视的黑龙江上游和精奇里江流域。
在清廷平定三藩叛乱期间,罗刹乘清廷忙于内顾,一路向东扩张,占据了黑龙江中上游地区。罗刹屡次进犯大清的的东北边疆,唤醒了康熙对这片领土的重视,现在,终于能腾出身来,征伐罗刹,一劳永逸。
对于这片极北极寒的广袤之地,满清从未曾完全征服。这里地处辽远,寒风凛冽,生活着大批鄂伦春、鄂温克、打虎儿、黑斤、费雅喀、呼尔喀等土著群落。这些曾被统称为野人女真的族群,历经数次镇压,不得不在满清的强权下臣服和羁靡。
这些语言习俗与自己相近的“表亲”,尚处矇昧。而爱新觉罗的子孙,早已开疆拓土,定鼎中原。这些贫穷落后,又尚未开化的“亲戚”,其存在的价值,就是源源不断地向满清提供大量的兵源和貂参。
面对罗刹的侵扰,起初,清廷并未将这群黄毛绿眼的妖怪放在眼里,认为其是一群更远边区过来讨饭的蛮族和夷狄。
谁知他们不止于烧杀抢掠,更是一路攻城略地,肆虐边境,在雅克萨筑城盘踞,掠夺人口,蚕食疆域。想起当年自己的祖上如何发迹,康熙愈发警醒,深感事态的严重。
罗刹的入侵,也使大清开始重视起这片荒凉苦寒的极北之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康熙决定趁着平定三藩的余温,彻底根除后患。
乌喇船厂,一艘艘大舰列于江中,等待着皇上的检阅。昔日废弃的船厂,现在已经成为了东北的主要造船之地,阵容庞大,队列整齐,康熙观后十分满意。
巴海腾出将军衙门给皇上作临时行宫,在这里,康熙召见了巴海和副都统萨布素,了解边陲防务,听取对罗刹平定方略。
康熙见萨不素身材壮硕,声若洪钟,威风凛凛,一副与生俱来的边将之风,心中不免又多生出了几分爱惜。当年,武默讷一行探寻长白山,完成祭祀后回京,在康熙面前好一番褒扬,因而康熙对萨布素印象颇佳。却对性情耿直,不善变通的巴海心中颇有微词。
巴海以往征讨罗刹,都是尽力将其驱逐,随后罗刹再来,以至侵扰不断,收效甚微。这次,巴海依旧提议力求速战速决。康熙心里有些不快。 他知道萨布素曾数次随巴海出征罗刹,履立军功,而且此人满汉兼通。熟读《孙子兵法》与《三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他此刻更想听取萨布素的建议。
萨布素的回答果然深谙圣意:“罗刹多次犯边,屡禁不止,如荒漠的野草,春后又生。要驱逐罗刹,必须有一劳永逸长久之计。否则,我劳师远伐,即使拿下雅克萨城,待我军撤后,罗刹又将卷土重来。而我战线拉得太长,人疲马乏,运输粮饷困难。若要永除后患,应在黑龙江、呼玛等地筑城永戍,确保罗刹永不敢犯边。”
康熙对萨布素的战略大为赞许。萨布素曾多次去黑龙江一带招抚,在土民中很有声望,又身经百战。巴海虽然不失为一员虎将,让他上阵杀敌不在话下,但是若论方略,则略欠大局,康熙心中已拿定主意。
对于征讨罗刹的战略分歧,也使巴海和萨不素这对相交多年,肝胆相照的朋友,心中生出了嫌隙。
金秋的塞外,冷风瑟瑟,漫山遍野一片金黄。黑龙江上游,额尔古纳河静静地流淌,两岸群山环抱。河的右岸,是一片人烟罕至的极北之地。雅克萨城就坐落于此。这里已提早呈出了冬日的气象,山林里的鸟兽,身上已经蓄满了厚厚的肥膘,准备依此度过漫长又严寒的冬季。
这里世属鄂温克、鄂伦春、打虎儿的“索伦三部”世居之地,他们以驯鹿为生,被清称为之使鹿部。如今,这里却是罕有人迹。为躲避罗刹的侵袭,清廷将居民大都迁往了嫩江、呼伦贝尔一带休养生息。
一行二百多人的满洲捕鹿队伍,正沿黑龙江朔流而上,进抵雅克萨周边。这次的狩猎阵容堪称康熙朝以来最豪华的一次。由满州正白、正红旗的副都统郎坦、彭春带队,其他成员,有参领、护军,他们都是精心挑选的身经百战的将士,随行的还有宫廷里的画师,皇上身边的侍卫,这绝不是一次普通意义上的狩猎。
纳兰容若也处在这阵容之中。作为康熙的心腹,临行前,康熙特地叮嘱,此行的目的是以猎鹿为名,前往尼布楚、雅克萨一代侦察敌情,回来详细禀报。
一行人在捕鹿的同时,详细探察水陆的远近。沿着黑龙江一直到雅萨克城下。勘查位置,周围环境、驻军等各方面情况,并一一绘出,再回去向康熙呈阅。
萨布素率乌喇、宁古塔兵,毕力克图等率科尔沁兵一路暗中协助,并丈量勘查黑龙江至额苏里,再至宁古塔的陆路和水路交通。
雅克萨城的罗刹也有所警觉,但见这一群人多势众,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派人出城,向这群“猎人”送来了粮食,而猎人们也有礼品回赠。
归途上,看到前方的盛京,容若不免想起了怀仁。这位只有一面之交的朋友,竟然时刻令自己牵挂于心。与京师的一众友人不同,他不仅有文人的洒脱,其豪迈之情更远胜他的才气。
那些迁人骚客,弥补了容若对江南书卷的向往,而怀仁,却令容若重新拾起了渐已遗失的,来自祖辈的尚武情怀。这两种豪迈同时在他体内激情碰撞,有时他甚至畅想,怀仁能一如当年的辛弃疾,从金人治区回到江南,重整人马,来与自己厮杀一场,也不失为淋漓畅快!
容若一行再抵盛京时,得到了怀仁已辞官的消息,至于去向何方,无从知晓。容若听后心中似有解脱,又难免有些怅然。他心潮澎湃地回京师向皇上复命,心中却一直惦念着这个与自己心有灵犀,肝胆相照,性情豪迈的北州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