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若水闻言并未急着回应,而是抬头看了看天,又盯着燕九孤的眼睛,深邃而凝重。燕九孤也与他对视,两人就此僵在了那里。
突然,戚若水“呵”了一声,笑道:“燕先生的好意戚某心领了。不过既然输了那就是输了,没什么颜面好挽回的……再说,我输在您手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本来想着练了‘烟尘引’杀了你,剩下的那些人,镜霜城、七大派、碧罗天等等等等,也不过就是乌合之众罢了。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烟尘引’是真的,但这‘燕九孤’却是假的,呵呵呵。”
“哈哈哈哈,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若水兄啊!”燕九孤笑道,“不过有一句话你说错了。就算我死了,你也成功不了。”
“何以见得?”
“因为总会有后继者的,便如我当年一样。”
“就凭你身后这几个小鬼?他们和当年的你可是差远了。”戚若水皮笑肉不笑,挑眉道。
“戚兄这话可不对,”燕九孤自信满满,“莫欺少年穷啊。”
“好,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戚若水一字一顿道。正说着,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耳边传来,戚若水与燕九孤这边的九人都转过头去,两匹骏马踏尘而至,很快便停在了他们面前。为首的是一个身着虎沉袍的老者,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白发白须;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少年穿着旧白布袍,布袍上挂了一把长剑,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倒是有几分书生气,不像会武功的模样。
“师父!”赵祈对那老者惊呼道。老者笑着向她摆了摆手,于是两人翻身下马。老者作揖道:“在下六扇门隐门门主陆观崖。”
戚若水、燕九孤纷纷回礼。
“诶?呆子!你也来了?”赵祈望着那白袍少年道。只见他听到后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鞠了一躬:“在下六扇门凤门中人,兼六扇门管事,姓臧名峻,字不顾,不会武功,不爱打打杀杀,只喜欢读书,这剑完全是拿来衬托我的英姿的,所以过会要是打起来了,还请诸位不要为难我。另外,我的赵小姐,这么多人在呢,给个面子,别叫我呆子了。”
听了这话,在场除了“天元”中人皆是忍俊不禁。陆观崖笑道:“你小子别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当初可是你听说‘赵祈’在这,求着我来的。”
“呵,毕竟是自家小姐,许久未见还是有些想念的。”臧不顾淡淡一笑。
这时戚若水突然问道:“不知陆门主为何突然来到?”
“没什么。”陆观崖捋了捋白须,“本来想着能看一场大戏的,结果没打起来,还是有些扫兴啊!”
“哈哈,这么多年不见,陆门主还是如此幽默。”
正在众人打趣时,却见一个小道童从龙虎山上慢慢走下来。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慢慢张口,朗声道:“我师父宝灯天师让我下山传话:‘烟尘引’为世间秘宝,武学之最。普天之下的武林人物,无不梦寐以求。老道并非吝啬之人,实因眼下武林良莠不齐,若为奸人所学去,唯恐辜负先师一尘禅师济世之愿。但事端已启,如烈火燎原再无法扑灭。而天下宝物,能者居之。老道便意欲于四年后的十月廿四,也就是一尘禅师的百岁诞辰之际,于龙虎山开设武林大会,共同商谈‘烟尘引’归属。特此昭告天下。往江湖中人互相转告,以保公正。”
言罢,小道童从银华手中接过“烟尘引”,行礼致谢,便转身回山了。
紧接着,戚若水也带着“天元”的人离开,临行前看着燕九孤,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陆观崖则是快步走到燕九孤面前,在他手中塞了一张纸。燕九孤打开,快速浏览完后,思考了片刻,随后将纸捏成粉末洒在地上。
“果然不出我所料……”燕九孤沉吟良久道。
“虽然北元已灭,但游牧部族袭扰依旧不断。北边的事情,还请多多上心。”陆观崖压低声音道。
“自然……另外我记得朝廷派去江浙防倭寇的是温家人吧?从你的情报来看来,京城温家或许也不可信,你们自己做些调整,我就不插手了。但有一点,没确认前一定不要轻举妄动,以防寒了将士们的心。”
“好。”
“对了,有件事我倒真是好奇?”
“什么?”陆观崖皱了皱眉头。
“皇上真不怕我造反?”
“哈哈,先生说笑了。要是没你,大越早就灰飞烟灭了,况且先生能毫不在意地问出这种话,就足以证明没有异心。皇上也说了,林丞相信你,他就信你。”
“呵呵,用人不疑,大越真是有个好皇帝——”燕九孤感慨道。
“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保重。”陆观崖抱拳道。
“好,后会有期。”
说着,陆观崖、臧不顾二人便已上马。这时燕九孤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臧不顾旁边,递给他一卷书,道:“这本书上记录了一种功夫,叫‘明神诀’,不需要什么内功武学基础,但极看重悟性。练至小成可达心明澄澈,杂念在一瞬间去除,致神定心安;大成后可使意念通达,更有甚者做到神思外逸,用自己的精神与情思影响他人皆不在话下。”
臧不顾接过这书,略作翻看,随即上下打量着燕九孤,说道:“九孤这字倒真适合你,我生平还未见过如你般孤苦的人物,就算是‘剑鬼’百里寒锋也比不上——当真是高处不胜寒。”
燕九孤听后笑了笑:“你小子也不赖。”
臧不顾不再说笑,向众人一拱手,便与陆观崖一道纵马离开。
赵祈看着银华一脸淡然的模样,皱了皱眉头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这个臧不顾是什么人吗?”
银华转头看了看赵祈,呵呵一笑,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小九九,接着一挑眉,顺着她问道:“那他是谁啊?”
“以前是我府上的一个家仆,长我三岁,今年应该才刚及冠。后来随我去六扇门时也不知怎么地,莫名其妙被六扇门大门主南宫镜清看中了,就留在凤门里帮忙招新和处理门中事务,平时从来不穿虎沉袍,是门中异类,因为文弱没少挨同门冷眼,不过倒是从来不在乎。反而是南宫大门主十分关照他。”
“哦——”银华眼里含着笑,“原来是这样啊——”
“哼,矫揉造作。”赵祈一扭头。
几人谈笑风生时,楚清潇也走到燕九孤旁,道:“为什么放走柯放云?”
“啧,楚清潇啊,难道我不说放,你就会杀了他吗?”燕九孤笑道,“我想你应该不是如此迂腐之人。”
楚清潇并没有说话,默认了燕九孤。
“毕竟,”燕九孤突然正色道,“有的人、有的事,很难单单用‘善’或‘恶’来评判。”
说完,燕九孤转头,打量了一下楚清潇,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又道:“从武当山来的?”
楚清潇闻言一皱眉:“你怎么知道?”
燕九孤微微一笑:“你但凡去镜霜城里问问,哪个遇见你时你不是披头散发,衣服上也粘了不少尘土。唯独每次去武当山,说是问剑,其实也不过是见他时——才会打扮一下。”
说着,燕九孤又声情并茂地说:“世人皆道楚清潇是个剑痴,视剑如命,但又有几人知道,她还是个情痴呢?有道是: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闭嘴!”楚清潇拿起剑在燕九孤背上狠狠拍了一下,“整天没个正形。”
燕九孤笑了一会,又紧锁了眉头:“武当山也是许久没去了,改天,还得让庄玄越给我算上一卦。”
“你这人可真是怪。”楚清潇摇着头道,“一会笑得这么开心,一会又如此肃正,想这么多事情,愁这么多事情。我若是你,估计早就郁郁而终了。”
“或许吧——”燕九孤轻轻叹了口气,“想我这一生,破北元,定武林,安帝位,保民安,受任于生死存亡之际,也曾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世人称道,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够令人艳羡了吧?但平心而论,最开心的日子,不过是那姑苏旧梦罢了……现在想想,冬去春来,南苑的桃花也要开了。
“呵,说到这个,我几个月前去了姑苏千机门一趟,顺便打扫了一下‘南苑’,结果半路遇上赵悬了。他倒是变了很多,没以前冷冰冰的样子了,眼中也总算有了几分柔情。我和他说了我的顾虑,他却十分不屑,他和我说,隐瞒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不公,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一切,然后做下自己选择,而不是在迷迷糊糊中就被别人代替了选择。现在想想,好像也是那么一回事。所以呢,我也决定了,等我以真面目示人时,便不再躲着她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楚清潇沉默许久,才说了句:“但愿如此吧。”
“但你恐怕以后都得注意一点仪表了。”燕九孤道,“我本来都没想到霹雳堂的这个小子就是你经常和我们提起的那个堂弟。”
楚清潇轻笑一声:“命中注定的,逃也逃不掉。”
燕九孤听后也轻轻一笑。也不知这话是对谁说的。
“你倒是可以学学喝酒,虽然是一种麻痹,但人也是要难得糊涂一下的。”楚清潇道。
“算了,”燕九孤摆了摆手,“我可以糊涂,但就怕我一糊涂,江湖这个庞然大物也跟着糊涂了。”
楚清潇无奈叹了口气,又道:“那接下来呢?”
“那群孩子里有个叫孟君吟的,我觉得可以入千机门。胡千崖也会跟着我们去姑苏。银华应该要回碧罗天复命,其余的四个孩子:李玄堂、夏不惊、雷枭、赵祈,有劳楚兄护送回镜霜城——当然,一切都建立在他们愿意的基础上。”
“明白了。你自己也多加小心。你若出事,大越半个天都得塌。”
“诶,你可别,天塌了这不还有林肃观顶着吗?”
“林丞相?但他说到底终究是朝堂中人。”
“此言差矣,林肃观忠天下,而当今天子亦忠天下,所以你们才会以为他忠天子。但其实,他与我,都是一样的人啊。”
言罢,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燕九孤才说道:“其他多的话,以后安稳了有的是时候说。时候也不早,我们各自上路吧。”
“好,”楚清潇抱拳道,“镜霜城,等你回家。”
“诶诶,你可别,”燕九孤听了这话忙摆了摆手,“我的家可不在镜霜城。”
“那在哪儿?”
“她在哪,我的归宿就在哪儿。”说完,燕九孤露出一丝绷不住的贱笑。
楚清潇听后白了他一眼,旋即动身。于是九人各奔东西:燕九孤、胡千崖、孟君吟去了姑苏;银华回碧罗天;楚清潇领着李玄堂、夏不惊、雷枭、赵祈前往镜霜城。这一路的坎坷,总算是到了尽头。
临行前,燕九孤对几个孩子说:“我还有句话,是宋朝时一个叫天衣义怀的禅师说的,‘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若能如是,方解向异类中行。’其中奥妙,自己参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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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 临梧寺
雪覆苍山,点滴落长阶;料峭惊雨,寒鸦啼杯酒。
“原来如此,你是这么到临梧寺的。”一个看着三十来岁,冰清玉洁,身着淡黄僧袍冷皮和尚淡淡说道,手边还沏着茶。
“正是。”面前一个面脸横肉的赤发头陀——正是王恶禅,神情中似乎还显露着惊喜与疑惑。
“李葬心没来这,你被他们骗了。”和尚专注于手中的茶,漫不经心地说道。
“没事没事,嘿嘿。”赤发妖僧罕见的一脸憨相,“大堂主怎么会在这?”
和尚拿起茶,细细品了一口,才慢悠悠说道:“当年白渊没杀我,我后来回去寻过总堂,只看见白渊让人立的墓,问了问,已经被他葬了。从此在世间游游荡荡,也没什么在乎的了,见这幽静,索性出家。但临梧寺的老住持说我尘缘未了,不让出家。于是我就自己剃度,在寺中待了下来,住持也不阻拦。这一待,也快十年了吧。所以,我也没法号,现在青龙堂也灰飞烟灭了,你呢,也叫什么大堂主了,直接叫我本名裘镜云便可。”
说着,裘镜云也给王恶禅沏了杯茶,王恶禅一饮而尽,裘镜云看着他的模样,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哦,对了,十年前我最后一次遇到总堂时,他给了我一封信函,说一定要亲手交给大堂主。这些年,我除了报仇外,也一直在找您呢。”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信函,表面已经泛黄,放在了茶桌上。
裘镜云听了这话心头突然一颤,但仍就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也王恶禅又聊了几句,便安排他去休息了。而他自己却一个人静静坐着,从白天到晚上,屋中漆黑一片,却也不打灯。
直到一个手中举着灯笼的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走进屋内,点燃了油灯。坐在了裘镜云的面前,看了看桌上的信函,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不让你出家?”
“尘缘未了。”裘镜云淡淡道。
“是的。都说修佛是遁入空门,但要想真修成成果,心便先需是空的。长久以来,无论是你自己还是在外人看来,你都是‘心空’的,但其实这都是虚相罢了,”
“虚相?”裘镜云疑惑道。
“你所谓的‘心空’,不过以为世间无所依,于是万念俱成空。但其实执念并没有去除,只是以为无法追寻,才得以‘假空’,暂时放下。也就是说,你的‘空’,还是取决于外物而非你自己的内心。
“佛语云:缘起性空。世间有因、缘、果,你是真佛降世,但时候未到,还有一段尘缘需了,到那时,才是真的‘遁入空门’。佛门有六神通: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你已占尽前四,离那传说中的‘天下大自在’也只有半步之遥。但剩下的,需听天由命——了你命中尘缘后方可领悟了。”
言罢,老和尚离开。
裘镜云又呆坐了半晌,轻叹一口气,打开了信函。信中,是青龙堂总堂张洞天告诉裘镜云,他还有一个女儿,曾送到一户姓孟的人家,左肩上刺了一朵莲花,拜托他找到她,安置好她。
这原本应该是裘镜云梦寐以求的来信,因为他终于能报自己的救命之恩。但此时他却激动不起来,万般情感到了嘴边,却凝成了一声苦笑。
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临梧寺时老和尚给自己的偈语:逢赤而出,听雷遇故,槐下伏祟,闻雪方悟。
本来不解其意,但看看眼下的情形,想必就是“逢赤而出”了吧。
罢了,罢了。
这终究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