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边的山影,没有丝毫光亮的天空,太阳仿佛消失,一切都是末世的景象。
眼前所及,都好像是黑白世界里的光影,除了史诗般的吟唱,天地间唯余连绵的山谷,谷底的一泊湖水,以及自己所处的这辆奔腾着的列车。
极静。
静到虽然文明的遗址还残留在山峦上,白色雪顶的别墅隐没在乡间,而人类却消失了。
回望,车厢内也是空空荡荡的,除了连接处车钩的震荡声,此外无二。黄昏般的幕影,以黑白的形式,伴随越过一处处高架桥与树影攒动,打在身上受伤和腿上。
(嗯……)
然后是光亮的声音。
梦醒了。
灰汤慢慢睁开眼睛,也许是有些发炎,疲惫让人恐惧。模糊的视野里率先出现的,是自己那雪白到可以看清静脉的手腕,以及身旁走过的,哐哧哐哧的行人与列车声。
(我是在……车上……?)
疑惑,回想,记忆混乱。
她只记得,自己是在父亲的葬礼上毫无来由地陷入了思考。对了,是追问自己的情感吧,当时为何如此冷漠呢?
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好像是在这种苦恼中,自己偷偷闭目睡去。
然后,就被某人牵起了手,再睁开眼就是这了。
为什么会那样信任一只陌生人的手呢?即便如今,灰汤心里也没有答案。
只是,在那个地方,那个人皆吵闹的地方,一只突如其来、暖呼呼的手好像格外具有诱惑力。握住它的一瞬间,信任就好像诞生了,并是带着在心里含笑点头的心情,跟随那只手来到了此处。
这么说,面前之人,便是这只手的主人。
(那是……)
朦胧地看去,靠在沙发上,将手托住下巴,凝眸遥望远方的,是一个戴着黑色渔夫帽的中年男子。他的嘴角密布有胡渣,笑起来时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现在他眺望着时,脸上便正是笑着的神色。
这里是高原地带,列车飞驰时,林木却没有逐渐稀疏,反倒是葱葱郁郁了起来,大约是还没到某个高度的缘故吧。铁轨的海拔也很高,只要稍稍拨开帘幕,往窗子外看,便可在太阳浓郁的时候看到平原与雪地的分界。荒凉的野外,偶尔会有鹿或牦牛的轨迹缩小在山崖上,在这样人无法走动的地方,对一些动物而言却如履平地。
不管多少次看到,男人都为此感到心旷神怡。他根本不去想身旁的女孩是不是也这么想。
“请问……请问!”
虽然不太好,但也是时候打破沉闷了。
面前的男人第一次没有反应,直至喊第二次,才有些错愕的回过头来。
从他的表情,似乎是慢慢回忆起了发生到这的很多事。
“啊,”他眼珠上提,微笑随回忆一点点冒出,“你好。”
“你是谁?是你把我带到这的吧?”
从文字上可能有些咄咄逼人,但灰汤问话时,用的却是相当轻灵且好奇的语调。
“是啊。”男人说。
“为什么呢?”
“因为觉得你当时好像很痛苦。”
“痛苦?”
灰汤有些怪异,要说痛苦,自己当时可是完全没有……不,应该说是“没有感觉到”更合适。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一段时间,站在现在的角度回想,悲伤汩汩而出,对于父亲的思念制造出泪水,却只在身体的内部循环。
没有流出,意即没有眼泪。
但即便这样,悲伤的情感,也是可以透过面部传达的。
“果然,我想你当时的心就和现在一样伤心。”
男人没有过多的话,每一句,却都点在少女的身上。
灰汤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然后,以超出这个年龄的理智冷静问道:
“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哪……我也不清楚。这趟列车由云端一直通到上海,沿途,会跨越这个国家中南部的大部分地区……如果有喜欢的地方,你就下车吧。”
灰汤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回复。
经历过那场葬礼、以及先前一些事情的她,认为无论怎样,人的行为都应该“有所图”。
这当然不是“应该”的,但是,事实却是如此。人行为的功利性事实,哪怕是爱,也欲盖弥彰。
但是,这个男人却这么松松垮垮地回复了自己。
即便是小孩子,只要天天照镜子,感受身边之人对自己的羡慕、殷勤或谄媚,那么“我很漂亮”的印象便会油然而生。这可以说,是任何一个美人成长路上的自修课,灰汤当然也不例外。
哇,你好漂亮~——诶,是吗?还好吧~
即便被别人夸赞时回复是这样,那份心里的喜悦与优越感,也是事实。
——我很美,那些人之所以愿意出这么多钱埋葬我爸爸,都是为了能夺得我的抚养权而已。
灰汤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也正因如此,他在看到面前男人的一瞬间,就带有一份奇形的窃笑——
她以为,这个男人或许有恋童的企图。
不过……如果他真希望的话,灰汤心里倒也没有多么抗拒。这种感情很奇怪,就连为何发生都无法解释清楚,但却是灰汤下意识里流动的心声。
可是,男人的回答是非功利的。
他无所求,只要求眼前的这位美少女随意选地方下车而已。
拯救她的行为,好像只是一种一时兴起或顺便,随后,当然也不打算负抚养义务或责任之类的事情。
好像遵照灰汤的意愿,把她随随便便地丢到哪里,便可轻松了事。
灰汤怀疑这是否是男人的欲擒故纵,但实际上,接下来的一系列观察,让她知道男人说的话是真的。
“喂,哦……”
那是发生在那个男人接到电话五分钟以后的事情。
整个过程里,他眉头紧锁,然后对着电话沉默了几秒钟,才说“好”,然后提着行李箱,勉强与灰汤一个作别后,说自己突然有事,看来需要提前下车了。
男人拿行李的时候,衬衫的领口内露出他脖子的一部分。那黝黑,结实且有旧伤疤的留痕。虽只是刹那,这一瞬间却烙入少女的眼中。
凭那时的印象,她觉得,男人是要时常面对危险的从业者。
然后,就在列车抵达下两站时走了下去。
今生今世,灰汤都没有再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