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分为南北中三流,彼时北易水、中易水皆在辽境,唯南易水在宋雄州城外。九月初八午时许众人来到南易水畔,远见百余人身着白衣已侯于此,临河摆下近百桌酒席,一时相顾愕然,忙赶上前去。
近前看,除辛赞等外,旁的皆不相识,瞧其模样当是左近百姓。众人见之,知其效易水送荆轲之举,无不慨然。
韩翊当先迎上抱拳道:“辛兄弟,这些父老乡亲缘何于此啊?”辛赞还礼道:“乡亲们并非兄弟请来的。”说着一指身后几个厨子模样的接道:“我本只请了这几位前来以为众豪杰设宴,然燕赵多有慷慨悲歌之士,他们一听众位义举很是钦慕,便奔走相告,引着乡里亲朋前来相送。”当中一圆脸厨子跟道:“各位好汉赴汤蹈火,咋也不能叫你们冷冷清清的去。”其旁几人纷纷称是。
众人感慨不已,曹法言朗声道:“父老乡亲高义,真叫我等受用不起,这般相送,虽死不枉矣。”说着领头向众人拱手长揖,各派好汉随之。白衣百姓连忙还礼,后请众人落座。
各席皆有白衣相陪,萧萧西风一杯酒,虽是初识,不下故知。而与吴长老、许大义同座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旧相识,正是当年吴长老几人在黄河劫船所遇的爷孙俩。
几人相逢于此均觉意外,旧事重提,今作一笑。那老汉问吴长老因何少了一臂,吴长老只调笑道被虎狼咬断了,老汉也不知真假,只叹道:“瞧老弟小不了我几岁,这把年纪剩了一条臂膀还要拼命,可叫老儿惭愧的紧啊。”吴长老笑道:“老哥哥言重啦,老弟打打杀杀一辈子,旁的事也做不来。”
那老汉举杯道:“辽兵厉害,前阵子打过河来,那满地的尸首真是……唉……老弟此去一切当心呐。”他家住雄州附近,数月前宋军那场大败仍叫他胆战心惊。吴长老慨然道:“老哥哥安心。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也得除去贼首。任他金人、辽人总不能叫他们再过河来。”说罢一饮而尽。
一席同饮,老汉道:“孙儿,满酒,叫好汉们再多喝些咱大宋的酒。”他那孙女忙为众人斟酒,而后她左顾右盼一番,怯生生问吴长老:“这位爷爷,今日怎不见哪位……不见哪位小大王?”
“小大王?”吴长老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她问的是陆无樊,想她不知陆无樊姓名,那日几人装作劫匪,因而得了这个称呼,不由笑道:“他呀一去无踪,许真到哪个山头当大王去了。”那姑娘点点头,略显失望之色。人生常是如此,不经意遇上一人,反会铭记一生。
国境在望,这许是众人在大宋吃的最后一顿酒菜,推杯换盏间不觉黄昏。残阳落碧水,孤雁向天南,西风渐冷,衰草凝寒,熏熏醉意中,不知谁人高吟起了那首千古绝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身在易水,座有白衣,怎不引人垂泪!韩翊亦已半醉,闻歌兴发,举酒而起,高声吟道:
瑟瑟秋风无尽吹,征人北去雁南飞。
何处彷徨更催醉?易水!白衣相送使人悲。
一曲浩歌倾别泪。不悔!涛涛逝水也无归。
……
词未终而戛然,这曲《定风波》还少后三句,韩翊一时兴起,可文思不济,未想好最后应如何点明胸意。众人听到一半,不觉痴痴望去,而他正琢磨不定时,高凌越忽起身接道:
但慑胡兵窥我地。足矣!青锋碧血壮雄威。
韩翊大喜:“大哥真知我意,纵使不归,须壮国威。”众人也受触动,举碗皆立,齐呼:“青锋碧血壮雄威……青锋碧血壮雄威……”眼见江湖草莽、四方百姓也有冲天豪气,马扩不由泪落青衫。
喊罢归座,韩翊却叹道:“新曲虽成,可惜三弟、章姑娘不在,若章姑娘七弦在侧,咱们以歌而和,今日易水,不啻千年。”“世事古难全啊。”高凌越亦道。江琳强忍眼泪道:“你们要想与小叔、章姑娘唱和一番,那就设法活着回来……”“好……”虽不免自欺欺人,二人也只得点头称是。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日迫西山之时,曹法言起身道:“父老乡亲深恩厚义,我等无以为报,唯誓死破贼尔。”说罢举碗敬向四方,饮尽则碎碗于地。众人效法,霎时河畔噼啪作响。
“披甲!入辽!”曹法言一声高呼,众人随之取出马扩所赠甲胄。许大义捧着铁甲不由问:“帮主,咱们穿这个去,岂不是向辽人示弱?”曹法言道:“正叫他知道,任他耶律大石动用千军万马咱们也不惧于他!”
许大义觉也有理,可摆弄着披膊、胄甲等物件仍不免抱怨道:“这劳什子可怎么个穿法儿?”一众武林人士,哪曾穿过甲胄?马扩忙为众人讲解。虽穿戴齐整,不便施展拳脚,可先前在太白山就曾吃了周商鸣强弓硬弩的亏,而今面对辽人弓箭也只得如此了。
眼见离别在即,白雪清跪别韩定安,韩定安搀起她道:“清儿,日后庄中上下就仰仗你了,好生将孩子扶养成人。”白雪清含泪点头。
而后白雪清、江琳、李瑛瑶各自为丈夫披甲,愁心难断似流水,无言更有泪。
陈玄宁穿戴完毕从梅玄英怀中接过陈嗣兴,后将掌门佩剑递与她:“师妹,我若不回,你就是太白掌门。纵只你们三人,也不能叫太白湮灭。再者……瑛瑶、嗣兴日后也有劳你了。”他领太白门人一去,只剩梅玄英与李瑛瑶母子,梅玄英强作笑脸道:“师兄放心就是!此次大伙必定凯旋而归!”说罢将自己佩剑交给他。陈玄宁点点头,在儿子小脸上亲了亲,终不舍交与李瑛瑶,与她握手而望。
待向白衣父老再拜,众人便北去白沟。此去生死两茫茫,留者凄然,去者凄然,望着丈夫渐行渐远,白雪清、江琳终忍不住追上几步,齐声高喊:“等你回来为孩儿取名……”韩翊、高凌越驻足回望,喉间早哽,已再难说出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