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后,仍不见秦王回来。无双安顿好孩子们,便信步来到内书房。
这里是世民在王府内院最习惯待的地方,故此无双常亲自料理书房的整理清洁工作。
室内陈设简单,四周整齐地排列着书架,举目俱是书卷,一侧书架上挂着琵琶。书桌上散放着《尚书》、《六韬》、《三略》几本书。
无双将书房整理了片刻,便摘下书架上悬挂的五弦琵琶,坐于案前,轻轻拨动琴弦。
往昔她喜欢的大多是些轻柔舒缓的乐曲,此际从她指尖流泄的却是激越的《破阵乐》——这是当年世民击破刘武周定杨军后,依据民间颂扬唐军胜利的民歌亲自整编的军中乐曲。
奔放的旋律难以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弦音在高潮处嘎然而止!——琵琶弦被拨断一根。
无双凝视着断弦,怔怔地出神。
一只手温存地搭在她肩头——她竟未察觉,不知何时世民已来到她身后。
“二哥,回来了!”心中泛起一丝暖意,无双抬起头,望向夫君。
“适才远远听闻小妹琵琶乐声,曲中似有不平之意。”世民落坐一侧,关切地问,“小妹可有心事?”
这是他们多年夫妻生活的默契。
“没……”无双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几案上的书册,有意转换话题,“二哥在看《尚书》?此书文辞古奥,甚是难懂。”
“噢,我这几日在研读《六韬》。《六韬》深沉博大,文武权略战策兼备,许多精妙之处更在《孙子兵法》之上。只是其所言俱是周文王、武王时事,而《尚书》中亦多载文、武之事,两相对照,获益匪浅。”
无双疑惑道:“小妹以前听哥哥说起过,兵法之中,以《孙子》为首。如今听二哥之意,似是这《六韬》竟更胜一筹?”
世民轻抚书页道:“《孙子》自有其过人之处,堪称百代兵家圣典。我自小就最爱读此书。往昔征讨四方,一些将领以为我制敌之策俱由心生,乃天纵英武,实则我从《孙子》一类兵书中获益良多。《六韬》中亦有‘奇兵’篇,专论出奇制胜,极是在理。与《孙子》一脉相承。不过《六韬》之妙,倒不尽在兵法之上。如这篇《文韬》,讲的是谋取天下、收揽贤士、治国经世之术,则非《孙子》之专讲用兵所能企及。”
这些话,世民平素在诸文武僚属面前是不便多言的。自从在洛阳郊外龙门东山偶遇王远知道长,他就深信自己来到人世间,是肩负着上天某种特殊使命。“龙”者——应是“藏于云中”,半隐半现,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
只有在多年相知相伴的爱妻面前,他才没有必要“藏于云中”。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无双听得直是心惊!暗想:这“谋取天下、收揽贤士、治国经世”,俱是帝王之语!看来二哥志不在小。若是给外人听得,岂不成了“大逆不道”的确证?便旁敲侧击道:“这《六韬》想来奇妙无比。我见史书中有汉张良得‘太公兵法’于圯上的故事。那‘太公兵法’,莫非就是此《六韬》?”
“张良圯上受书,传说是这另一部亦托名‘太公兵法’的《三略》。”世民拿起几案上摆放的《三略》向无双示意,接着道,“其实‘圯上受书’之说难以稽核。《三略》、《六韬》,俱为探讨治世安邦、统军御众之奇书妙文。张良为韩国贵族后裔,祖上曾为韩国相。想是他幼年时便读过家中《三略》、《六韬》之类藏书。至于‘圯上受书’传闻,依我看多半是他为自抬身份,以图人主所重,才编造出这么离奇的故事,也算是一着奇术。不过张良屡出奇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辅佐汉高夺取天下,确是谋深之人。”
无双试着将话题引入自己想表达的内容:“历代皆称张子房神机妙算,谋虑深远,却为何他辅佐汉高安定天下后,即辞封万户,执意做紫柏山中人,追随赤松子作逍遥游?”
世民道:“那是子房看透汉高祖刘邦的德行,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故留侯不得已以此避祸耳!以留侯之才,天下一统后百废待举,尚有许多发挥余地,他却隐居紫柏山中,做一逍遥世外之人,实为可惜!不过话又说回来,汉高后来既不能容韩、彭诸侯,留侯若是羁留朝中,结局亦风险莫测,吉凶孰难逆料。”
世民心中忽有所动!他觉得无双提起留侯的结局,隐有谏诤之意。观历代谋深之人,欲进必先思退,有进无退,匹夫之勇也。《三略》也道:“夫高鸟死,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真是置无数英雄于不尽的尴尬之地!虽《三略》中还有云:“亡者,非丧其身也,谓夺其威废其权也。封之于朝,极人臣之位,以显其功;中州善国,以富其家;美色珍玩,以悦其心。”然自古功臣在“全身而退”上,似乎只有春秋时助越王勾践复国的陶朱公范蠡与留侯张良急流勇退,得以保全,为后人称道。我以弱冠稚龄,四五年间扫平宇内,一统天下,又何尝未有“功高不赏”之虑?难道我也只能走“功成身退”这一条路?
退?又能退向何方?
昔日陈思王曹子建不过一介文士,在其兄魏文帝曹丕荣登大位之后,保命尚且不及!又何尝有僭越之心?却仍旧饱受猜忌迫害,屡遭贬爵与改换封地。在其侄魏明帝曹睿即位后,他屡屡上表请求自试,希冀得到任用为国效力,却均未能如愿,刚届不惑之年便抑郁以终。观其《赠白马王彪》、《野田黄雀行》、《七步诗》、《泰山梁甫行》、《求自试表》诸诗文,或诉骨肉相残、屡遭疑忌之苦痛,或申述己志、悯惜世乱,发有志难逞、有才难展之愤懑不平,其忧患之辞、慷慨之音,沉郁内敛,婉曲深沉,实令人为之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