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凌冽,云海凄迷,一段山峰孤零零地高耸云外。
就在那段山峰的左侧,隐约可见一大片宫阁楼台,雄奇瑰丽,又虚无缥缈如远方的海市蜃楼。
那便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外人极少有机会身临其间的飞云堡。
要自峰下抵达飞云堡,必须在时刻被寒风刮得摇摇晃晃的悬梯上战战兢兢地走近半个时辰,途中就算不被冻死,稍不留神脚不稳就可能直接摔入万丈深崖,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
这是一个绝地。
长期生存在这里的人,不仅需要做人,更需要做野兽。
但在这恶劣的冰天雪地,连野兽都要万分警惕,不敢错半步。
一行人拥挤在一架冰桥上,桥面铺了厚厚的野草树枝,人踏上去还是要穿好一种防滑的特制皮靴,抓紧两旁比冰更滑的铁链。
雾气低沉,弥漫了整架桥,人行其间也像一触即散的幻影。
凶险的地形,凶险的风雪,凶险的浓雾,再没有多少真心愿意继续跟上来瞧好戏的闲人。
只是那座城镇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么多人,于情于理,身为看客的武林人都该跟上来做见证,直到辨明真相。
那条街死的人大半是牛大娘门下的子弟,所以她也必须顶风冒雪地跟上来,为死者讨回公道。
这一行人足有百余,虽算不得浩浩荡荡,却也是几十年来要上飞云堡人数最多的一次。
群豪终于都小心翼翼地过了桥,一起抬头望,高峰摩云,狂风怒卷,冰雪纷飞,依稀只见一条悬梯曲曲折折摇摇晃晃地绕上去,层接而上的每一块木板看样子都朽脆了,还结了厚冰。
目睹此况,谁不心胆若裂,谁不脚软绝望?
带路的夏风恭肃道:“各位请随我这边来。”
群豪跟他走,走到一个突出的石崖,这里虽也覆盖了冰雪,但很浅薄稀疏,似乎时刻有人在精心打理,踩在上面平坦稳固,令人重又深感安全。
夏风在峭壁上摸到一根锁链,这根锁链结住的冰也没有桥上那些厚沉。
他抓紧这根锁链,猛力地挥舞,粗壮的锁链有节奏地拍打峭壁,竟似打在军鼓上,发出轰隆隆的振响,有不少人都真怕会引起雪崩。
轰隆隆的声音升上去,片刻就又降下来,随声而下的是一个每分每寸都扎了厚厚毛皮的大筐。
“一年起码有九个月天气恶劣,所以我们堡上的人上去下来多是乘坐这个大筐。”
一次上去十个,每次夏风都会跟进筐里,载了人后,大筐上下就没那么快了。
底下有胆小的人等不及,也学着夏风猛力甩动锁链,却并没有在峭壁上打出轰隆隆的声音,而是锐利的尖啸,依旧一条直线升上去,片刻就降下来。
但这回随声降下来的,不再是载人的大筐,竟是杀人的毒箭,密密麻麻如雨点地射下来。
群豪中多数人在边上见机得快,侥幸闪开,却还是连同那人被乱箭射死了七个。
轰隆隆的振响迅速降下,筐里直立也如一根杀人毒箭的夏风面色铁青,怒目瞪着众人:“你们怎么擅自动手?这条锁链有特别的甩动节奏,一出小错,就会引动遍布在峭壁的机关暗卡。”
群豪再度心惊胆跳地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江湖传言,飞云堡为了防御仇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布设了精密的机关暗卡,想不到在峭壁上也有。
夏风冷冷道:“虽是他们自己失手而死,毕竟是死在飞云堡的地面,也不好就这么任其暴露在冰天雪地里,我先载他们的尸体上去安置。”
飞云堡和这地形天气一样凶险难测,却终归还是很讲道理的,群豪又不觉纷纷暗中松了口气。
XXX
涌动不息的云海将这雪峰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下面那个世界凶险阴沉步步绝望,上面这个世界却艳阳普照清新美好,人的脸和琉璃瓦一样在阳光下显得金碧辉煌,看去个个如同永远也攻不破的神话。
云满天痴迷神话,天底下谁不想做神?
为了做神,他在这上面与世隔绝地活了几十年,剑锋般的直觉已完全迟钝,已很难感知下面的季节更迭。
尽管下面似乎一年到头都是严冬,但一个季节也可以丰富多彩。
一开始他也痴迷这不知岁月的空虚,神就该凌驾岁月。
可现在他只想有一天能脚踏实地地活着,去享受真实的大地与木叶芳香。
然而当他亟待追寻岁月的时候,岁月却不知不觉让他的身体衰弱得再也走不动了。
若要下去,必须由别人背着扶着,那样子对他来说比死还耻辱。
他一天中除了睡觉外连吃饭喝水甚至是拉屎撒尿都在一张制作奇巧的轮椅上,椅子铺了厚重斑斓的虎皮。
卢彦春也除了睡觉外连吃饭喝水都和他及这张轮椅寸步不离。
夏风负责管理飞云堡内外的一切琐碎事务,卢彦春负责管理云满天日夜的一切私人生活。
十多年的寸步不离,卢彦春已没了自己的隐私。
他不管坐立,都是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有光照着他们,不管从什么角度照过去,他的影子都是完全埋没在云满天的影子里。
他懂得怎样做一个人的影子,怎样做一个恰到好处的透明人。
今天他把轮椅推到画檐下,让灿烂的阳光毫无破绽地照亮云满天。
这里是云海之上,极少有暴风雪,经常有辉煌的云霞。
云满天一如既往地惬意坦然,但这惬意中又不觉多了一点凄惘,坦然中又多了一点畏惧。
他的眼睛也前所未有地被阳光如针般刺痛,用力地闭了一下,整张脸都在微微的抽搐。
他眼睛闭上的瞬间,一声急促的叹息漫长地从嘴里喷出,就像喷出了一片失去颜色的血花。
他叹息道:“终于要再相见了。”
卢彦春仰头看那一片如近在檐角的鲜红云霞,突然也前所未有地惧怕,忍不住悄悄闭了一下眼睛。
飞云堡是建筑在云海中的,云涌霞飞,本该美丽无伦,今天却只显得血腥恐怖。
卢彦春的双脚竟有些发软,生怕稍一挪动,就会踩空,直坠入无底深渊。
这都是因为云满天的叹息。
云满天生来孤傲,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叹息,叹得如此漫长而急促。
漫长的痛苦记忆,急促的生死呼吸。
叹息之后,他确实感到自己每一下呼吸都紧密相关着生死。
云满天的眼睛只闭了一下,只是一瞬间,却像在地狱苦熬了一百年。
他再次做出前所未有的举动,他前所未有地伸手握住卢彦春的手,握得那么紧密,就像是生死,迫不及待地说:“你出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
卢彦春内心震悚,手足失措,他根本不知道云满天口中的“他们”是指哪些人。
云满天怒了:“还不去,快去。”
他的手紧握卢彦春的手是密如亲人,怒容呵斥时却如毫无情感的野兽。
他似突然也被这云海割裂成迥异的两种状态,可以并存的混乱。
卢彦春深惧这种混乱会无情地吞噬自己,也将自己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地割裂,于是前所未有地离开了他,快步朝前殿跑去。
他刚到殿门,夏风也快步跑了进来,正和他突兀撞面。
夏风素来对这在堡主身后影子般软弱的年轻人不存好感,叱责道:“你干什么?怎能擅离堡主的身边?”
卢彦春窘迫道:“是堡主叫我到前面看看他们来了没有。”
夏风当然知道堡主是指哪些人:“来了,我正要进来通报。”
他表面上故作平静,内心已大为震动。
他知道堡主此举是因早就看出他会背叛飞云堡。
他甚至能感受到堡主多年来始终在痛苦煎熬地期盼着他的背叛。
他们一起回到内殿,卢彦春重又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守在云满天身后,恰到好处地成了透明人。
云满天不等夏风开口,急声道:“他们来了?他来了?”
夏风点头,迟疑着又摇头。
无论如何,他已不用再隐瞒,这对他而言岂非也是一种解脱?
云满天脸色一沉:“什么意思?他到底来没来?”
夏风垂手立在阶下,恭声回道:“该来的人,除了他,都来了。”
云满天冷笑:“但我直觉到他也离飞云堡不远,他这次一定会来的,而且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快,我太了解他了。”
他和薛夜之间也早已有了强烈的心有灵犀。
对薛夜的判断,他从未像今天这么肯定过。
他叫人早早地准备了堡中最好的酒,几十年了,也该让他找到那个唯一适合的人再度痛快淋漓地喝一场。
恩恩怨怨,都在酒里了结。
酒是用往事来酿造,是用心来窖藏。
如今往事已在酒里成了血泪,心也突然孤寂。
他深知薛夜也是这样想的。
XXX
该来的人,除了薛夜,都来了。
玉屏庄的洛七爷,繁星阁的王老板,梧桐山的陆寨主,丙悦楼的松三爷,牛大娘,陶池,何羽,还有几个官府派来的捕快,剩下的,都是于情于理不得不来的见证人。
这些人中,还恰到好处地透明着一个人,一个头戴宽沿大斗笠的人,安安静静地跟进来,本来会是装扮最不扎眼的,现在看来却非常特别。
因为只有他没穿御寒的棉袄皮袍,依旧是单薄的青布长衫。
这上面虽没寒风呼啸,冰雪飞卷,但也毕竟不是盛夏的江南,他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已冻得发乌了,浑身还是岿然不动。
即使这样特别,照样无人关注到他,甚至连云满天锋利的目光扫过他身上时,也一点感觉也没有。
开阔的场中早已摆满了桌凳,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
因大半是豪气干云的武林人,平常大喇喇惯了,所以也不行繁琐礼仪,不做古雅的筵席摆法,一切都尽量显得随便。
眼见来人里确实还没有薛夜,云满天按捺住焦躁的情绪,试着找些话来轻松气氛:“飞云堡几十年没这么热热闹闹地招待过客人了,真是蓬荜生辉……”
怎料他越客气,别人反倒越拘谨,尤其是那几个公门中人。
他突然问夏风:“齐总管,这几位公门中人想必不会也是来瞧热闹做客的。”
几位公门中人站起了一个,向他拱手揖礼:“我们是潞云府派来查捕凶犯的,因人证物证俱在,潞云府治下某条街一百多人惨死,贵堡少堡主有幕后指使的重大嫌疑。”
云满天既不激动,也不愤怒,只沉声道:“好,我孩儿外出未归已数月,我定将立刻着人下峰追寻,我想他也不至于畏罪潜逃,我坚信他是被人陷害了。”
他除了开始那个好字掷地有声外,后面几乎每一句都要在前面掷地有声地带一个我字,无疑是在向人强调他的分量。
几位公门中人确实被他震慑住了,老老实实地坐下再不敢轻易举动。
云满天又笑着看向洛七爷王老板陆寨主松三爷牛大娘:“你们终于肯上来陪我这快要发霉的老朽喝喝酒说说话解解闷。”
洛七爷恭声问候道:“云堡主近可安好?”
云满天笑道:“还好,阳光灿烂,风不大,也挺暖的。”
王老板拱手作礼道:“行走仓促,未能备礼献上,望堡主见谅。”
云满天呵呵道:“你看我这里,宫殿是里三层外三层,层层殿门深似海,住得和皇帝一样高贵舒服,想要什么东西也是应有尽有,你每次费劲巴拉地送礼,对我来说都是俗不可耐,送了也白送。你只需带一颗真心就行了。”
王老板连忙陪笑道:“真心在,一直带着。”
陆寨主毕恭毕敬地垂头道:“实在是无心搅扰堡主,实在是身不由己。”
云满天立刻板着脸:“那你不必多说了,把酒杯端好,早些堵上你的笨嘴。”
松三爷勉强装得镇静:“堡主……”
云满天厌烦道:“你们呀,一个比一个嘴笨,好像都把我当成了吃人老虎,还是闭嘴吧。”
牛大娘却什么话都不说。
云满天道:“据齐总管所说,那条街死的人,多半是牛大娘门下的子弟?”
牛大娘点头:“我坚信我那小侄绝不会是心黑手辣勾结恶徒的凶犯。”
云满天也点头:“多谢大娘的信任。”
他的目光冷不防地脱弦利箭般射到陶池身上:“你便是那个恶徒?”
陶池不敢抬头,只能默认。
云满天道:“我是见过你的,十多年前在济州,你那时候还在武当门下,可我已知道你过目不忘善于模仿别人绝技的本事。”
陶池突然感到要窒息一般难受,云满天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山石沉甸甸地压 迫着他的每根神经。
那滋味简直像极了在薛夜面前。
云满天笑道:“你不抬头也好,如果你抬头,十多年过去,脸上一定已有很大变化,我就不容易认出了。你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和十多年前没有丝毫区别,那时候正好也是严冬酷寒,所以你也穿着这样的厚棉袄。”
陶池惶恐,突然嘶嘎道:“是,你……你看的一点也不错。”
云满天得意道:“我过目不忘的本事,可不比你差吧。”
陶池冷汗涔涔,汗水流到眼中,酸蚀得眼睛不停眨动:“是,你……你想怎么对付我?”
云满天道:“今天有公门的人在,我当然不好开杀戒,其实我几十年都没亲手杀过一个人,连一只苍蝇一只蚊子都不曾伤害,不然尚未抹掉我孩儿的嫌疑,我自己倒是先沦为百口莫辩的凶手,就杀你这么一个蠢货败类,真不值得。”
陶池几乎已是哭腔:“是……不值得。”
这上面当然不会有苍蝇蚊子,但现在每个来人都感觉自己变成了任云满天随手一捏就死的小飞虫。
每个来人似终于了解到自己原本是多么渺小卑微,这里似是世间最接近宇宙的所在。
人们眼见云满天久居这与世隔绝金碧辉煌之处,本以为他必定是个骄奢冷酷不可一世之人,岂料却竟是这样一个始终安坐于轮椅里精神颓委的病夫。
他看起来虽病恹恹的,好像手脚都已丧失知觉,但开口说话自有凛凛威严,令在场每个人都顿感压 迫。
众人里有几个苍然老者,扎扎实实的老江湖了,不仅听闻过云满天昔日的纵横无敌,也亲眼目睹过云满天在某些武林盛会中逞尽英雄,气概逼人。
而算起来今天的云满天比他们都还小十多岁,正是人生中壮年未衰之际,怎地却一副病容,坐在了轮椅上?
难道他曾遭遇了什么大变故,终于深困堡中,不轻许外人前来探视?
想到今天上来,必将听见这一切的真相,几个老者也不觉精神满满,颇为期待。
剩下的人大多是近十年才出道的武林后起之辈,云满天的事迹已日渐模糊成神话在他们间传扬。
他们对云满天的崇拜也很模糊,绝不像那些老者一样纯粹直接。
XXX
飞云堡的确宏伟壮丽,但在里面呆久了也会觉得单调枯燥。
人们终于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飞云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根本见不到几个人。
他们一路走进来,走了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空寂无人。
现在这场中,飞云堡的人就云满天及他身后寸步不离的影子卢彦春及夏风三人。
那么多酒桌,那么多佳肴,当然不会是这三人摆上的。
附近也见不到什么奴仆,酒却是烫好的,菜也都是热腾腾的,这上面也很冷,当然不会上冷盘。
显然飞云堡绝非只三人,其他人究竟藏去了哪里,为何要藏起来?
云满天不说话,场中也没谁敢随便说话。
云满天静静地伸手示意人们先吃先喝。
酒果然是难得的好酒,劲儿够烈,几乎每个人都醉倒了,包括云满天自己。
于是一起就天被地床地在露天睡觉。
黄昏,深夜,曙色又现。
人们陆续醒来,发现面前的桌上又摆好了温酒热菜。
在他们醉倒沉眠之际,藏起来的人悄悄出来撤换了杯盘碗盏。
第二天,薛夜仍没来。
云满天失落沮丧,更懒得说话,挥挥手示意他们该吃该喝别客气,想撒尿拉屎的,夏风带去找茅厕。
黄昏,深夜,曙色又现。
人们又从沉醉中纷纷苏醒,面前又摆好了全新的酒菜。
第三天,薛夜仍没来。
云满天看看天。
云海之上的天格外清澈,即使是白昼也似可隐约看见星河。
他强迫自己镇定,继续等下去,反正就在这十天了,直觉绝不会错的。
这天近夜,没有绚丽云霞,没有夺目余晖,而是飘起了细雨丝丝。
深夜,细雨丝丝变成了雪花片片。
曙色却是一如既往地又现,明媚清新而温暖。
人们醒来看见身上都晶晶莹莹地披了一层薄雪,正在漫无声息地融化,化得那么柔,就像遗失的星光。
其中有的人甚至满目迷惘,忘记自己在这里是过了多少天。
难道就这样谁也不说话天天吃菜喝酒睡觉地陪云满天一辈子?
那几个公门人首先不耐烦了,但他们也不知该怎么办。
第四天,薛夜还不会出现?
云满天突然敏锐地听见了什么,急忙叫过夏风:“去外面看是不是有人要上峰。”
夏风受命快步去外面,良久才回来。
不是独自回来,身后跟着一群人。
云亦萧风无羽风清木木清风华楼枯冉凤尾叶笑痴温故知新,还有几个面生的武林人。
牛大娘眼前一亮,振奋起来,却终于没有直接起身去迎。
云满天看他们中还是不见薛夜,并不失望,因他已更敏锐地感到薛夜此时此刻就在附近。
薛夜随时会近在眼前。
所以他开始认真地斟酒。
一杯酒,两杯酒,端端正正地放在面前的桌上。
酒当然还是一律温得恰到好处。
他为薛夜把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几乎是天衣无缝了。
他对自己很满意,感到自己的血就和自己面前的两杯酒一样,温度只为长久的期盼而产生。
薛夜即使真的如他所愿就在附近,也不会即刻现身,接受他精心打磨的一番好意。
他又需要先假装关心别的人别的事,尤其是自己的独生子。
云亦萧上前单膝跪地,垂头恭声道:“孩儿在外,没有将事情料理好,以致引来这些麻烦,令深居堡中的父亲也受了惊扰,请父亲降罪。”
刚才夏风面见云满天时,也没有像此刻的云亦萧这么郑重严肃。
他的姿态和语调简直是一个最忠诚刻板的下属,而非人们所想的亲密无间的父子。
原来飞云堡严格到这种地步,连父子都是一上一下不能对视的关系。
云满天笑吟吟,柔声道:“你的为人,做父亲的自然很清楚,那些恶毒凶残的事,绝不是我们云家子弟做的,现在你回来了,正好和陶池这个江湖败类对质。”
陶池闻言,脸吓黄了,脖子紧紧地缩了起来。
云满天没有看他,却是直接对他发号施令:“你来我面前,好说话。”
陶池哆嗦着走过去,仅十几步的距离走得如履薄冰。
他突然感到云满天的恐怖远在薛夜之上,尽管云满天的脸没有削成森森白骨,但这个一直安坐轮椅上的魁伟壮汉却时刻在源源不断地发出极其丰富而锐利的危险气息。
云满天就像一头长期盘踞在山中正逐渐苏醒的巨龙,随时都可能起身爆发,毁灭眼前的一切生机。
云满天正色道:“几位捕头大人就不必过来了,你们不辞辛苦,远途跋涉,是我这与世隔绝的飞云堡前所未有的贵宾,不该让你们再有丝毫的麻烦。”
他虽然每句话都说得很周全很合理,但场中任何人都始终猜不透他的心思。
任何人都知道真实的那个他从不会和他的每句话一样温和讲理。
当他客气的时候,其实就是在命令。
只要上了飞云堡,就很少有人能反抗他的命令。
陶池已到面前,站在云亦萧旁边,肩并肩。
云满天像一个高悬秦镜下的判官,冷肃地开始审讯。
他先审陶池:“你有什么证据可证明是我孩儿与你勾结,指使你屠戮那一整条街的人?”
陶池拿不出证据。
云满天道:“口说无凭,你拿不出证据,我就要断你一个存心诬告之罪。”
陶池的额头冷汗直冒,根本说不了话。
云满天点头:“好,几位捕头,他没有证据,是不是可以直接断为诬告?”
几个捕头面面相觑。
云满天陡然严厉:“陶池,你诬告我孩儿,定是薛夜的阴谋。”
陶池本已吓黄了的脸色又惨变,连忙摇手,嘴里还是说不了话。
云满天冷笑:“你摇手干嘛?你再不说话,我就亲手给你施拔舌之刑,这正是诬告罪人应得的最佳惩罚,我想在座的几位捕头不会阻挠我在我的地盘上对诬告我孩儿的恶徒用私刑。”
几位捕头突然也满脸的汗如雨下。
陶池只得吃力地嗫嚅出含含糊糊的话音:“对,是……”
云满天笑道:“好,我满意了,看来你也没坏得彻底,三言两语之下你就良心发现,爽快地招供出了真凶。”
陶池咬咬牙,勉强壮了一下胆,叫道:“薛夜一定也会追上你这飞云堡,我供出他来,他……”
云满天面无表情:“你想那么多干嘛,反正一百多条命在你手上,凌迟大刑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的。”
陶池陷入沉寂,手脚也不哆嗦了,良久才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云满天点头:“不过自毙对你而言,是太便宜了。”
陶池抬头,直视他,目中竟已无丝毫惧意:“如果我凭自己的力量冲到殿门,你们就任由我自毙,可以么?”
云满天道:“你敢和我用交易的口气说话。”
陶池道:“世上有资格和你交易的人当然不多,我也远没达到那种资格。”
云满天笑了笑:“你能说出这句话,终于就算是有资格了,好,看在你还存着一点江湖人的骨气,我答应你。”
陶池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几个头。
磕完后他直接就地一滚,翻身跃起之际顺手冷不防地夺过一个武林人的佩剑。
他蓄积起了这辈子所有的功力,以最快的速度往前冲。
他冲到了殿门,非常顺利。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快的速度其实也没有多快,没有快到场中那些一流高手无法反应的程度。
而他从云满天面前冲到门口,那些一流高手却一动不动,甚至连那几位捕头也不动。
他们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就像一片透明的空气,彻底失去了被人关注的价值。
他听见背后云满天愉快地笑道:“孩儿找个位置陪你的朋友们坐坐,喝一杯酒御寒。”
他真想回头去看看,真想对他们呼喊咆哮。
可他的头突然不能自控,突然直接从脖子上掉落,骨碌碌地在地上一阵乱滚,终于又滚回了场中。
他眨着疲惫不堪的眼睛,迷惑不解地看他们脸上越来越扭曲的表情。
扭曲,溶解,血红一片,就如晚霞。
他最后看见的,是一张最特殊最熟悉的脸。
一张森森白骨的脸,此刻白骨也映得血红。
当死亡来临时,世间万物才会艳丽而温柔,充满善意与梦幻,叫人沉醉也心碎。
这辈子他做惯了江湖败类,冷血无情,对孤独习以为常。
直到此刻,他才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懂得享受细腻柔软的感情,享受世间万物的诗意。
死亡竟是一件很有诗意的事。
他最后听见的,是云满天发自肺腑的欢呼:“薛老弟,盼了十几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XXX
薛夜终于来了,他只比云亦萧一行人慢了一小会儿。
而这一小会儿也似特意安排得恰到好处,特意留给云满天处置陶池的。
但他想不到陶池似和云满天突然心有灵犀,自己要凭自己的本事走出去,云满天索性就恰到好处地利用这份特意,顺理成章地答应陶池的要求。
于是陶池夺刀冲出,他正好进来,已不得不杀。
他们还没有面对面,已在暗中较量。
云满天侥幸赢了第一局。
能看懂这种较量的人绝不多。
薛夜也和那个头戴宽沿大斗笠的人一样,身上衣衫单薄。
他不是摇动铁链,让铁筐降落,自己步入其中而上。
他是直接攀着铁链一点点爬上来的。
他身上有大片的热汗,融化了满身冰雪。
他现在每走一步,身上都会热气蒸腾,等他走到云满天面前时,单薄的衣服又干燥得似能轻易被风吹走。
他的身材显得年轻强壮而修长。
他不伸手端起酒杯,只是微启双唇轻轻一吸,杯中酒便纤细地卷出去,一道恰到好处的晶亮弧线准确地射入他的嘴。
这份长鲸吸水的豪饮之功虽不花哨,却已足见他内力雄浑,非一般人可比,令众人无不叹服。
连云满天也显得由衷服气,忍不住喝彩鼓掌。
他把酒徐徐咽下,咂舌不已,赞道:“这酒一定是我离开飞云堡的那年开始窖藏的。”
云满天笑道:“已经十多年了,味道怎么样?”
薛夜满意道:“醇香,厚重,就像这十多年的岁月。”
云满天道:“十多年,我都在殷切地盼你归来。”
薛夜冷笑:“殷切?你让飞云堡里里外外布置了无数的机关暗卡,不正是只为了对付我么?”
云满天道:“你一路走来,有看见什么机关暗卡?”
薛夜道:“既然是机关暗卡,当然不会轻易地公之于众。”
云满天惋惜道:“你把我的一颗心不仅看小了,也看得忒毒了些。”
薛夜道:“我找陶池合作,叫他模仿华楼枯的剑法杀人,诬陷到你儿子身上,就是为了惊动公门,这么多人上堡来,又有齐大总管带路,你精心布置的一切机关暗卡才不敢妄动。”
云满天目中闪出逼人的寒光:“好吧,我承认,我十多年来确实是时时刻刻在防备你回来,因为……”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腿。
薛夜笑道:“你真的残废了?”
云满天提起裤腿,两只脚竟已齐踝而断。
薛夜耸然动容:“这是怎么回事?”
云满天放下裤腿,正襟危坐:“你削掉自己的脸,我就砍断自己的脚,我们是不是扯平了?”
薛夜讷讷道:“你自己砍断的?”
云满天冷笑:“除了我自己,还有谁能将誉满江湖名震天下的云满天双脚砍断?”
薛夜紧盯着他的裤腿,充血的眼珠又使双眶溢出鲜红的泪水。
云满天却变了话题:“这里有几位来自公门的朋友,你竟然堂而皇之地取了陶池的首级,众目睽睽下你也敢杀人灭口。”
薛夜咬牙道:“现在咱俩的寒暄已够了,该与大家一起叙叙旧。”
云满天道:“这里有旧可叙的人不多。”
薛夜沉声道:“那就让他们竖起耳朵好生听着。”
云满天道:“旧叙起来不是三言两语就叙得完,你还是找个地方坐吧。”
薛夜道:“讲故事的人,需要气顺,站着比坐着更容易气顺。”
他似乎是在刻意暗示云满天此时的气很不顺。
他似乎是要众人看出云满天此时的弱势。
云满天似乎有了觉察,却含笑间坦然处之。
云满天知道他败了第一阵,接下去的每一步他都要更警惕而急迫。
他越警惕越急迫,越难以严谨。
当他主动提出叙叙旧时,无疑是又败了一阵。
他此时不仅气不顺,而且气不沉。
XXX
三十一年前,方兴未艾的沈氏集团在朝廷遭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重创,差点就触怒龙颜,九族不保。
幸好那时候沈氏的掌权人来飞云堡见云满天,要他即刻将长年撒在江湖四处的网都捞起来,向沈氏的那些对头进行出其不意的猛烈回击。
云满天受命在江湖上四处拉网,一时间谣言不断,很快沈氏就借着谣言的威力在皇上面前密参了一本,由此挖出了一个开国以来最为复杂、牵连最广的权臣逆党案。
那个案子一共害死了三个当朝重臣,每个都是灭了九族,斩草除根,而江湖上更是腥风血雨,半年里死了数千人,多是那时武林的著名世家。
薛夜转身看着何羽:“其中就包括你们何家。”
他又看着楚杀:“还有醉翁山庄,你的父亲也惨死了。”
他再自嘲一笑:“还有我自己,太湖薛家。”
当时薛家数百人死得只剩下薛夜一个,那次云满天亲自带队行动,亲自攻入薛夜的密室。
在密室里,云满天发现了薛夜的所有秘密。
薛夜苦心研究各种奇药,这些药的终极目标是让人长生不老。
对长生不老的追求,是千千万万年来,千千万万人都会执迷不悟的。
薛夜执迷不悟,云满天更执迷不悟。
云家之所以在长白山深处修筑堡垒,就是为了长白山有丰富的奇珍药材。
云家也在世世代代研究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奇药。
两个人志同道合,云满天就放过他一命,要他跟着回飞云堡,继续研究奇药。
飞云堡世世代代收集的奇珍药材几乎应有尽有,那无疑是一座罕见的宝库,薛夜当然不会拒绝。
而云满天为了万无一失,就把自己的表妹谭月枝嫁给了薛夜。
听到此处,云亦萧才恍然,原来谭月枝是他的姑妈。
后来薛夜瞒着云满天秘密地直接在谭月枝身上用药,眼看着当时被视为江湖十大美人之一的妻子日益肥硕畸形,他深怕云满天总有一天发现会暴怒,便找机会溜出了飞云堡。
他在外面娶妻,有了一儿两女,日子本该过得平静些。
可他和各种药打了十多年交道,为了研究长生不老的奇药,还与世隔绝地自闭了几年,这次逃亡在江湖上,武功低微,受尽欺辱,内心开始一点点地扭曲病态。
他先把妻子折磨死,远不满足,就设计了一种非常恶毒的药物,要拿儿子做实验。
那种药物是在一个沼泽附近得到的原料,据说本来是数十年前纵横江湖的一个不男不女的冰雪佳人遗留下。
据说冰雪佳人吃了那种药,男人的身体逐渐变化,发育出了女人的胸脯,皮肤也变得细腻白嫩,腰肢纤柔,连臀部也有了女人的风韵。
虽是不男不女,当年却是江湖第一尤 物,颠倒众生,迷死了不知多少人。
他深感这种事的奇妙有趣,所以立刻回去细心炼制,终于炼成,取名为紫色蝶翼。
是男人变成女人,化蛹成蝶之意。
听到此处,冉凤尾几乎精神崩溃。
她心痛如绞,泪如雨下,急忙垂下头,用衣袖偷偷擦去泪水,真感觉一时间羞辱无比,无地自容。
薛夜继续淡然自若地往下讲。
后来他把那个摧残得人鬼不分的儿子抛弃了。
因为他的一双女儿已初长成,眼睁睁看着那双姐妹逐渐发育起来,他日益兴奋,内心的邪念难以遏制。
他也从没想要遏制。
他无休无止地在两个女儿身上发泄欲望,甚至拗断了一个女儿的左臂。
又过了差不多十五年,突然官府来找他,说他是当年震动朝野的权臣逆党案的余孽,要抄家灭族。
他立刻猜到,自己终于是被云满天找着了。
他知道云满天绝不会轻易让他死,所以他绝不会活着让云满天看见自己的那对女儿。
在刑场上,他对监斩官否认那对女儿是自己的骨肉。
监斩官眼见两个女孩遍体鳞伤,气息孱弱,也不禁心生怜悯,放走她们。
果然,行刑的那一刻,夏风用偷梁换柱的妙计将他救走了。
从此他算是彻底洗清了逆党余孽的罪名,可以真的在江湖上逍遥。
在返回飞云堡途中,他和夏风交往愈深,得知夏风其实也是被云满天秘密放过的“逆党余孽”之一。
云满天亲自带人灭门,杀了他们所有的血亲,却独独把他们留下,留在他身边效力。
但他们却不怎么仇恨他。
他们都没有想过在他身边找机会报仇。
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家族中,也是长期受漠视的一个人。
他们和自己的血亲早就没了丝毫感情,而云满天却给了他们平生难得的尊重。
云满天利用他们,却也待他们不薄。
云满天把自己的表妹嫁给了薛夜,又让夏风做了飞云堡的大总管,只在堡主一人之下。
他们回到飞云堡,面见云满天,对于薛夜当初害得自己表妹身体畸形的事,他也毫不计较。
他告诉他们,沈氏又传来消息,查到江湖上还有不少的逆党余孽,其中何家幸存的何入梦秘密地打算纠集那些人,要首先来对付飞云堡。
可现在还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少,都是什么底细,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来对付飞云堡,所以安排他们再入江湖,化名长白双侠,暗中查访那些人。
又用了一年半的时间,他们总算打进了那些人的内部,获取了足够的信息,逐一传回飞云堡。
云满天自认应该是最佳时机去再度收网了,派出飞云堡训练精良的大批杀手,对那些人进行全面而残酷的剿杀。
可那些人也不是易于之辈,屡次挫败飞云堡杀手的暗袭,飞云堡死了很多人,为最后的胜利付出了惨痛代价。
薛夜冷笑道:“你知道为什么飞云堡会死那么多人?”
云满天摇头,很诚恳地摇头。
薛夜指着夏风笑道:“因为他,你最信任的大总管,突然心软变节,放走了不少敌人,其中就有何入梦的一个儿子。”
他招手,示意何羽站出来。
何羽傀儡般木木地站出来。
云满天动容:“这就是何入梦的那个儿子?”
薛夜道:“他叫何羽,这次是来替家人报仇的。”
云满天深沉叹道:“应该。”
薛夜道:“夏风有个亲兄弟夏云,其实也逃过了你的追杀,是你自己一直懵然不知,何羽当年逃走后,夏风就安排夏云秘密地带上他,照顾他,给他一条生路。”
云满天黯然道:“我当年杀孽太重,也幸亏你们帮我积了些阴德。”
夏风突然怒道:“你还不知悔改,你双手沾满了血,还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云满天淡淡道:“我也没法子,我如果不做,沈氏就要灭了飞云堡。”
薛夜笑道:“夏兄息怒,他说得也不错。”
云满天点头:“还是你最理解我。”
薛夜道:“要彻底击垮你不容易,虽然你现在一双脚都没了,可你背后那个人不容小觑。”
云满天惊异:“我背后那个人,不就是卢彦春么?”
他转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卢彦春:“你难道也深藏不露?”
卢彦春无动于衷:“堡主,我永远是你的影子而已,何足道哉。”
薛夜大笑:“那个人今天非出来不可,不管你装蒜装得多完美,他也藏不住。”
云满天道:“好极了,都出来才是大团圆。”
薛夜道:“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也必须做。”
云满天道:“今天的飞云堡你做主,任何事你都但做无妨。”
薛夜转头,目光血红地凝视着云亦萧:“你儿子还没有给你报喜么?”
云满天笑道:“他荣受天长老的赏识,这个喜我不用他报也早就知道了。”
薛夜道:“看来他还没有。”
他望着云亦萧,满脸的血泪横流,眼中渗出一种诡秘的得意之情:“你还不让新媳妇见老公公?”
云满天脸色微变。
云亦萧也感到一丝不安。
薛夜狞笑:“新媳妇很害羞,可已经在众目睽睽下,老公公的面前了,早见迟见反正都是要见的。”
云满天瞪着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薛夜突地走过去,一把拉起叶笑痴,近在身边的云亦萧根本无法阻拦:“这个姑娘就是当年云夫人随我离开飞云堡后所生的两个女儿之一,而且我可以百分百地向你保证,她在外面所生的一儿两女都是你的种,我还须告诉你,我是禽兽不如,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给她开了苞。”
XXX
当年他逃出飞云堡时并非独自。
云满天的夫人暗中喜欢他,早已找机会背着云满天和他上了几次床,在他离开飞云堡的那天,云夫人以怀了他孩子为由苦缠他半天,他实在没办法只好将她一并带走。
入关之后找个偏远山村隐居不久,云夫人就生出了一儿两女。
某天他不经意间听见云夫人痛苦自语,得知那一儿两女本不是他的种。
是云夫人不经意间得知云满天和自己的表妹谭月枝鬼混,一怒之下才索性勾引别的男人。
云满天之所以做下不伦之事,只因云夫人嫁入飞云堡后多年不孕,盼子心切的云满天对她失望生恨,可云满天绝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后代终于在云夫人腹中涌动。
本来已有郎中诊断云夫人患了不孕之症,但薛夜妙手用药,竟在云夫人的秘密哀求下,成功配了一剂药令云夫人的腹部如枯木回春,焕发生机。
她刻意瞒着云满天,想给他个惊喜,岂料竟发现了他和自己的表妹发生不伦之耻。
为了报复云满天,她就缠着薛夜,一起远走高飞。
得知自己从头到尾都是被欺骗利用的薛夜立刻恼羞成怒地杀死云夫人,又对她遗下的一儿两女长期折磨。
在刑场他不肯承认两个女儿是他的种,原来绝非胡吹。
叶笑痴听到此处,只觉天昏地暗,万事万物都在急速旋转,猛然一阵恶心,晕死过去。
云亦萧愤怒地拔剑,正要不顾一切地劈向薛夜,薛夜已先放开了手,让叶笑痴软绵绵地瘫倒进他的怀里。
薛夜瞬间又移回了云满天的桌前:“你虽然才是这丫头的亲父,我却好歹也算是她的养父,现在你的儿女成亲,咱俩也是亲上加亲,不过你的表妹谭月枝在嫁给我的之前之后,都和你这个表哥一直不清不楚,而我上堡后也一直不见你有续弦,这个儿子是怎么来的就耐人寻味了。”
云满天双拳握紧,咯咯地咬着牙,浑身发抖。
他虽赢了第一局,可现在薛夜已无疑是完胜了。
云亦萧也终于明白薛夜的诛心之计竟是如此恶毒。
薛夜笑道:“在灵童别院,我和谭月枝夫妻重逢,立刻毫不保留地告诉她云夫人及那一儿两女的真相,提出让这对年轻人结成伉俪,她居然同意。你们都是正常人,和我大不一样,你们对后代都是极其爱惜的,如果这对年轻人同父异母,至少母亲是绝不会同意这件荒谬耻辱的亲事。”
他说得越激动,血泪流出越多,表情越狰狞:“由此可见,这个儿子不是她生的,可我这些年查了足够多的消息,知道你一直都没续弦,所以这个儿子极有可能是领养的。”
云满天自嘲似地一笑,点头道:“这个儿子的确不是我亲生,可他已经做了我儿子,做了二十年,谁也不能替代,我们父子间的情感已和亲生无异。”
云亦萧并不震惊。
面对这件足够惊人的真相,他们都显得很坦率。
这坦率无疑已表明了另一个真相。
云满天的声音突然变得寒意逼人:“多年前他去唐门的经历,你一定没有去查,或许你根本就不知有那回事,所以才信誓旦旦。”
薛夜怔住:“多年前?他去唐门?是什么经历?”
云满天示意云亦萧自己说出来。
云亦萧冷声道:“多年前在唐门,我遇见了自己的亲父。”
薛夜只觉自己的心口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云满天也冷声道:“他事后回到飞云堡与我对质,可最终我们还是达成了和解,我们还是谁也休想拆开的亲密父子。”
薛夜又败了。
薛夜以为逼着云满天承认云亦萧是养子,就可以打击云满天最后一点信心。
用云亦萧遭受的打击来打击云满天,这计划本该是万无一失的。
岂料云亦萧竟先知道自己不是云满天亲生,面对这个真相在众目睽睽下的突兀揭破,两人的意志根本不为所动。
薛夜的血泪突然止住:“我确实没想到这一点,圣人也难免千密一疏。”
云满天道:“你有你的计划,我们也有我们的计划,你以为他下山只是迎接前来贺喜的朋友?”
薛夜冷冷道:“我明白绝不会那么简单。”
他惨痛地终于明白面前的所有人都不会是自己预想的那么简单。
这些人都不是他可以随意操控的傀儡。
云满天道:“你明白,可你太自信,你的计划已经天衣无缝,就是说不能随便改动任何一步了,这也正好成了你最大的软肋。”
薛夜嘴角残剩的小片肌肉猛烈地抽搐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计划?”
云满天道:“你不是想见见我背后的人吗?”
头戴宽沿大斗笠的人突然无声无息地走到薛夜身边。
云满天笑道:“对你而言,我实在太惹眼了,所以他那么惹眼地在人丛中,都被你忽视。”
薛夜转头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缓缓取下斗笠露出真容。
露出天底下最刻板的一张脸。
薛夜却似看不懂这是一张人脸,因为这张脸和他的脸一样,毫无生机:“你究竟是谁?”
那个人道:“我是你的亲儿子。”
薛夜森森白骨的脸仿佛要立刻崩裂:“你……”
那个人道:“我妈就是堡主的表妹,你逃出飞云堡的时候,我妈已经怀上我四个月了。”
薛夜狞笑:“你怎么会是我的儿子,你一点都不像我。”
那个人道:“我像你,我和你一样凶残狡诈。”
云满天突然柔声道:“所以我这做舅舅的,特意给你一个平和安静的化名——温如夜。”
温如夜道:“这个名字确实很好用。”
云满天道:“看天色不晚了,你干脆把我们的计划都说出来,也让大家赶紧地好聚好散。”
温如夜道:“是。”
薛夜瞪着他,终于真切地品尝了心痛的滋味。
他预谋已久的诛心之计,现在反过来深而狠地扎到他自己心上。
他从未在乎过亲人,直到现在他才刻骨铭心地体验到被亲人背叛对立是多么绝望羞耻痛苦。
温如夜道:“是我传消息去杀伐山庄给楚杀,让他来关东。”
楚杀早已激动地握住剑柄,又在准备着随时拔出剑锋染血。
温如夜道:“然后我要他们跟踪我,借机发现你的大本营,就是那座大船。”
薛夜道:“你从没有真心要和我合作。”
温如夜不回应他,自顾自地继续道:“可惜楚大庄主脑筋太直了,被我轻易吓回去,幸好第二次来的,是天下第一妙人风无羽,他方方面面都足够灵巧,很值得信任,果然顺利地发现了你的大船。”
薛夜道:“发现了又怎样?”
温如夜道:“你认为上了飞云堡,才会让云堡主一败涂地,我也认为只有找出你的大本营,才会让你万劫不复。”
薛夜道:“看来我的儿子不仅做了我的对手,而且是我平生遇见最值得的知音。”
温如夜道:“知己知彼,才可以把你彻底击败。”
薛夜狞笑:“所以你还知道什么,索性都说出来,如果说对了,说得好听,做父亲的当然会有重赏。”
温如夜道:“你以为是你计划精密,万无一失,其实是我们特意放你上来,把你死死困在这里,无论如何,今天你必死无疑。”
薛夜道:“想不到这么快就说死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温如夜道:“我说今天你必死无疑,今天已剩不下多少时辰。”
薛夜笑道:“好好好,不过在结束之前,难道你不告诉云堡主一件事?”
温如夜道:“我从不隐瞒云堡主任何事。”
薛夜笑容里满是讥嘲:“是么?你派血河杀手想在途中杀掉云亦萧和叶笑痴,云堡主可知道这件事?”
云满天失色,不禁盯住温如夜。
云亦萧一行人也不禁纷纷将目光投在温如夜身上。
场中所有人除了晕迷的叶笑痴外,几乎都在看温如夜。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锋。
因为这件事确实让温如夜本身的刀锋也完全露了出来。
温如夜始终漠无表情的脸突然不再刻板,微微含笑:“我不把戏做绝一点,你会相信么?”
薛夜道:“这件事又是纯粹演给我看的?如果是,他们怎地都在很惊异地看着你?”
云满天沉声道:“原来你们父子真的是一模一样,不得不防。”
薛夜笑道:“云兄,归根结底,我们父子还是想一起致你们父子于死地。”
温如夜冷冷道:“我先致你于死地。”
话到半截,薛夜已一掌拍在他心口。
他嘴里刚说到死字,大片鲜血就直接喷了出来。
薛夜道:“对父不孝,五雷轰顶,不过你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多多少少也该可怜你,所以就一掌让你死得痛快些,不必以后遭雷劈。”
温如夜瞪眼,眼珠子和薛夜一样似要迸裂出眼眶,血泪却已夺眶横流,一张脸惨红。
他苦练武功那么多年,自认内外功都是上乘了,前两次和薛夜交手,结果表明他还是比薛夜的功力弱了几分,但实在想不到第三次自己会这般不堪一击。
他不信自己真的不堪一击,吃力地要蓄起功力反击,可他的功力刚过了丹田,就在体内大乱,冲突得自己五脏六腑都似在翻腾缠绞,无比痛苦。
他跌跌撞撞,终于倒了,倒在亲生父亲脚下。
他本来还有自己的精密计划,也是坚信万无一失的。
他要薛夜和云满天鹤蚌相争,最后他来渔翁得利。
场中那些武林人,其实都是他的人,都是他精心训练出的顶级杀手。
他们伪装得很好,一直没有露出破绽。
看见他倒在地上,看见他即将一命呜呼,却仍一个个木头般无动于衷。
他们是杀手,是死士,是绝对忠诚于他的。
那么多年的训练,本已让他们甘愿随着他生则生他死则死。
看见他死,他们就也该一起用必死的决心攻击敌人。
而他们眼睁睁地一动不动,什么反应都没有。
难道他们伪装了太久,已经弄假成真?
薛夜却不看他了,看着云满天道:“他其实是打定主意要取缔你,自己做飞云堡的堡主,可惜姜还是老的辣,他像我,终究却没有青出于蓝。”
云满天冷眼道:“你就让他这样死了?”
薛夜道:“对亲骨肉,我从不留恋。”
云满天道:“可惜,可惜姜还是老的辣,更可惜的是,他在他妈妈面前一直立志要亲手杀了你报仇,今天却被你这么轻巧地一掌打死。”
薛夜道:“你很为你表妹感到悲哀失望?”
云满天摇头:“她是她,我是我,我对她仁至义尽了,就像我当年对你也是仁至义尽。”
薛夜冷笑:“你的仁至义尽就是让我们各自都做一辈子的残废?”
云满天道:“好了,你们父子已经有了结果,该轮到我们了,你的那些杀手是时候行动了。”
薛夜道:“你果然早已看出来。”
云满天道:“场中这几十个闲散游侠,其实都是温如夜精心训练了好几年的杀手,他坚信他们对他已肝脑涂地,殊不知你早就暗中将他们都收入麾下。”
薛夜道:“你错了,不是我暗中收了他们,是温如夜主动把他们交给我,就因为他自己的大计划,他在我面前苦心孤诣地编织了很多假象,假得太真了,最后他们根本分不清真真假假。”
云满天赞赏道:“就凭你这张惊世骇俗的脸,温如夜怎能是你对手?”
薛夜笑着,突然转向何羽道:“你手刃仇人的机会到了。”
他再对楚杀道:“还有你。”
他对场中那些伪装极好的杀手道:“还有你们,今日不报仇,更待何时!”
云满天脸色一变,终于明白真相。
那些杀手之所以对温如夜的死无动于衷,之所以都甘心效忠薛夜,不是因为薛夜的脸比温如夜吓人。
而是因为他们也都是当年逆党余孽的后人。
他们都是背负仇恨前来。
XXX
何羽动了。
楚杀动了。
杀手动了。
云亦萧把叶笑痴交给风清木,也和风无羽一起动了。
冉凤尾也动了。
夏风也动了。
华楼枯牛大娘也动了。
甚至连那几个捕快也动了。
该动的都动了,不该动的也动了。
云满天却饶有趣味地看他们动。
他们一动,他的人也就跟着动。
头顶四面惊现了无数的强弓劲弩,里里外外涌出了无数的刀枪剑戟,把场中围了个水泄不通。
薛夜满意道:“你终于把你的底都亮出来了。”
云满天道:“你看我的底够不够用?”
薛夜道:“够用,可我的也够用,别忘了,你终归已是废人,我却还四肢健全,活动自如。”
云满天微笑道:“那我们算是旗鼓相当。”
薛夜道:“你的儿子乃至儿媳妇都在这里,还有些好朋友,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重情重义,尽管你这辈子害人无数,但你很爱面子,绝不敢擅动,所以现在我们确实算是旗鼓相当。”
云满天道:“就这样对峙也不是办法。”
薛夜道:“放心,不会对峙多久的,你的人没有仇恨,我的人却个个饱含仇恨,他们宁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也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句话说完,何羽楚杀立刻一起攻向云满天,那些杀手非常默契地分为两拨攻向左右长廊里涌出的飞云堡甲士。
薛夜则攻击那些居高临下的强弓劲弩。
云亦萧风无羽华楼枯牛大娘夏风急忙去拦截何羽楚杀,独冉凤尾一人飞身紧追薛夜而去。
几个捕快在场中手足无措。
XXX
刀光剑影。
血雨腥风。
沉甸甸冷森森的夜幕降下,即刻被血染红。
星河也似红得浓重。
卢彦春这些年来只一门心思地苦练脚上的功夫。
他的脚已是武林中罕有的快脚。
何羽楚杀出其不意地攻来,他的脚也出其不意地飞快向后退,双手紧扣轮椅。
他带着轮椅上的云满天眨眼间就退入了漆黑一片的内殿。
何羽楚杀正要追进去,已被云亦萧风无羽华楼枯牛大娘夏风挡住。
云亦萧风无羽华楼枯对付楚杀,牛大娘夏风对付何羽。
这几人里,何羽的武功最差,最快受制。
他对夏风怒道:“你口口声声说云满天不知悔改,到头来为什么要阻止我去杀他?”
夏风道:“你何必送死,你可知里面布置了多少凶险机关?”
何羽咬牙道:“为亲人报仇,就是带着一颗必死之心,我还会怕死?”
夏风冷冷道:“好,那你去吧。”
他放手,何羽立刻奔入黑洞洞的内殿。
牛大娘唉叹:“冤冤相报何时了。”
夏风苦笑:“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该跟着他进去杀云满天。”
牛大娘惊奇道:“你真想杀他?”
夏风矛盾重重,痛苦不堪:“正如你说的,冤冤相报何时了。”
另一边,云亦萧风无羽华楼枯各自的武功都和楚杀不相上下,联手对付,楚杀当然不是敌手,终于也受制了。
楚杀的声音已被仇恨的怒火烧得沙哑:“我冲不过你们的拦截,杀不了云满天,报不了父仇,有什么用,正该一死去九泉下向我父亲认罪。”
他举剑就要自刎。
云亦萧直接用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剑锋,鲜血立刻流出。
他瞪眼低吼:“你真是欺人太甚,你父亲不是好东西,你也不是好东西,连死也不让我死得痛快!”
云亦萧将他的剑锋使劲地朝自己咽喉拉过来:“我可以替父死在你剑下。”
楚杀似遭受了空前未有的惨痛侮辱,眼泪已夺眶而出:“你——你不配死在我剑下!”
云亦萧正色道:“我是仇人之子,怎么不配?”
楚杀道:“放手。”
云亦萧不放,血流得更多也更猛。
他捏住的正是剑最锋利的位置。
楚杀眼睁睁看着他的血,一条条如蚯蚓般沿剑锋滑过去,从剑尖一滴滴如珍珠般落下。
风无羽在旁边也眼睁睁看着。
他这辈子做了多少妙不可言的事,聪明绝顶,机巧过人,现在却显得无比愚笨痴呆。
仇恨是一个万劫不复的谜题。
想解决这个谜题,或许必须死人。
楚杀,云亦萧,云满天,谁死?
云亦萧不让云满天死,也不让楚杀死。
楚杀也不让云亦萧死。
于是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僵局。
夏风牛大娘已走过来,也眼睁睁看着。
楚杀用尽全力要从云亦萧手里拔出剑锋,可云亦萧的手就像和剑锋牢固地铸成了一体。
手捏住剑锋对应下去的那块地面已漫开了一个惊心怵目的血泊。
楚杀云亦萧都有半张脸投映在其中。
他们的脸在血色的渲染下变得越来越像。
突然,楚杀狂吼一声,竟主动放开了剑柄。
他竟直接跌坐在地,孩子气地嚎啕大哭。
他这辈子没做几天孩子。
是无穷无尽的深沉仇恨让他做不成孩子。
可云亦萧已连续两次逼出了他身上的孩子气。
半晌,大哭戛然而止。
他平平静静地站起来对视云亦萧。
他们就像两块遗世已久的墓碑,周围是荒草废墟。
云亦萧还他的剑。
他接剑。
他猛然把剑笔直地往坚实的青石地板刺下去。
剑断数截,崩落在地。
声不铿锵,却如之前他的大哭。
然后,他掉头就走,笔直地走出去。
牛大娘不禁问:“他会怎么样?会不会去外面选择跳崖自尽?”
云亦萧平平静静地道:“如果他还要自尽,就绝不把剑折断在这里。”
风无羽道:“剑是仇恨。”
牛大娘又问:“他已完全放下了仇恨?”
夏风叹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仇恨这种事本就不适合他。”
他微笑,对他们告别,也笔直走出去。
XXX
风雪交加,寒冷刺骨,视野渺茫,其实这上面和下面没有任何区别。
楚杀独立崖边,一动不动。
再残酷的风雪也吹不动他。
夏风只慢了他一小会儿出来,他就已被风雪冻得苍白,几乎已裹成了雪人。
夏风和他肩并肩,又一层真相娓娓道出:“命令是云满天下的,可执行的人都是我,杀你父亲却不是云满天的意思,否则就会灭门了。”
他不像在讲述仇恨,而是在温柔地哄宝宝入睡。
楚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夏风继续说:“杀你父亲,完全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
楚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风雪太凄迷,迷了视野,乱了声音,近在咫尺也看不真切,听不明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杀终于动了。
他已泪流满面。
身旁不见夏风。
他真切的明白,夏风没有回头进飞云堡。
夏风去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方,结束了仇恨。
但他丁点也不恨夏风,丁点也不为仇恨的代价而解脱得欢欣振奋。
他只是失落痛苦孤独绝望。
他也想追随夏风而去,万劫不复。
他终究是忍住了。
因为仇恨确实已结束,非常完美的结束。
没有仇恨的人生,才是真的人生。
此刻他就要在结束中开始,以遗忘的方式去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