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古木参天,不见日月的大乌稽,其中多峻岭岩石,石径高低难行。其上鸟声咿哑不绝,野兔狸鼠之类,旋绕左右,毫不畏人。
余父与内卷由正路行,余则同护送诸人由侧路打猎,所获颇多。是夕,宿于岭下,帐房临涧,涧水淙淙然,音韵极幽阒。兵取大树皮二三片,阔丈余,放于地上,即如圈蓬船,尽可坐卧。拾枯枝炊饭,并日间所得獐鹿,烧割而啖,其余货至晓不绝。半夜,怪声忽起,如山崩地裂,乃千年枯树,忽然摧折也,至今思之,犹觉心悸。
——《宁古塔纪略》吴桭臣
别去的路线和来时一样,但心情迥然不同。
桭臣一边是憧憬,一边是沉重。此番远行对他而言,却是远离故土,去奔赴一片陌生的土地。他无数次听父辈们说起江南往事,令他心驰神往,而今番将要面对的,是与儿时的记忆,同窗亲朋永久之诀别,他仿佛听到了身上皮肉撕扯分离的声音。他一面宽慰着不住啼哭的新婚妻子,一面跟着父亲的步履继续前行。
渡过了冰排漂浮的松花江,进入了吉林乌喇。 巴海已派人在此迎候,这时的乌喇更是今非昔比。
“中土流人千余家,西关百货凑集,旗亭戏馆,无一不有,亦边外一都会也。”——杨宾《柳边记略》
巴海挽留兆骞数日,在一起把酒畅谈宁古塔之往昔,自是感慨良多。巴海不禁忆起当年通海案的杨越、祁六公子等人,恍如昨日。他说:“江南人杰地灵,豪杰辈出,当年有杨越、祁六公子之豪气干云,而后有贺安节卧薪尝胆,慷慨赴义。他们,配得上你们中原汉人所称的一个‘侠’字!人生苦短,能与你们这群当世豪侠狂儒把臂而过,真不失此生最大快事!”
临别时,巴海派人护送,更换堪合,依依话别。
一路奔波,途径八个驿站,行到了威远堡边门,只见垂杨数百里,杨叶尽已凋落,
远处尘土飞杨,一队清军策马前来。为首一军士跳下马来,纳头拜倒:“将军知道爹爹娘亲赎归经此,特派我来边门迎候!”
“仁儿!”葛采真喜出望外,眼前的怀仁身着戎装,愈发威武挺拔。桭臣携媳妇前来见礼,两姊妹见到大哥也都亲热地上来亲近。
怀仁一路护送,一家人经开原、高丽站、铁岭县、驿路站,进入奉天。安珠湖已在城门处迎接:“兆骞终有出关之日!我可不能让你出的这么痛快,须在我这里扣押些时日方行,如有不从,按军法严办!”
安珠湖又在说笑,其挽留倒是情真意切。这个安珠湖,从当初相识时的一刑部郎中,时隔多年,终成一封疆大吏,却还是不改其言语刁钻。
田景园悉知恩师南还经此,带领着已居盛京的同窗故旧,纷纷前来拜会。当地的名流学子,也都争相一睹这广为传颂的一代宗师风采,一时间,将军衙前门庭拥堵。
盛京当地一些有声望的流人也都闻讯而来。当年出关时所遇的那拨流人大多已不在,或死于戍地,或已被赦归。想起当年与陈之遴父子,函可,郝浴等一干流人把酒倡言,如今却逝者如斯,更是万千感慨。
高丽馆来人相邀,新任驻官正是早年在宁古塔与兆骞斗诗的崔敏恩。
他在馆中设筵,款待兆骞及一众友人。众人盘坐炕上,嚼着高丽美食,崔敏恩谈起当年二人斗诗时的情景,不禁愧道:“当年在下自不量力,竟然与这名烁中朝的大才子斗诗,无疑是自讨其辱!幸好被先生一词点醒…”
兆骞遥想当年场景,也不禁哑然失笑:“先生何必自谦,我知你当时此举是冲着庆安君而来。今看来,先生当年真是早具慧眼,一早便看出那是乱臣贼子。反是我,难脱有为虎作伥之嫌!”
众人相视开怀,唯有安琪格闷闷不乐。谁都知道她心中所思,总是难免触其痛处,大家也只能默默感怀佳偶难成。
怀仁也想起了与高顺姬的往事,也心生悲凉。是夜,无师徒之分,无父子之别,大家把酒痛陈前事,都喝得酩酊大醉。
盛京西山脚下,一碑前已铺满了山间野花,上镌刻着:“贤伉俪贺安节 、叶玲儿之墓”。一对眷侣,历经百转千回,终于在盛京团聚,永不再分开。
怀仁随同兆骞前来吊唁。见一风姿绰约的中老妇人早敬立在那里,她口里喃道:“妹妹,你和夫君终于团聚了,九泉之下,你应该含笑了。和我比起来,妹妹你真幸福!你有个好男人,无愧你千里万里去寻他!你还有个好儿子,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
梁克用死后,蔡毓琳并没有过多悲伤,倒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如今,人已死了,终将一了百了。曾经的怨恨都化为乌有,却念起以往的好来。当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或许也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现在朝廷颁布的梁克用罪状,倒让蔡毓琳心有释怀。她情愿相信自己的夫君是个光明磊落的奇男子,这才是她心目中男人的样子。
她转身见到怀仁,一阵茫然打量后,脱口道:“仁儿!看到你书信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仁儿终于长大了!”
怀仁跨前一步拜倒,口称姨娘,蔡颤抖着讲他扶起,感怀道:“都是梁克用造的孽啊!你娘果然没有看错人,你爹有如此襟怀,是个顶天立地的真性情男子。”
怀仁道:“家父说过,死者为大,梁师伯本是难得的奇才,只可惜一时为功名蒙蔽了双眼,他死前已经幡然醒悟,他这一代的恩怨已了。”怀仁说道。
“贺安节真是大量!”蔡毓琳啧啧称赞…
金塔依然无声地耸立,它俯瞰着一代代生灵从身下匆匆而过,饱历世间冷暖。
兆骞挽着怀仁,恰如当年牵着他的小手,从圻木城一路崎岖领到了宁古塔。怀仁任由兆骞这样挽着,不觉眼圈渐红,他说道:“当年的一切,我历历在目。爹爹养育之恩,孩儿没齿难忘,今生难以作答。”
兆骞更是触景生情道:“我终不负大和尚所托,不负我今生挚友,如今你终于长大成人,愿你不负先人期冀。”
怀仁道:“孩儿仍是困惑,不知今后何去何从?”
兆骞手指行进中的车轮,道:“如今大势不可阻挡,天作如此安排,必有其远意。你那父祖,披肝沥胆,舍生取义实是可歌可泣!而时下那些为了天下苍生,为民请命,鞠躬尽瘁者同样值人钦佩,他们,都可谓之清流!”
怀仁道:“孩儿已明白爹爹的深意,您又何尝不是清流!”
兆骞叹道:“我又算得什么!只可叹我曾一心求取功名,要以一身才学福泽苍生,却落得半生飘零!…自古华夏也有暴政,夷人亦不乏明君,此自有后世评说。如今天下百废待兴,正是你一展宏图的大好时候…”
怀仁不觉又想起了父亲临终的寄语,心中思绪万千…
一晃半月已过,兆骞向安珠湖请辞。
临行前夜,安珠湖又与兆骞把盏畅谈当年往事和情谊。安珠湖又与兆骞说起,在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破扬州时,他亲眼目了睹弘光朝督师大学士史可法不屈死难之事:
“吾生平第闻忠臣,不知何状?及见史公,乃知世真有忠臣。但汉人不知,或诬以为遁去。今闻朝廷修《明史》,而徐立斋(徐元文)先生领史事。子归,幸以吾言告知。”
怀仁又一路相送,一家人沿途经过了十几驿站,站丁皆为流人。
十一月初十抵达山海关外。远远望去,前方有一岭,巍峨壮观,此正是出关时所经的凄惶岭。车夫却遥指道:“此为欢喜岭,每每入关之人见到此岭,即知道前方不远就是山海关了。”
兆骞感慨,自己出关之时,乌云密布,见此岭阴森可怖,人皆称此岭为凄惶岭。而今时今日,却是晴空万里,乃为欢喜岭。岭从未变,却因人心境之转,所赋的涵义竟有如此天壤之别!
岭下的孟姜女庙,如今香火繁盛。当夜,一家人燃起篝火,就宿于岭下。吴兆骞夫妇对围坐在周围的孩子们,各自讲起了早年出关时的经历,不禁悲喜交加。
第二天一早,怀仁向爹娘叩首拜别,难免又是一番撕心裂肺,难舍难分。驶出老远,葛氏忍不住回头望去,怀仁还在那里跪送,她止不住低声呜咽…
京城里,一众亲朋早已闻兆骞赦还的消息,都翘首以盼。
徐乾学身为大学士,名重一时。这日在府上,听门童奏报,一吴姓故友来求见。乾学忙整理衣冠迎出,情急之下,差点被门槛绊倒。见一布衣立于屋外,正在屈目四望。他鬓发已斑白,宛若塞外风霜。他两手背负于后,傲然挺身,恍如当初不可一世的少年。
“汉槎!”徐乾学不觉双目渐浊:“你终于回来了!我等得你好苦哇!”
两人快步上前执手,相对而泣,犹如闸口瞬间崩裂,一腔苦楚喷薄而出,良久,乾学方想起将兆骞让到厅堂。
“我能生还,全有赖于兄长!”兆骞几度拜谢,均被乾学抢止:“汉槎何必如此!你有今日,岂是我一人之功?为营救你,全京城的大半名流都闻声而动,足可见汉槎盛名不减当年。”
二人忆起当年慎交社之往事,昔日多少同年都早逝流离,更添无限感慨。廿载塞外冰天之苦,乾学难于想象,他情真意切,一如往昔。眼前的徐乾学,身着锦袍,仪容富态,一身官贵之气。兆骞深知,健庵今时已不比往日,二人之间,已有着一条不可名状的鸿沟。
徐乾学将兆骞一家老小迎进府中,逐一邀约好友,同享欢喜之情。
徐元文兄弟、宋德宜、徐釚、陈其年,还有表弟潘耒、侄子树臣等都闻讯而来。大兄兆宽已逝,当初离家之时,侄儿树臣还是一顽童,如今已是进士,在京师任官。亲友再聚,执手痛哭,真如再生。
宋德宜说道:“此次汉槎南还,劳苦之最者,当属华峰及明珠父子。可惜,华峰因母丧归省,未能来贺。”
兆骞方知,这年秋,贞观以母丧,仓猝南归,不免又生出几多惆怅。自己赎归生还,重见天日,全得赖于京师中亲朋故友,素未谋面者也竞相参与,这份情债,犹如一座大山,压在心中,今生恐怕难以作答。
次日,兆骞逐一登门拜谢。以谢救赎之恩。 吴兆骞绝域生还的消息,也像风一般传遍了整个京师。士人都想一睹,这个令诸多士大夫倾力相帮的才子,究竟是何等样人。
明珠府上,兆骞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神交已久,心意相通的翩翩公子。此时的容若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词家。
只见容若身形清癯,眉宇出尘,未见其人时,总以为是相府中一翩翩公子,一派文弱。得见方知,其血性张狂,毫不亚于江南文士。
容若将兆骞让进自己一方天地。此时已数九寒冬,花事尽凋零,湖水结冰,树有披霜。
容若道:“成德一向倾慕江南风致,勉强造之,虽稍得其形,一到冬日,便失其魂魄,先生见笑了。说着将一封信札递予兆骞:“梁汾先生在南下途中的舟次,给先生写了此信,命我转呈。”
兆骞双手颤抖着打开了信札,见上面写道:
“晤期非杪东,即早春。一日生还,幸而践约…知己之感,令人洒泪,此岂汉人中所可得者?…此举,相公乔梓(明珠与容若)实大费苦心,而健老长兄(徐乾学)真切相为,尤不减于骨肉…容兄急于晤对,一到祈即入城,前世宿缘,定知倾盖如旧也…”
容若叹道:“先生虽身陷塞外饱尝冰天之寒苦,但却收获了更多的人世间真情!我真是羡慕先生。我若能有这么一位肝胆相照之友人!死又何惜?”容若又将当初顾贞观如何苦求自己,又如何许下“五载为期”等事,都一一说与兆骞。
兆骞感激之情已溢于言表,双膝一屈,就要跪谢。
容若岂能受此大礼,忙伸手擎起道:“晚生如何受得!先生与家父属同年,我理应以长辈视之,休再折煞我也!”
容若挽留兆骞在府上为弟弟揆叙授读,兆骞慨然受邀。此后,兆骞便入住明珠府,授揆叙馆学,回报明珠父子的谋归之恩。
徐乾学又大设宴席,为兆骞接风洗尘。酒过数巡,徐乾学起身,赋诗一首庆贺兆骞之南还。
惊看生入玉门关,卌载交情涕泗间。
不信遐陬生马角,谁知彩笔动龙颜?
君恩已许闲身老,亲梦方思尽室还。
五雨风轻南下好,桃花春涨正潺暖。
——《喜吴汉槎南还》
大家纷纷赋诗,以和这难逢的盛况。徐元文、纳兰容若、潘耒、冯溥、陈其年、王士祯、吴树臣、尤侗、徐釚、钱中谐、陆元辅、王摅、毛奇龄、吴祖修等人均有次徐乾学原韵之作:
星沉渤海无人见,枫落吴江有梦还——纳兰容若
廿年词赋穷边老,万里冰霜匹马还——徐釚
…
兆骞也和道:
金灯帘幕款清关,把臂翻疑梦寐间。
一去塞垣空别泪,重来京洛是衰颜。
脱骖深愧胥靡赎,裂锦谁怜属国还?
酒半却嗟行戍日,鸦青江畔度潺湲。
——《奉酬徐健庵见赠之作次原韵》
消息传至江南,诸多故人,也都赋诗遥相庆贺,正是:
重听帝里钟声度,再望阊门练影还。
——宋涵《辛酉仲冬喜汉槎先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