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汤，我的高汤面好像好了哦。”
“就来！”
“灰汤姑娘，请你也帮我多拿点纸巾过来好吗？”
“马上！”
云福酒家里，一个头上缠着毛巾的小姑娘，火急火燎地端着菜盘走来走去。
客人们看向她时，总是很和蔼地投去微笑，带着一点玩味感去把她使唤来使唤去。但这当然没有分毫恶意的趣味。
冲其次，只是一种“接触可爱”的方针吧。
灰汤的脸蛋的确极为标致，脸包鼓鼓的，配上一张樱桃小嘴，从侧面看时甚至看不到嘴唇。她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长，皮肤虽然不算白皙，但配上那弯弯的眼睛与微笑，总是让人有一种心醉神迷的气息。
很多客人，就是因为忽然知道了她的存在，而在一周里刻意改变原来的习惯，一定要过来待几天。
店也只是家温馨的小食店。
从窗外看去，微粒般的雨珠附着在临街的大落地窗上，虽不宽广，却很整洁。这整洁是灰汤与店主夫妇一同努力的结果。
因为正在下雨，大理石质的地板被推门的客人们踩过，顿时湿漉漉了起来。地上很滑，如果过于冒冒失失地跑过，其实很容易摔倒。
但每次似乎要摔倒的瞬间，一个漂亮的侧挪，危机便被轻松化解。正揪着心的客人们，也终于可以放下筷子或茶杯，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
心里，也许是默默的掌声吧。
这是灰汤在这一年里积累的技巧。
她生自西南部的某个小城，城里并不富裕，至今仍有很多人以务农为生，却不太与世隔绝。
灰汤说，自己的那个地方叫云端，正如其名，是个长在山上的城镇。虽然仰望时不能像在西藏一样久久的仰视月空，但一伸手，就好像真的能摘下来云彩。
这就是小镇得名的原因。
但幸，虽然在这样很偏僻的地方，由于旅游业的过度开掘，云端也渐渐突入了人们的视野——“仙境，接近云端的云端城！”“盘山公路上的仙人故地！”种种广告词的宣传刺激着人们的眼球，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
原本清净的小县城，也就这样带来了焰火与钞票的气息。带着古味的外层建筑，也带上了日渐腐化的商业气息。
原本一文不值的旧屋可能一下子月租上万，大山里务农的农民也可能马上变成百万富翁……所谓“有产者”，便是这么一回事情。
但这些，也都与灰汤无关。
她的父亲在她十岁时就死了，而母亲？那个本来就只是以闲游为目的的女人，在意外地怀上他后，便以消失匆匆了事。
九个多月后，父亲便在雨声中依稀辨认出敲门声，然后，就看到了还是女婴的自己。
（……）
真是一段多舛的人生啊。
那以后，灰汤，或者说云灰汤，就开始了她流浪的生活。
即便如今在大城市里，也是如浮萍般，失去了任何亲人，孤身漂泊着的野草。
她父亲云琴，从前是镇里的音乐老师，但这么说也不准确。
因为村子里没有正式的小学。
所谓“教学”，其实也只是每周几天，让有意学习的同学们来到自己的房里而已。这种教学当然不会收费。
有个词叫“美人胚子”，意思是还未成年时，某些孩子的美貌便惊为天人，让人有“将来一定是个美人”的感慨。
虽然这世上,不是没有生长发育前后落差极大的“丑小鸭”,但从概率上来讲，儿时就好看的孩子，将来好好打理一番，再差也不会怎样。
——云端城的人，当然也深明这个道理。
云灰汤父亲死后，便是仪式的时间了。先是村里人集体筹钱请来道士与演出团队，然后是鞭炮、冥纸、鞭炮与赠品之类的钱，一群从前没什么印象的人大哭了一场，然后，是到家里上过课的孩子们，被家长摁着头似懂非懂地悲恸了一番。
整个过程里，灰汤都非常木然。这种木然究竟是冷漠还是悲伤到麻木了，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可奇妙的是，此时此刻，他没有感觉到悲伤。那明明是爱自己的父亲，所以，这种情感是不应该却又货真价实的。那种镇静究竟是什么呢？
前边的人戴着面具，穿上道袍，围绕火焰一边转圈一边跳舞的情景，让灰汤从他们的影子里看到了地狱。
由于父亲是不收费的音乐教师，临到死，灰汤家里也简陋到让人瞠目：足足不过十五六平米的小平房，外边是表皮有剥落的砖瓦，而内里，所安放的也不过是两张小床而已。
就连厨房也要和别人家借用。
就连授课的教室，也必须是门口的一片晒谷场。
来往的学生，是被要求一定要带小板凳的，因为家里提供不了这样的条件。也有不带小板凳的学生，这样的孩子就坐在土地上。
就这样，灰汤的爸爸，就也从家里搬来一张板凳和小黑板，拿出那只短短的古琴，要给大家上课了。可这样的课却几乎没有结果。
因为——或许是受教育层次的原因吧，那一代长在山里的孩子，根本没人教导过他们怎么学习，知识的重要性，更是根本无从知晓。
所以，面对枯燥的陈说，乐理知识，这些孩子又怎么能耐下心来好好听呢？
即便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也是凤毛麟角，且很快就会被缺乏教育条件的现状改变，成为和其他人一样的“野孩子”。
生在这里的本地人们，多半便是遵循着这样的命运。
随后，或许有一些人可以得到一个机会，出山，并在那广阔的天空下接受社会的筛选。当这样的人一百个里又有九十九个平庸后，就会有那一个站起来，成为富人，再衣锦还乡。
这时，人们就会摸着自己孩子的头，指向那个男人说：
“看着他，将来，你也会变得这么成功。”
孩子们懵懂的眼里闪烁光芒。
但这些都与此时的灰汤无关了，她就像被切下四肢，等待分配的肉一般陈列在守孝席上。每当有人说说笑笑地前来，捏起一炷香和几沓纸钱时，就会有人凑到她耳边说：该跪了。再推着少女的后背叩首。
实际上，恐怕麻木的像个木偶人吧。但却奇怪的没有任何不快或感伤，充斥在少女心里的，只是疑惑。
在将父亲风光入葬后，便是选取养父母的事宜了。几人争先恐后地站出来，争得面红耳赤，说自己出了多么多么多的钱，将来会怎样怎样善待这个好孩子，却掩盖了那真正的，要将灰汤作为自己那丑陋儿子的童养媳的目的。
出钱最多的那几人似乎保留了默契，都没有触及这一话题，却争吵的异常凶狠，大概是从入墓后的上午，一直到黑暗燃烧的初夜。
“呃……人呢？”
像是吵累了，人群短暂地停下来喘几口气。这时，有人忽然惊讶地瞪大眼睛，发现本应在房里的灰汤已不见了踪影。
“是跑去玩了吧？喂，给我先拿杯水过来！”
有人满不在意地举起茶杯，示意一旁的人拿来热水。
可适先发现的那人，连同面色同样微变的几人一起，则站起身，出到门内门外左顾右盼。
无论找遍了房子，还是村子各处，都不见灰汤的踪影。
“孩子被绑架了！”
这是他们重新回来时，惹得许多茶杯跌在地上的，大惊失色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