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海“如实”禀奏朝廷,却未按刑部指令将贺安节押往京师,他不想让这样的壮士再经受折辱。在贺安节交代所有后事之后,巴海择一良辰,命人给他沐浴更衣。两人席地而坐,巴海感慨道:“我一生最敬佩忠义之人。可惜我是满人,你是汉人,注定我们别无选择,不然,我们会是很好的兄弟。”
时辰不早,巴海命人给贺安节奉上预先准备的毒酒。
“多谢将军成全!咱们就此别过。”贺安节含笑痛饮,慷慨赴死。
兆骞一直在门房外踱步到深夜。苦痛接踵而来,令他已目不暇接。终见巴海神色凝重地走了出来,兆骞顿时瘫坐于地,不能自已。
巴海向朝廷奏报:钦犯受刑伤重不治,终死于狱中。朝廷又命巴海将这罪大恶极的忤逆之徒挫骨扬灰。巴海自是“一一照办”。兆骞将安节遗骨小心装敛,只等怀仁的到来。
听闻父亲的死讯,怀仁心如刀割。他知道不应为此怨恨巴海,但却终难面对。
父亲凛然回来赴死,终于一抿恩仇,撒手而去,相信他此生已再无遗憾,安心去和母亲地下团聚。
自有记忆以来,与父亲相聚的日子寥寥可数。父亲才华横溢,却一生为命运所裹挟,身不由已。他胸怀大志,却终不得舒展。现在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一直阻拦他报仇,怀仁被这如山的父爱,压得喘不过气来。父亲的苦心、睿智、以及一生颠沛流离的命运,令怀仁久久不能释怀。
阔别多年的游子,归来时,不再如从前一般青涩。眉宇间,面颊上,已镌刻有风霜的印痕。那双闪亮的眸子透露出的,是无比坚毅和果敢。
家中的小园还是一片翠绿,院中那颗榆树又粗壮了许多,随风四处飘洒着榆钱,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
葛氏早闻声迎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多年未见的小妹。一晃三妹已经十岁,见到这个久未谋面的大哥略显拘谨。四妹已五岁,记得离家时,她还在襁褓中,现已满地撒欢,她正在用茫然的目光扫量着眼前这个陌生人。
怀仁一手一个,将两个妹妹轻轻托起,止不住地亲昵。
“桭臣去他未来岳丈家吃酒去了,他要知道你回来,不定得多高兴呢。”葛采真说着,给怀仁让到了屋里:“你爹也一直在等你呢。”
见到这个父亲,怀仁情难自制。一晃四年多,兆骞又苍老了些许,当年的飞扬也消减了多半,愈发像个慈祥的边塞老人。
桭臣闻讯领着未过门的媳妇见过久别的大哥。“苏还!”哥俩拥抱良久。苏还小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已是举止洒脱的少年,即要成家立业,一大家子围坐在火炉旁,畅谈从前,同感时光飞逝。
兆骞将安节死前的嘱托一一转述,又从箱底里取出那柄“龙吟”郑重地交与怀仁手中:“六公子托梦你思雨姑姑,把这宝剑赠于你,希望你能如你六叔一般,匡扶正义,除暴安良。而今,她也追随你六叔而去,愿他们能在天上团聚。”
怀仁眼含热泪,郑重接过。时隔多年,剑身依然寒芒闪烁,剑锋飘渺深邃,似有巨龙盘卧,隐隐有龙吟之声传来,仿佛能看到当年六公子手持此利器,奋勇杀敌的英姿。
怀仁跳到院中,舞动着长剑上下翻飞,剑气荡得花树落叶缤纷,花瓣簌簌洒落。“好剑!”
在城外的一处山包,这里是固山的陵寝。墓碑上以满汉文刻着:“恪尽职守,尽忠报国”。这是满洲对战死疆场、功勋卓著的将士最高殊荣。土包的旁边,又多了一处新坟。
门西打塔,这个刚毅勇敢一生的猎手,终难敌丧子之痛,撒手人寰。兆骞对着地下长眠的老友及爱徒,怅然念叨着:”这样去了也好,父子终于能在下面团圆了。”
怀仁则提一壶好酒,默默地坐在坟前,与固山对饮。一盅酒撒地,往日的情景又点滴重现,怀仁更是心如刀绞:“我今生只要有命在,就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宁古塔现在是安居乐业,商贾繁荣。牡丹河水还在静静流淌,又有打牲乌拉采珠的船队驶来,怀仁望着眼前忙碌的珠丁,心中怅然失神。他又想起了父亲留下的话语:“不论夷夏,只问苍生!”对今后何去何从,心下茫然…
怀仁衣锦还乡,人们奔走相告,旧日的朋党纷纷涌来。陈昭令又回到官庄任笔帖式兼书记官,孙毓宗、毓章兄弟都已娶妻,跟着壬辰做起了生意,叶长民、吕氏兄弟在都统衙门里任职,都有了不错的归宿。
任辰做东,在杨越的饭庄款待一众人。饭庄里洋溢着一片欢声笑语。
萨布素闻讯不请自来,一见怀仁便骂道:“臭小子,那日算你逃的快!以后再让我逮到,腿儿给你打折。”
怀仁笑到:“我这条小命当年就是您给捡回来的,今只还您一条腿,我还是赚大啦!”
萨布素哈哈大笑道:“打小就看你是个好苗子,一直想让你来军中为我效力,如今你刚走上正路,没想到被安珠湖抢了先!”
杨越道:“还记得当日萨大人让我去劝怀仁回来,足见萨大人对仁儿的关爱。怀仁小时候就一心要从军只为打罗刹,如今,到底还是披上了战甲。”
提起罗刹,萨布素脸上又浮上了层阴云:“如今罗刹还是根患难拔,侵扰日甚。他们在黑龙江上游建雅克萨城为据点,势力已延展到下游乌苏里江一带,索伦、黑斤、费雅喀等土族同胞饱受其扰。我看他们绝不止于此,他们是要蚕食我大清疆土,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我大清一旦在三藩腾出手来,必将发师远征,与罗刹必有一场大战,但愿这天早日到来!”
萨布素本以为怀仁会欢欣鼓舞,哪知他却一直缄默,当即又骂道: “你小时候一听要打罗刹鬼,早乐的直蹦高高,怎么现在大好机会摆在眼前,你怎么又怂了!”
“现在怀仁已在盛京将军帐下,在陪都养尊处优,有着大好前程,哪会再如从前一般?”窗友们纷纷说道。
只有杨越深知怀仁彷徨所在,此一时彼一时,他亲爹刚死在朝廷手里,尸骨尚未寒,怎会甘心去为大清效力?
这些日子,怀仁遍访旧友,拜会叔伯,忙得不亦乐乎。很快,归期将至,他携上了父亲的骸骨,又踏上了去往盛京之路。
安琪格再次踏入宁古塔这片土地,更是恍如隔世。她不知自己这次为何回来。明知与昭令今生已错过,但仍忍受不住内心的驱使,鬼使神差地回到这里。
年少时的记忆犹在,却已经物是人非。昭令一家曾居住过的那个破败不堪的旧屋已不在。有居民告诉她,陈一家已经搬到了城里,现就居在城西的一处院落。
安琪格牵马来到院外,见房屋已焕然一新,院子里种了许多蔬菜瓜果,鸡鸭鹅狗满地跑着,她边观望边往里走。一个妇人正好端了一桶食料出来,见到安琪格,惊呼道:“我的天哪!”
安琪格心也咯噔一下,妇人正是曾经的丫鬟春花。
“天呐,这是什么风把格格您吹来了?快屋里坐。”安琪格感到春花热情有余,却不似往日的姐妹般亲近。见春花小腹微隆,心内又是一酸。
春花把安琪格让到屋里,忙着沏茶倒水。“昭令出去了。他回来后,将军让他总管官庄事物。一天忙的要命,虽不再干重活了,但我看倒不比从前省心。你也知道,官庄里的杂事多,又多是以前的难友。他做事又那样勤勉,总是没日没夜地操劳,每天回来都要很晚。”春花一边拾掇一边说道。
安琪格茫然失神,任由春花在那喋喋地唠着。春花又得意地抚着肚子,告诉格格,现在已经怀上昭令的孩子,已有四个多月了。
看着春花又去忙着去杀鸡,摘菜,安琪格心里五味杂陈。这种日子,难到不正是自己所向往的吗?眼前的春花,真是令人心生羡慕。
春花让格格在屋中稍坐,她又去上街去买酒。当她回来时,却不见了格格的人影。炕桌上,只留下了一只银镯,这是当初昭令送予格格的定情信物。春花深深地叹了口气,将镯子套在了手上不住地把玩…
安琪格策马扬鞭,一口气狂奔了几十里。明知是这个结果,为什么还偏偏忍不住给自己添堵?她只想快速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路过之处,不敢停留,却又忍不住地左右观瞧。那一望无际的玫瑰林,那起伏的山峦,那流淌的河水,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都勾起了历历往事。她使劲地抽打着马鞭,马儿扬起四蹄一路狂奔,四周的景致飞速地向后退去,远远抛于脑后,只卷起一片尘烟…
一转眼,已是康熙二十年春(1681年)。
在明珠等人的努力斡旋下,康熙六年停止执行的认工赎罪例终得以恢复,朝廷新例宏开,认工皆可还乡。众人又经过多方设法,终使城工之费,降到二千两银子。
徐乾学正任编修之职,徐元文任督察院左都御史,宋德宜任礼部侍郎,纳兰容若已是康熙御前一等侍卫。由于他们都身居要职,又有明珠作后台,因此,一经他们倡议,就应者云集,辇下名流,都以不与此事为憾。
春初,北京正白旗满洲副都统郎坦奉使塞外,由于素知吴兆骞的才名,特行召见,言谈之间,大为赞赏,并告知京师众人正在积极筹划营救吴兆骞一事。兆骞听后备受鼓舞,归乡终于有望。
多少冰天迁客泪,待君归奏建章台。——吴兆骞《都统郎公奉使塞外,赋此奉赠》
巴海一直心挂着兆骞,多次邀约他一家前往乌喇,拟聘为书记官,监管笔帖式及驿站事物。兆骞决定桭臣完婚之后,再举家迁往乌喇。
夫妇倆商量着八月就把儿子与叶氏的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了为人父母的一桩心愿。媳妇也是两口子看着长大的,在其家的熏陶下,贤良淑德,知书达理,兆骞两口对此桩婚事很满意,只是葛氏偶尔抱怨:“这媳妇越看越欢喜,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脚大了些。”
兆骞说道:“可谓入乡随俗,你还以为在关里呢吗?我看这更趋近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咱自家的闺女不是也没裹足吗?”
葛氏也是哑然失笑,还记得给三女缠足时候,女儿疼得大哭大闹,后来竟自己扯了裹布跑到杨越的家里,死活也不肯回去。兆骞夫妇寻来,范氏给两人一顿数落:“你也不看看,在这儿谁还讲究这个,你看人家满人妇女,哪有缠足的?干起活来,像个男人,上山下河,如履平地,又个个吃苦耐劳。哪如我汉家女这般矫情?”就这样,女儿缠足之事始罢。
亲家知道兆骞家贫,未索任何聘礼。兆骞两口子还是备了许多礼品送了过去。叶德贤长子叶长民又是兆骞的学生,两家可谓是亲上加亲。
七月,还乡诏下:“吴兆骞以输少府佐将作,遂得循例放归。”
消息传到宁古塔,兆骞欣喜若狂。得知是众亲友帮他筹措二千两银子,才得以赎归。虽然赎款降低至此,但这仍是一笔不可想象的巨款。兆骞时常念叨:“今生所欠下的情债,是还不完了。”
兆骞一面为归乡做准备,一面筹办儿子的婚事。
八月十八,兆骞为子桭臣娶妻叶氏,婚事办的很是体面,巴海与萨布素也送了贺礼,当地的居民也都争相前来道贺,兆骞一家可谓双喜临门。
完婚后,一家开始整理行装,挨门逐户与亲邻饯别。大家都相持哭失声,不忍离别。还姐因双亲已死,也在赦归之列,兆骞夫妇念她孤苦无依,决定携带同行。
兆骞早年一直想去嫩江沿岸的“卜魁”游历一番,现是那里索伦部土族居处,距宁古塔千余里,有一片秀美风光,无奈山高路远,一直未能成行。今年本拟与杨越相约去那儿采风,以了多年夙愿。却因还乡仓促,未能成此行,葛采真知其心中尚有一丝遗憾。
陈昭令也前来送别。面对着依依不舍,热泪盈眶的爱徒,兆骞将当年出关时所携的所有书籍全部赠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我学生虽多,但能承我衣钵者,只你一人。今后,为师不在,你要担起宁古塔的文明开化之责,不负二十载寒窗苦读。
要知道,本邦之开化非一日之功,你杨玛珐已经和将军提议,要兴办书院,如此甚好。如今,宁古塔读书之风日盛,满汉都争相送子弟就学,这些书籍你妥善保管,将来全部捐给书院,可惜,我不能亲眼见到这一天了。”
九月二十日,兆骞一家终于起行。巴海派拨什库一人、兵八名护送,又发堪合,并拨驿车二辆,驿马二匹及饮食等物,按驿供给更换。
启程当日,萨布素亲自骑马在前面开路,宁古塔男女老少,都前来相送,场面堪比当年冯氏赦归之时。
冯氏搀着老察玛前来送行。戴布禄失声道:“先生为宁古塔教化之功,前无古人。若没有先生,本邦万古如长夜!今先生一走,是我宁古塔之天大的损失!”说罢,老泪纵横,倒头便拜。
兆骞哪敢受此大礼,赶忙还拜,哽咽道:“宁古塔之教化,岂是我一人之功?我走之后,自会有人前仆后继,玛珐保重啊!”
冯氏更深情道:“今日一别,再见恐遥遥无期,先生多多保重。”说罢,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不由自主。
众人成群结队,一直送出十余里,送至一朗冈时,兆骞又拉着一家人叩拜:“贱民吴兆骞,嫡庶宁古塔二十余载,无德无能,承蒙相亲父老之不弃,方能教书育人,以谢这方水土。今日作此长别,从此天各一方,众乡亲父老多多珍重!”众人也齐齐拜伏于地,哭声一片,良久方洒泪而还。
诸多亲友及门生,却始终不肯随群散去,坚持着一路送到沙岭。天色渐暗,驿站里,大家围着糠灯,团坐在一起,畅谈了一整夜。
白发吾衰矣,青云子勉旃。殷勤相判袂,浩浩任坤乾。——钱德维(威)即席赋长诗《送吴汉槎同年南还》。
直至第二天清晨,杨越红着眼圈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兆骞此行珍重!”一行人才恋恋不舍地洒泪而别。
众人走后,兆骞不能自持,方又意识到,今生就此诀别,再会已无期,不顾妻儿劝阻,说什么也要回去多望上一眼。
策马复追二十余里,赶上众人,又是一番洒泪相拥。还是杨越清醒,他执手道说:“汉槎万不可意气用事!否则怎对得起家中的高堂,和京城诸位师友一片拳拳心意!”兆骞方醒,再与众人长别。
望着兆骞远去,钱威哽咽着感叹:“此患难交情,如此之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