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天青古道寂静无人,受战火波及,这条重要的商道竟冷清得能听见人的呼吸声,李沁喜心中不由担忧:这场仗过后,这一片地区说不定会被打废。
她思绪迟缓,马蹄却不停踏踏向前。她独骑一马,身旁是赫苏图,陈冬柏负剑在前开路,三人轻装简从,正往罗织军大营紧赶。
出发前,王庭还未确认萨尔格及其亲随的下落,战机瞬息万变,为免遭遇流亡之徒,李沁喜决定先带着赫苏图去与澈合方面会合,在罗织军的护送下向北部边境靠近,一旦发现萨尔格的踪迹,便让赫苏图亲阵。
三人都是骑术好手,快马加鞭,很快就到了金察部的罗织大营。罗织人热忱地接待了赫苏图,一位白发长老拍着赫苏图的肩道:“我们一直希望你来,但是路途遥远,路上又充满凶险,所以才……”他顿了顿,粗糙的手掌抚上赫苏图额角的头发,“喀拉哈尔想必也是危机四伏,今天在这里见到你平安抵达,我们很高兴,罗织部深以你们父子为荣。”
据说,这位长老曾见过那位罗织贡妃——苏伊的母亲,赫苏图的祖母,此刻见到故人血脉就在眼前,他心中不由感慨万千。“细看你的眉毛和鼻子,真有几分像她。”长老对赫苏图如是说。
赫苏图未曾见过祖母,也不曾到过罗织部落,但因为自己身上流淌着罗织血脉,他对长老这番话十分感动。素未谋面的祖母,是父亲的阿妈,说不定她在生时还见过孩提时代的母亲,一条无形的纽带将他们四人串联起来,赫苏图感觉自己在世上突然多了一位很亲的亲人。
他胸膛忽然暖起来。
李沁喜在一旁看长老同赫苏图说话,忽觉心间润润的,还伴随着丝丝酸涩。她已数年不获君临城的消息,数年未见过自己的亲人。
她轻轻捏了捏拳头,平静神色,走上前去与长老商议,长老答应明日一早便派一支二百人的小队护送她们前往崇札,罗织军方面推算,萨尔格很有可能就躲在那里。罗织军的粮草补给需要穿过现在是一片混乱的太珠里才能运来,故大军还要在金察部暂留一两日,这样做也可防止萨尔格从金察地域蹿出。
大家在军|中用晚饭,李沁喜与赫苏图无心饮食,只吃了点烤饼,而陈冬柏与澈合许久未见,二人各喝了一水囊酒。简单的便饭过后,众人便各自回帐。
连日奔波,今天终于能稍微睡个好觉了,李沁喜在帐中给自己捏肩捶腿,希望一会儿能早早睡着,一觉到天亮,明日精神抖擞方便赶路。
一阵活动过后,她僵硬的身子终于松快了些,人也有睡意了,正准备合衣躺下,却听见陈冬柏在帐外急报:“公主,有萨尔格的踪迹了!”
李沁喜急忙穿衣起身,大步走过去掀开帷幕,“在哪?消息可靠吗?”
“十分可靠。中央军在崇札和金察交界处的一个村子里捉到了他的一名亲信,严刑拷打下,亲信交代了他的所在,他就躲在金察部国界附近的山林中。中央军已经在往金察赶来的路上了,罗织这边也准备派一队精锐前往搜寻。”
李沁喜走出营帐,“赫苏图知道了吗?”
陈冬柏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说:“知道,澈合已经去找他了。”
“好,好,”李沁喜的心咚咚直跳,脑子飞快转动起来。萨尔格的命至关重要,谁拿下了他的人头,谁就能在战后合情合理地占有太珠里,中央军与罗织军今夜必有一场争夺。
她正思忖,迎面已走来一道人影,停步一看,是身披苏伊昔日战甲的赫苏图,火光飘乎间,似是故人归来。
李沁喜怔了片刻才认清自己眼前人并不是苏伊,赫苏图瘦削的身躯和稚气未脱的面容,并不能饱满地撑起他父亲留下的铠甲。
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纵然眉目肖似有战神之称的苏伊,他却并不懂得行军打仗,武艺也不十分高强,这趟随同前往捉拿萨尔格,对他而言其实是极冒险之举。
李沁喜之所以不阻止他,还陪他到这来,为的正是解除他心中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
他还会有光明灿烂的未来,不该为父母之仇束缚终生,唯有让他参与最终战,哪怕只是跟在冲锋的人群身后,都能将他心间的巨担卸下。
她与赫苏图相视点头,然后背过身去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印,是与赫连合谋的那夜他借给她的,仅能在最危急关头使用——印至如国王亲临,持印者可调用奚赫中央军。赫连此举是为了在喀拉哈尔出现最坏结果时,李沁喜能迅速调用都城中央军稳定王宫内局面,现在,为了保护赫苏图的安全,她将这枚印交给他。
“今夜捉拿叛贼必是一场恶战,届时战场混乱,刀剑无眼,你千万要小心。”她向赫苏图仔细叮嘱,“这枚金印给你防身,不到生死关键万不可用,否则会惹来大祸临头。”
赫苏图欲伸手,又收了回去,“姑姑,那你呢?”
李沁喜道:“我只坐镇观战,又有陈叔叔在,不会有事的,你不必为我分心,只需顾好自己。”
见赫苏图仍在犹豫,李沁喜一把将金印握进他掌中。
转眼间,夜色幽暗里,李沁喜三人已夹在罗织军中,悄声赶赴奚赫国界。
为了掩人耳目,离开喀拉哈尔时,李沁喜一直穿的是奚赫男装,在此刻行进的这队列中,无人知道她就是王后,似乎也没人关心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众人只垂头沉气,快速往目的地赶路,但如果有人抬起头来稍微观察一下,便不难发现马上之人身形瘦小,虽着男装却非男子,马上虽挂有一把刀,却是笔直的外族刀,而非奚赫武士所用的弯刀。
李沁喜并不会武艺,但这趟出来她还是坚持将这把潜龙刀带在身边,它是她唯一拥有的武器,像一个护身符一样,令她心安。
两个时辰的全速奔袭后,大军终于来到国界,从崇札过来的中央军比他们先一步到,已经在山林中展开了搜寻,罗织军将领不甘落后,立马命令兵士深入林中。
两方人马心里较着劲,都想抢到头功,敌人还未找到,林中已有几起无声的拳脚冲突。赫苏图也加入了搜寻的队伍,他复仇心切,脚步急急,不注意跟紧同伴,而是顺着感觉四处走动,很快便与小队走散了。
山林里怪枝密布,异鸟孤鸣,在夜色中显得尤为可怖,赫苏图的步伐却十分轻快,他踩着断枝落叶一路疾行,不知不觉间已深入山林腹地,罗织军还未进到这里,不远处只有七八个中央军兵士。
他的脚步很有节奏,但往林子更深处进时,他觉得自己的节奏被干扰了,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动,他于是装作走累了,慢慢缓下速度,一面佯装喘气,一面仔细辨别周围环境。
“咕……”一句肚子空的声音打破了夜色下的僵局,赫苏图手执火把朝侧面挥去,那人急忙躲闪,朝反方向跑开。
果然有人!
赫苏图拔刀追赶,并向周围的中央军兵士呼喊道:“这里有人!”
那几名兵士赶忙朝这边围过来追赶,但当他们发现冲在前头的赫苏图不是自己人后,便在他身后狠踹了一脚,赫苏图毫无防备地跌倒在地,一抬头,一名兵士已经拔刀对着他。
“你干什么!”赫苏图气得大吼。
兵士弯下腰来往他脸上揍了一拳,“闭嘴!”
“你——”赫苏图话未出口,另一边脸又挨了一记狠拳,兵士啐了一口道:“给我老实点,这是头功,别挡爷的路,不然,杀了你!”
眼睁睁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明明大仇将报,自己却莫名其妙被扣在这里动弹不得,赫苏图气愤得喷血。都到这一步了,他不能这样屈辱地倒下,他要报仇,要亲手斩杀害死阿爸阿妈的凶手!
他指甲狠狠抠进地上的土里,口齿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两侧脸颊痛得只剩麻木,抬眼间见到其他人的火把越追越远,他咽下口中的血沫,焦急开口道:“我是赫苏图·喀拉哈斯。”
兵士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赫苏图重复道:“我是苏伊·喀拉哈斯的儿子,赫苏图·喀拉哈斯。”
这回兵士听清楚了,他喃喃道:“喀拉哈斯,王姓……”刹那间,他目露凶光,“那就更不能让人知道公子你见过我了!”说完他提刀便往下猛刺。
借着他刚刚低声喃喃的空隙,赫苏图已翻身滚到一旁。他亡命般爬起身来,拼尽全力向前挣扎跑去,此时附近的其他中央军已经发现了方才的敌情,纷纷跟入同伴的方向,很快,他们就注意到了混入自己人中间的赫苏图。
欲杀赫苏图的那名兵士在身后大喊:“捉住那小子,他是探子,别让他跑了!”
数十人的拔刀声随即响起,方才的恐惧和愤怒再度袭来,只是这一回,赫苏图插翅难逃。吃了上次的亏,他不再自报身份,蓦地把心一沉,从怀中掏出李沁喜交给他的金印。
“王上金印在此,谁敢妄动!”
此刻,有数十人见到这金印,他们谁也不能像之前那兵士那样悄无声息杀他灭口了。见到这数十人纷纷放下举刀的手,赫苏图才敢稍有呼吸。
他手执金印,发令道:“众人全力追击叛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