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杀死了我的亲生母亲。
2.
记忆中,我从小是同父亲在一起的。
父亲是个木匠,因为他每月都有一笔进项,尽管生活并不特别富裕,可也算得上是衣食无忧。
最重要的是,父亲待我简直是百依百顺,每逢大集或者庙会,他总是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看人舞狮子、踩高跷,我要是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需向他撒个娇,每每可以如愿。
父亲甚至还早早买了在当时对一般人家十分贵重的笔墨纸砚来教我认字读书。
左邻右舍的人都说父亲对这个丫头片子娇宠的过了头,又不是个男娃,左右是要泼出去的水,何苦为我费心到这个份儿上呢?
父亲只是憨笑“丫头是极聪明的,跟着我过可惜了”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幸福时光。
3.
一切的改变是从我十岁那年,继母进门开始的。
我不知父亲为什么要答应续弦,只知道那天有人给父亲带了一封信来,父亲看了那信,失魂落魄的枯坐了一夜,就同意了里正提的婚事。
之前明明一次又一次地说起只我们父女二人在一起就满足了的父亲,有了新的妻子,将来又会有新的儿女。那时我已经隐隐明白,一切都变了,过去的幸福不会回来。
最先变了的是家境,不知为何,以前父亲不常出门日子也过得很宽裕,现在他早出晚归家里的日子却每况愈下。父亲脸上笑容越来越少,喝酒的次数却比往常多了。喝醉了酒就发脾气,与继母喊骂不休,摔盆打碗。每当这时,我都会躲进自己的小屋,在被子里发抖,手里紧紧攥着生母留下的银簪。
这支银簪据说是她留给我唯一的遗物。父亲告诉我,簪头嵌着红色宝石叫做珊瑚,是从海底来的宝石。在这个四面环山的边陲小村,没人见过海,更没听过什么珊瑚,即使是在庙会上偶然见过的县太爷家女眷身上也没见有这样的首饰。银簪背面刻着鹤的图案和一个“琴”字,我猜“琴”大概是母亲的名字。
父亲对这支银簪爱不释手,常常独自摩挲,眼里满是怀念。他曾应了我等我长大些就带我去看看海,现在约莫是去不成了。
继母似乎把成婚以来所有的不幸都归结在我身上。在父亲面前总是温柔小意的她,对我却是另一幅面孔。一开始骂我是扫把星,小狐狸精之类,后来开始拧我的肉,还用尖尖的的指甲划,我的衣裳下头,永远都是这样的伤痕和淤青。
我开始害怕父亲出门,在家的时候也尽力呆在他身边,因为我知道她在父亲面前不敢露出马脚。
但是父亲越来越颓唐,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痛苦,不复从前的温柔慈祥。就算我同他亲近,也常常借故躲开。
我本来只有父亲能够作为依靠,现在连他也要离我而去了。
4.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镇上的郎中对我父亲说,继母怀了身孕。
父亲如遭雷击,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欣悦。
现在想想,继母是可怜的。
但当年的我,实在分不出心神去可怜他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当初父亲商定了要续弦时,隔壁的黄婶子悄悄儿对我说:“丫头,这老话说的好,有了后娘,就是有了后爹,以后你须得嘴甜听话,眼里要有活儿,不然要是你爹在有了新娃娃,眼里可就看不着你了。”
我努力听话,努力的学着干活,也曾试着去说好话。
不过继母进门后不久我就发现,无论我做的多好,她都会一如既往的厌恶我。
现在新娃娃要来了,连父亲对我的那点儿好,是不是也要没了?
不过事实证明,我考虑这些实在是没必要。
那时正是深秋,村里但凡有些能为的,都喜欢进山找些山货卖钱补贴家用。
这村子不算多富裕,很多山货村里人都吃不上,也要紧着往城里卖。若运气好,卖的比粮食得的钱还多。
父亲也会进山。
从前只有我们二人时,父亲找山货总是留下些尖儿给我解解馋,左邻右舍那些孩子们从没吃过的东西我都尝遍了,有时还会给他们分上几口。
但现在不行了,照料有身子的妇人要钱,养新生的娃娃也要钱。父亲
还需要多赚些,再多赚些,继母诊出有孕的第二天,他就上山去了。
也许他也想要远离这个家,远离这一切,哪怕只是暂时。
父亲这一去,想来要去好几日的工夫。以前他出门后,继母都是对我非打即骂,颐指气使。
可这回不知为什么,她一反常态。对我比先前好了许多,不逼着我干活,给我热饭热汤,还煎鸡子儿给我吃。
搁在之前,我喝一碗带油花儿的土豆汤她都心疼的不得了,要扯我的头发出气的。
我怕她,不敢吃,但她将木勺硬生生挤入我齿间,逼着我往下咽。
在给我吃了三顿饱饭后,她给我擦着满嘴油花,笑眯眯问:“好珊儿乖,听人讲咱家有个什么宝石簪子,给你将来做嫁妆的,拿出来给娘瞧瞧。”
我心里一凉,知道她这几日待我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这簪子我一向藏的极隐秘,但终究让她知道了去。
“不,绝不能让她把簪子拿走。”我在心里这样想。
“簪子让我爹带走了,他每次出门都将簪子带在身上,怕招了贼。”
或许是这个“贼”字刺痛了继母,使她的面皮痉挛起来,但还是忍着没有发作。
“你这孩子,既是你前头娘留下来的,难道我还能昧了去不成?不过看你小,替你保管着,等过几年你大了要出门子,再给你压箱底儿也不迟呀。”
说了有两车子的话,我还是一口咬定不在身上。她终于懒得再同我做戏,动起手来了。
“这浪蹄子,给你几顿饱饭吃,就不知道自己姓个啥了,还敢和老娘较劲?就该将你多饿几顿,看你还有力气胡说八道。”
5.
继母在这种事上向来是说到做到的。
我被锁在自己房里,没有食水,没有灯油。
我在房间的角落缩了两天,忍受着因饥饿引起的仿佛五脏六腑都在摩擦的灼痛。
只有那只簪子,只有它支撑着我活下去,数着父亲归来的日子。
“爹去一趟少说要十天,现在已经是第五天了……”我还能活五天吗?
我伸手在床下摸索着,左边第三块石砖稍碎了些,可以轻而易举的拿出来,我打开包裹的油布,银子的光辉在暗夜里闪烁。
裹紧身上的薄被,手摩挲着背面的“琴”字,尽量想象着自己从未拥有过的母亲温暖的怀抱,眼前渐渐模糊下去。
朦胧间,不知哪儿来的一束光照在我的眼皮上,驱散了仅有的一点睡意。耳朵忽然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匆忙想把簪子放回原处时,继母已经冲进房里,不由分说地一路将我拖到院子里:“小蹄子,还是让老娘逮着了。”
清晨的天光刺的我睁不开眼,只凭本能死死地抓着簪子不让她抢走。脸上挨了一掌,人倒在地上,簪子也被抢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这丫头就是被他爹宠坏了,如此大逆不道,偷了我嫁妆的首饰还不承认,现在还犟着哩。”
“就是,妹子你做后娘的不好动手,交给我卖给积年的老娘子调 教 调 教,哪有不老实的。”这是邻村张婆子的声音,听说她专做把姑娘卖到下三滥地方的买卖,平常大人都不准孩子们理会她。
一股怒火支撑着我爬起身来,我万料不到她会如此污蔑我。
我知道,如果一个人做了小偷,就是犯了王法,要送去见官的。
我大声道。“那是我娘留给我的,压根儿不是你的嫁妆,你说这簪子上镶的是什么?”
“这,这……”我知道她定然答不上来,因为这东西周边村镇都没人见过。
我趁此机会扑上去想抢回簪子,可她大概是给我激的发了性儿,死死抓着簪头不放,口里骂道:“就是个没人要的孽种,还在这儿给我牙尖嘴利的!你娘早就不要你了,把你这小丧门星扔给你爹,就你这还把她的东西当个宝。”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没有了,不管不顾的和她扭打在一处。张婆子还不及将我俩撕捋开,就出事了。
继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嗳呦呦”的叫着。
我吓的傻了,手里还下意识的紧紧攥住簪子,尖端在争执间将手刺出血来都不觉疼。
“糟了”
我猛然想到村东头儿王家的儿媳妇也是刚有身孕时下地时跌了一跤,娃娃就没有了,人也去了半条命,到现在嫁过来三年了还没个一儿半女,一家人吵吵嚷嚷,要那媳妇回娘家去。
怎么办,继母这样痛苦,会不会死?若是肚里的孩儿有个好歹,爹一定再也不喜爱我了。我,我是不是……
杀人了?
6.
“妈哟,可了不得了”
这会儿继母似乎已经痛晕过去,张婆子喊的比她声儿还大。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捂住自己的嘴,一手把我拽起来往外走。
“算你命苦,你老子不管事,后娘又忒多事,现如今这个样儿你也看见了,不如就此离了这里,把嘴闭严。到那花楼里学上两样本事,熬上几年,也能给自己攒一份身家。”
我此时心绪纷乱,根本想不起来反抗。茫然地被她拖出院子,扔到一辆惯常运牲口的大篷车上。
车里挤了六七个面黄肌瘦的女孩子,对多了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我在角落里发抖,车里的异味呛的我张口欲呕。
“喂!新来的,你可别吐我身上,自己上一边儿吐去。”坐在车厢中央的女孩儿翻着白眼儿说。
她看着比我大不了两岁,身材却壮实丰满的像个大人。大约是见我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她从怀里掏出破布包的两个黑面窝窝头,分了一个给我。
窝头跟我的拳头差不多大,却足以让其他女孩露出恶狼见肉的神情。
我已经两天没东西下肚了,连道谢也不及说,接过来就咬了半个,噎的喘不过气来。
那女孩儿好像被我的吃相逗乐了,“要是你真急着投胎那也不错,不是就慢点儿吃。”你呀。你的爱是啥也不能有。
放久了的黑面儿窝头又硬又酸,我好不容易把第一口吞下去,才腾出嘴来到道谢。
她上下打量我一阵儿,“八成是被后娘卖过来的吧,呸!够缺德的,直接就卖进下等窑子里了。”
“你,你怎么知道?”脑子里忽然充满了不久前那可怕的场面,我的声音都抖了。
“看你虽瘦,但也不是没吃过好的那般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料子也不错。就猜你是有后娘就有了后爹呗。”
我本能的反驳:“不是我爹要卖我,他出门去了,不知道……”
那姑娘嗤之以鼻:“你爹要是真管你,你还能搁这儿待着?再说了,便是亲爹亲娘又怎样?我不也是被亲娘卖的,这车厢里大半的人都让亲父母换了钱来花。”
我吃了一惊,世上还有这样的娘吗?“亲娘为啥卖闺女啊?”
这个问题好像激的她打开了话匣子:“呵,我娘非说我勾搭她第三个后老伴儿,分明是那老货先动手动脚儿的。”她毫无顾忌地往车厢板上啐一口,惹得旁边的几个女孩儿纷纷退避。
“我娘不做人,可有句话没说错,女的天生就比男的活的难,要是穷,就活的更没脸些。我亲爹死的早,家里没个男娃,几亩田全教同族的人占完了。她现在……就靠自己的身子养活自己,她都不知道那些人现在愿意养我们不是因为她,是因为还有我大姐、二姐……”
我小声问“那你也要被卖到……哪里去吗”
“我?”她沉默下去,车厢里没人说话,只有车轮在乡村土路上碾行过的声音。
“我自然不想,可最后我还是要被亲娘卖去当婊子。哈,哈,或许我娘不是不知道,她是受不了身边有人比她干净。”
她低下头,打绺的碎发在脸旁形成一片阴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一阵令人心碎的抽泣。
过了一阵儿,赶车的扔进来一只大水囊。那个女孩借给我递水囊的功夫,在我耳边悄悄说:“能逃就逃吧,哪怕给人做丫头,当牛做马的伺候人,也比在那吃人的窟窿里强。”
7.
我在坐上这辆大篷车的第四天时逃走了。
怀里揣了这三天来节省下来的揉成渣的干馍馍,头上插着抹了泥的银簪,簪头上的珊瑚不见了,兴许是掉在院子里,那么好的物件儿,像没了魂儿似的。
当然还有一身伤痕。
张婆子最喜欢拿马鞭子抽我们,分寸拿捏得极好,只留下一条条浅浅的血痕,不作疤却极疼。一边打时,还要笑说:“这样打也是为你们好,等你们到了妈妈们手里,出了错也是要挨打的。现在习惯了,将来就不觉得多疼啦。”大篷车路过了几个偏远的村镇,车里的人越来越多,这些女孩儿们来的时候,无不大哭大闹,但挨了几天鞭子,就会变得像人偶般乖巧。
给我黑面馍吃的那个女孩在第二天就到了地方。之前她无所谓似的还同我说笑,说反正都是受穷,就当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得了。端的一副看开了的样子,挨了打也梗着脖子不掉泪。
到了临下车时,却一反常态的哭的极惨:“婆婆,婆婆,求求你,别送我去啊,我怕做下病啊。”
那鸨母大约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大手一挥,上来几个面相凶恶的龟公就把她拖死狗般的拖走了。
从那天起,我就默默的缩在角落,嘴里念念叨叨,挨了打也只是不出声儿的掉眼泪。张婆子看我这副样子,还道我被这一系列的打击吓得痴傻了,虽说难免抱怨几句晦气,但也不怎么管我了。
我每日都躲在车厢最里侧的角落,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然后,在一个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大篷车暂作休息的时刻,头也不回的跑进黑夜里。
多年以后回首过去,也不知道当初决心逃走是对是错,因为不久以后我就发现,我不过是在走向一条死路的中途拐入了另一条死路。
实际上不久我就迷路了。十年来,除了从小长大的村子,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去镇上赶庙会,甚至未曾独自一人赶过夜路。此刻我就像迷途的羔羊,借着一点儿月光在乡间小道上拔足狂奔,脑海里都是村子里的冷婆婆讲过的鬼故事,耳朵里是风声和鸟鸣。
“跑,往前跑,只要逃得里他们远远的,我就不用到那下三滥的地方去了。”
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我跌跌撞撞的跑了将近两个时辰,迟来的疲惫几乎要将我掀翻在地。此时轻云遮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而道路两旁除了光秃秃的山石,连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
雨水渗入衣服,身上还未好全的伤口传来阵阵烧灼般的疼痛,像有无数滚烫的小刀一刻不停的刮擦着我的肌肤。我把捏碎的馍混着雨水吞下去,强迫自己迈着如同灌铅一样沉重的双腿继续往前走。直到太阳升到正中,被晒干的衣服裹在身上,散发出阵阵异味,哈,或许是这味道刺激的我勉强保持清醒吧。
渐渐地,我感到身上发起热来,眼前的一切在阳光下扭曲成奇怪的形状,手脚使不上力,脚下一绊,终于解脱般摔出去,脸庞和土地相触那一刻,久违的感到一阵清凉。
“难不成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就在这山间的无名小道上,见不到爹爹,也见不到大海。”
8.
意识回笼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破败窝棚里。
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补丁套补丁。
一个妇人的声音尖声尖气地说:“好歹是醒过来了,这草药钱算是没白花。”
勉强转过头看时,却见一个高颧骨,薄嘴唇,描眉擦粉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在床前一张小杌子上,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她的手里,正摆弄着一件白亮亮的东西。
是生母留给我的银簪
我猛的从床上弹起来,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拿,却被她轻巧的躲过了。
两道修得很细、描得漆黑的眉高高地挑起来,“小妮子心思还怪多的,可惜骗不过老娘的一双招子。”
我勉力起身,在枕上给她磕头:“大娘,求求你,我娘就留给我这一个物件儿,您把她还给我,我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哦,当牛做马啊……”妇人拿袖口将簪子细细的擦一遍,撇着嘴道:“说的还怪好听的,也不想想你的命是老娘从野地里捡回来的。老娘就是你的再生父母,当牛做马那是应该的,凭你什么亲爹后娘留下来的,到了这儿就不归你了。”
我出生到今天快十一年,从没处置过这等事体,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将簪子讨回,几乎绝望了。
“不过么……”她顿了顿,看你还念着你娘,倒是个孝顺孩子,大娘就给你个机会。”
她掂着簪子的分量,细细的打量我,半晌才问:“你今年几岁了?几月生的?”
我抹了一把眼泪,抽抽噎噎的答道:“快十一了,腊月生的。”
“唔,正好,你就给我儿子做个媳妇,等过了十五生辰,你俩就圆房,这簪子算作你的嫁妆,成了婚仍然还给你,怎样?”
“我,我……”我心中大惊,待要张口拒绝,这妇人早先一步堵住了我的嘴。
“这簪子少说要有四两多重,啧啧啧,瞅瞅,还是雪花银,做工么也是一等一的。便连银子带工费折八两银子还算少了,这是其一。这穷山恶水的,光把你从阎王老爷处拉回来的草药钱就费了二两银子,你在我家做工,就算没日没夜当牛做马,要几年才能还清?这还不算你吃住的花用呢。”
看我听的住了,她板着脸再加一把火:“我看你是个周正样子,又有孝心。才抬举你,愿意把你当半个闺女看待,还给你两句软和话听。若是不知好歹,你大可出去打问打问,进了大槐树村的女人,还有能出去的吗?”
9.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山坳里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因为太穷,因为太远,几乎没有女人愿意嫁到这来。所以从祖宗时起,要想找女人,就得全村的壮丁出去抢。即使在天下大乱的时候,也可称得上一句臭名昭著了。
当然,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官府早不准直接抢人了。于是,除了那些想打发有缺陷女孩儿的父母愿意把女儿嫁到这,这里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是山外卖进来的。
有被丈夫典卖的妇人,被拍花子拐带的黄花大闺女,还有如我这般买来做童养媳和使唤丫头的半大女孩子。这些人中认命的就留下来和男人好好过日子,不认命的……也出不去。
我从病还未好全时,就开始给捡了我的宋家寡妇干活。
宋家寡妇的刻薄小气是远近闻名的,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给我灌的药汤子也不过是从山上拔些药草胡乱熬的,一个子儿也没花她的。
就连我之前那身稍好些的衣裳都被她脱下来,卖给镇上的估衣铺了。
因为名声太臭,连拐子牙婆卖给大槐树村的女人时,都得额外多要些银子。她最喜欢向四邻炫耀的除了家里精心养大的一口肥猪,就是自己给儿子白捡了个媳妇。
不过,在她眼里,我的好处也只有来的时候不花钱还带了只银簪子了。
刚来的时候,我对农活儿几乎一窍不通,力气又小,手脚又笨。为了让我学会上山打柴,下地种菜,打折了数不清的藤条扫帚,脊背和小腿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
过了很久我才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挨得打也少些。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身,到山上割猪草,割来了新鲜猪草,才下地去。在宋寡妇的心目中,她那吃的油光水华的胖儿子是第一位的。而仅次于独生儿子的,就是这头肥猪。
之前,因为我喂不好那头家里最值钱的肥猪,她恶毒的大声咒骂着,几乎将我的脸浸在猪食桶里。
“黑心短命的小娼妇,这畜生比你金贵不知多少,你是故意叫我一家人喝西北风!”
像这样的叫骂和哭喊,几乎在这个村落的每个院子里传出,大多数人都见怪不怪,听到时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有时,做婆母的打儿媳妇闹的太大了,自己也要挨丈夫的打。
这时刚才被打得儿媳妇就蜷缩一边儿,在心里悄悄数着婆母挨了几下。仿佛只有看到肆意殴打自己的人被别人打翻在地,她们的心里才会得到少许慰藉。
村长家也有个名叫盼弟的童养媳,比我还小一岁,却比我早来半年,一起上山打柴时,曾经遗憾的对我说:“可惜你婆母早早就守寡了,没人打她,只有她打你的份儿了”
“不过,他家儿子不打你,不像我,陈家那小混蛋只要一气不顺,什么都拿来砸我。”她一边锄地,一边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
我只有苦笑。
宋寡妇的儿子李宝儿的确从不对我动手,或者说懒怠对我动手,吃喝玩乐就是他仅有的兴趣,能让他的脑子动上一动的,就是思考如何在他母亲身上榨钱。自从我来的他家以后,就又添了一项——该怎么折磨我。
10.
头一次见我时,李宝儿就拉着他娘说我恶心,在得知我成了他的童养媳之后对我的厌恶更是到了极点。
我开始承受他无休止的语言攻击和令人作呕的恶作剧。
他在在我的饭食里藏虫子,甚至为了折磨我,不惜半夜起来,向熟睡的我脸上泼冷水。甚至有一次,他将捕兽夹藏在我下田的必经之路上。要不是隔壁林婶子的儿子提前发现了来提醒我,就不是出点儿血这么简单了。
他想尽一切方法恶心我,折磨我。但的确,他从来不碰我一下,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可怕的疫病一般。
我清楚的知道,这个混蛋的亲娘是绝不会站在我这边的。为了不挨多余的打,不管他但如何折腾,我也只能默默忍受。渐渐的,我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盼弟是我在村里少数说的上话的人。
大槐树村的村民不会轻易的信任一个刚来不久的外人,也不准他们口中的“外头女人”同这些新来的人走得太近,说得太多,害怕她们会知道山外面的事情,被勾的逃跑。
那些外来的女人大多很沉默。
刚来的时候,她们也应该还是各有其个性,或许挣扎过、哭闹过,甚至也可能想要逃离。但就像那辆大棚车上被皮鞭抽打的女孩儿一样,挨了几顿打,受了几遭罪,就会学乖。最后在日复一日的监视、殴打和沉重的活计中扭曲,最后变成以折磨他人为乐的人。
但是也有例外,比如与宋家只有一墙之隔的林家。
林婶子和宋寡妇一样,也是死了男人后带着儿子两人过活。但她和宋寡妇、和村里的其他人都不同。
她年轻漂亮,性子温和,虽然家里也不富裕,但她总尽力是把自己和儿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针针线线一丝不苟,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儿。
村里有些人在背后说,林婶子不仅是从山外拐进来的,还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
宋寡妇在背地里把她恨得咬牙切齿,时不时就要拉她出来骂上一遍:“死了男人还装那轻狂浪样儿给谁看?凭你是凤凰窝里出来的,也飞不出这山去!”
但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和其他女人闲扯、骂仗,说出那些难听的言语。她在村里很少开口,讲起话来也是声音温和,不急不缓。村里的年轻媳妇都愿意同她相处。
林婶子的儿子也和村里那些孩子们不同,很少下河上树地胡闹。平日里除了帮着母亲做农活,就是读书认字。
这些都是母亲教给他的。
我们两家的地挨着,有一次我见他坐在田埂上,无聊地拿着小树枝写写画画,走近看时,惊异的发现他在一遍一遍写自己的名字。
实在太久没看到了文字了,我一边看着一边情不自禁的嘴里念着:“林——飞——云……”
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瞪了我半晌,回头大喊“娘,娘,这个姐姐她识字咧!”
林婶子从身后赶上掩了儿子的嘴,同情地看着我上唇的口子。我有一次忍不住同宋寡妇顶嘴,她的手戳进了我的嘴里扯动我的舌头,鲜血顺着我的嘴角淌下来。
“孩子,来我家抹些红伤药吧。”
那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了一句软和话。
我在她的家里见到了很多带伤的女孩子和年轻媳妇,他们在这小小的地方还有人治疗,有人安慰。
我就是在哪儿认得了盼弟。
林婶子常常私底下关照我,有时还偷偷地教我念诗。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是我在无尽的精神和肉体折磨中得到的的一点温暖。
我被逼着喊宋寡妇做娘时,心里悄悄地想,要是捡了我的是隔壁家就好了,要是林婶子能做我的娘就好了。
我娘如果还活着,也会如她们母子一般相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