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九年(1680年),此时的朝鲜,内患已消,国君李焞亲临朝政。
是年,王大妃病逝,李焞拜金寿恒为领议政,郑知和为左议政,初步形成西人当政的框架。李焞深究忤逆叛党,许积之子许坚因参与李桢谋朝篡位,被处死。许积、尹鑴等南人党魁被下狱拷问,后因谋逆、及当年参劾王大妃之事,终被赐死。
随后,李焞赦免了宋时烈,恢复其领中枢府事官职,进京入侍。至此,南人倒台,西人又开启了暂时当政的局面,是为“庚申换局”。
在气象焕然一新的王宫后苑,螭陛下的香案紫气缭绕,李焞兴致勃勃地接受群臣朝拜,赞颂之声溢满了殿堂。现在国家百废待兴,新一代的朝鲜国君志立志一展宏图,做一个有为的君主。
殿上的李焞问众臣道:“清朝有借兵平乱之意,将何以处之?”
西人皆曰:“故明之恩,何可忘之!…宁以国毙,决不可从…”
李焞大为感慨,西人、南人争斗了这么多年,但“尊周思明”之事大作风倒是一致。回想当年郑经欲取道济州岛,借日本之兵抗清,面对清廷责令严防,时任领议政的许积就曾指示济州特使:“济州乃郑经舍船往来日本之路也,了望了事,不可着实。意外有他船舶着之时,则不可捉拿,使之任归。既捉汉人,则不可入送北京。若其船破,惟故失一船,容彼窃去,佯作不知可也…”
想到此,李焞把目光投向了年过古稀的老臣宋时烈。宋时烈在朝德高望重,被西人推尊为“大老”。李焞问道:“请教大老,我朝鲜自立国以来,一向遵从儒家礼义,侍大国以事大之礼。而今我朝勉以强胡为宗主,有愧故明。而今若摒弃事大,却碍于有悖圣人礼法,当何以处之?”
宋时烈心中又哀又喜,君王能如此发问,说明他已成长。当年其祖父孝宗也曾就此请教过他,此是萦绕在朝鲜几代国君心头的伤痛。当年孝宗被掳为质,对清朝仇恨刻骨,宋时烈为此与孝宗许下北伐大计。而今已时过境迁,再不能以等同方略处之。
宋时烈说道:“老朽斗胆问殿下,何为事大?”
李焞当即回答大老:“即孟子云: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大老云:“殿下不忘尊周思明,是为贤君,而今日之势,当行圣人语更合天道。我国家几经战火涂炭,已民不聊生,殿下当务之急,应养民足食,得以休生养息,事清以宗主,方乃保国良策。”
李焞黯然道:“既为事大,为求自保者乎?”
宋时烈道:“非也,事大决非仅生存功利之道,应不同视之。朝鲜事大明朝,乃受天朝德化所感,仰慕发乎于心。而清朝虽为大国,却是慑于武力而为之,事大止在于礼。两者怎能同日而语!”
李焞无不痛惜地说道:“大老所言极是!自古凶奴之入处中华者,皆不能久长,而今此清虏,据中国已近半百,天理实难推知也。大明积德深厚,其子孙必有中兴之庆,且神宗皇帝于我国,有百世不忘之恩,而拘于强弱之势,抱羞忍过,以至于今,痛恨可胜言哉!噫,彼中州尽被腥秽,一隅海东,独保干净…”
图们江畔,贺安节站在江堤,凝神遥望对岸,这里,离大清国土只有一江之隔。
阵阵江风徐来,贺安节峨冠博带,衣袂飘飘。回想自己这一生,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不免万般愁楚袭来。好在怀仁已经长大成人,只希望儿子不要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
不知何时,边岌已牵马来到近前。“先生真的想好要回去?”
“是的。”贺安节坚定的答道。“请代我转告王上,在下承蒙王上宽宥,实是神恩难负。我还有余事未了,如就这样在贵邦苟且余生,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你可知道,回去后将是什么后果?”
贺安节眼望滔滔江水,心潮也随之翻涌。“我当然知道,清廷又怎能容我!人算终不敌天命,我今已释然,只希望我这代的国恨家仇,由我亲自来了断。”
边岌钦佩其豪气干云,知他心念坚定,不再苦劝,与之长揖作别:“今生能得遇先生,真是三生有幸。我今日方知何为清流,乃心内无私,舍生取义请先生再受我一拜!”
巴海收到手下奏报,抓获一图们江越境之人,形迹十分可疑。此人体貌像极了朝廷通缉的要犯黄腊,任凭严刑拷打,他始终不肯招认。
巴海对盛京发生大案都悉数知晓,朝廷已摸清,黄腊即是早年潜逃的流犯贺安节。他正是兆骞初来时费尽心力地去找寻之人,更是贺怀仁的亲爹。原来这些年,他就潜藏在盛京,苦心孤诣,主谋策划了劫杀使团的滔天大案!巴海不敢马虎,火速将那人提来亲审。
眼前这个跛子已受过严刑,他毛发凌乱,瑟瑟委顿于地,哪有一丝英雄气概?看来,兆骞所言未免有些夸大其词。
“贺安节!”巴海猛然一声大喝。
“啊!”跛子惊慌失措,本能应诺,而后自知矢口,低头不语。
“贺安节,你本是朝廷钦犯,中途逃脱到盛京,委身于高丽馆。你化名黄腊与李桢狼狈为奸,一手策划了朝鲜使团劫案,嫁祸我清兵,妄图引起兵乱,图谋占领我关东。我说的对不对?”巴海将他底细一一道来。
贺安节不再争辩,说道:“既已被将军识破,我已无话可说。我自知犯下了重罪,只求速死。”
“你是刑部钦点的要犯,要死哪会那么容易?我且问你,你既已逃到朝鲜,为何又犯险偷越边境卷土重来?难道是自己要找死吗?”
在巴海的严厉逼问下,贺安节不得不说道:“我身处异邦,思乡之情日加深切。今年事已高,我想要回到江南老家落叶归根…”
“一派胡言!你难道不知道我清廷对你严密布控,再说如果想要回江南,为何不取道盛京,或直走海路,却舍近而求远?都传言你智谋超群,诡诈多端,怎会愚蠢至此!定另有其他隐情。”
见谎言揭穿,贺安节急忙改口:“将军果然厉害!实话说了吧,我自知罪责深重、难逃责罚。故而,想在伏法之前,来探望故友兆骞,以谢其抚养犬子之恩。”
“这个说辞听上去比先前要圆润了许多,不过,依旧情理难通!你到底有何图谋?我看若不对你用大刑,你是不肯讲实话。”
见贺安节还在诡辩,巴海命人将夹板施于他双手上,两边一较力,贺安节痛得昏死过去,一瓢冷水浇过,又悠悠转醒,仍是缄默不语。
“骨头倒还挺硬!看来要上重刑了,押下去!。”
刑房里,贺安节胸前被火炭烧得“滋啦”作响,一阵浓烟后,贺安节痛得几度昏死,却依旧咬紧牙关…
直到第四天一早,属下来报:贺安节终于受刑不过,愿全盘招认!
刑房里,巴海见到贺安节,前胸后背已是一片焦糊,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滴淌,看来,再铁打的汉子也难挨这彻骨肌肤之痛,巴海有些不忍道:“你这又何苦?”
贺安节招认道: “我知道师兄因当年当细做之事败露,被遣戍于此地。因而我涉险过边,是来寻我师兄共谋,以完成我们未竟之事业!”
“未竟事业?你是说,梁克用是你的同党?”巴海被这惊天的消息惊得合不拢嘴巴。
“事到如今,我不敢再欺瞒将军。”贺安节满面愧色。
巴海问道:“可据我所知,当年正是梁克用将你拿获,遣戍宁古塔,你们应该有血海深仇才是。再说梁克用早已弃暗投明,投靠我大清。你讲话可要小心,以免再皮肉受苦。”
贺安节道:“那只是我与师兄同演的一出苦情戏而已。否则,梁克用怎能取信于朝廷?事前我兄弟早已商议好,我一出关,即把我放跑。以便我在盛京潜伏下来,将来再找机会,我们再里应外合,共同举事。”
巴海豁然明朗:“难怪当年贺安节的生死成了一桩悬案,而至冯老汉被灭口。原来,其中另有玄奥,贺安节是半路被梁克用派人来放跑的!”
贺安节接着招来:“而李桢,正是我们选定的最佳人选。他出身朝鲜王廷,国内备受排挤,他视朝鲜为古高句丽王朝的承袭者,在关外卧薪尝胆多年,一心想重拾这片辽阔北地,再现其“先祖”的雄风,此正与我们目标不谋而合。
适逢南方三藩战乱,察哈尔部也起兵反叛,我们认为这正是天赐良机。见朝鲜一直在观望,我兄弟二人便为李桢量身谋划了边境劫案,以借此挑起两国争端逼朝鲜痛下决断。师兄又正好借机率兵进驻朝鲜,扶李桢上位。以盼他掌权后能举事,借朝鲜之兵一举抢占盛京,阻断清廷关外退路。”
巴海已听得直冒冷汗,不住擦拭额角。“想必康尔寿的死也与你们有关?”
“正是!活该他倒霉。有他在,妨碍了我们的大事。因而,在去朝鲜的路上,也正是我和师兄合谋将他除了。
本以为我们计划天衣无缝,可没想到我们却看错了人!李桢是外厉内茬,面对大清的强兵,畏缩不前,使我们的计划付之东流,不然,大事早成矣!恐怕今日沦为阶下囚的是将会是你!”贺安节狞笑着说道。
对于这对儿师兄弟的恩怨,巴海早已听兆骞数次提起。一谈起此事,兆骞总为贺安节鸣不平,在兆骞话语里,梁克用是欺师灭祖,卖友求荣的奸贼,而贺安节是品行端正、有勇有谋的好汉。巴海作为地道的满人,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出卖师友的叛逆,因而梁克用遣戍乌喇之后,一向宽待流人的巴海对曾同是朝中要员的梁克用却不闻不问,异常冷淡。可哪里会想道,梁克用竟会潜藏的如此之深,若真让这对儿可怕的师兄弟再联起手来,不知还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巴海火速差人传梁克用。
梁自遣戍到乌喇以来,除了乍到时的依例训话外,和巴海再无交集。梁除了按期到衙门点卯,始终闭门不出。最近,据来自京师的消息,妻舅蔡毓荣在三藩战场战功卓著,康熙又念梁昔日之功,已有赦还之意,梁克用得知后大喜过望,满心期盼着朝廷赦书早日到来。现将军忽然召见,梁克用想,定是朝廷有赦归的消息,他欢喜地来到了将军衙门,却被人直接引到公堂,巴海早在此等候,一脸严肃。
梁克用满心犹疑,转念想,这蛮地将军不懂礼数,毕竟身为流犯之躯,心下倒也无计较。
巴海命人给梁赐座,又有人端来茶水奉上。毕竟梁曾是京中高官,巴海还是慎重起见,先礼后兵:“梁总兵到该地有些时日,我一直忙于军政要务,未曾待见,还望见谅。”
梁克用心想,一年多来,这土包子总算有句人话,“将军客气,今时,我已是一罪臣而已,怎敢烦劳将军,将军未加嫌弃,便已感激不尽。”
巴海问道:“我已记不得梁总兵是因为何事被贬?请说与我听。”
梁克用一怔,这事当时已闹的沸沸扬扬,满朝皆知,今为何还要明知故问,旧事重提,看来巴海心怀不善,但将军问话却不得不答:“不瞒将军,在下早前年少无知,受人蛊惑,潜在漕军中做内应。后来,我看清了形势,决定死心塌地效忠朝廷,却因前一时间,我当年盟誓的血书重现,皇上这才将我降罪。皇上体恤我在朝鲜有定边之功,又念我已洗心革面,因而免我死罪,遣我到将军贵地闭门思过。”
“定边之功?洗心革面?我看倒未必吧!”巴海冷冷说道。
梁克用惊道:“将军何出此言?”
巴海正色道:“据我所知,你本就是贼心不死,没有一日真心仕我大清。我问你,你和你师弟贺安节到底还有什么图谋?”
“将军是在审问我吗?”梁克用起身问道。
巴海厉声道:“本该对你大刑伺候,念你曾在朝中为官,今日我对你还算客气。和你直说了吧,你当年远戍你师弟,是你们早已串通好的阴谋,演的一出苦肉计,以便他能潜伏盛京!当年贺安节身披重枷,若不是你派人来接应,他怎会轻易地逃脱?
还有,你们合谋设计劫杀朝鲜使团,挑起事端。一方面又在朝廷活动,调你来担当安抚朝鲜的重任,以便共同策反,真是一出天衣无缝、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可惜,朝廷并未对你完全信任,授康尔寿任主帅,他自是阻碍了你兄弟俩的好事,你俩又设计在半途将其谋害。只可惜,天佑我大清,你们选错了人,李桢一时心怯,才使你们的计划落空。我讲的是也不是?”
听到此,梁克用冷汗涔涔,心里已明白了八分。他忙说道:“将军千万不要听信小人谗言,在下实在是冤枉!到底是谁这样构陷我,我愿意与他当庭对质!”
“好,我就遂你心愿!”巴海话音落下,两名披甲架着一个衣不遮体,满身血污的囚徒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
果然是贺安节!二十余年未见,师弟已须发皆白,满面沧桑。时隔多年,竟会在这种情境下见面,禁不住一声“师弟!”脱口而出。
贺安节看到梁克用,嚎啕道:“师兄,是我对不住你啊。我难忍重刑之苦,如今全盘都招了!我不配做你师弟,更对不起咱师傅。”
梁克用此时已全然明了,苦笑道:“好师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真不枉当年师傅对你的一番苦心栽培!”
巴海冷冷对梁克用说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要辩驳的吗?”
梁克用道:“这人诡计多端,多次要害我不成,他演这出戏,无非是想构陷于我,以报当年远遣之仇,将军千万不要被他蒙蔽啊!”
“论诡计多端,朝廷中谁不知你梁克用最精算计?今日却在这里贼喊捉贼。你们兄弟俩跟我唱的这是哪出!多年以来,朝廷竟然被你俩玩弄于股掌之中,你们可真是煞费苦心呐!”
梁克用已百口莫辩,他脑筋飞速旋转。为了取信巴海,他咬紧牙关说道:“将军明鉴!您试想,如果真如贺安节所说的苦肉之计,我怎么会亲手逼死了自己的授业恩师?而他又怎会舍命抛下妻儿于不顾,以至其娇妻领着幼儿跋山涉水,万里寻夫,终至客死异乡?难到不有悖常伦?天下间哪会有如此苦肉!将军请三思!”
巴海听得有些戚戚然,梁克用所说确是事实,这也正是自己的疑惑所在。他转头望向贺安节,期望得到合理的解释。
只听贺安节哭道:“现大势已去,大明江山再不复存焉,师兄何必还苦苦支撑?你就认了吧!”转而对巴海说道:“我师兄弟乃被我师父从小抚养,传道授业,恩重如山,有胜亲父!将军试想,世上哪会有如此禽兽不如之人,能做出如此忘恩负义、天理难容之事?
实乃师父为了助我们成此大业,才甘愿舍生取义,以助我们兄弟二人光复大明江山。为了成此大事,师兄甘愿背负了欺师灭祖之名,多年以来,饱受世人诟病,又有谁知道他所受委屈和用心之良苦?今天,我就算拼得粉身碎骨,也要为师兄正名!”说罢又仰天道:“师父啊,徒儿有负你重托,百死莫赎,我这就下去陪您老人家!”他哭天抢地,情真意切。
梁克用已是面红耳赤,到底要活还是要脸?他扪心自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穷极一生,却始终难脱这两难之境?”一向巧舌如簧的他,竟一时无言以对。
巴海问贺安节道:“那你此举令妻儿流离失所,万里来寻你,终至埋骨他乡,难道你做的就是人事儿?岂不更是违悖常理?你又作何解释!”
“将军问的好!我当初也未曾料想如此后果。我与师兄筹划之时,为了将戏做足,连我那妇人也一同隐瞒。我和师兄早有约定,我走之后,由他来替我照顾妻儿。哪知我妻不明就理,误会师兄甚深,因而携我儿伺机出走,来关外寻我。这也是当初始料未及,实乃百密一梳,现在想来,确是考虑有欠周全,我常为此追悔不已。”
贺安节的一番话严丝合缝,深令巴海信服,为谨慎起见,还是看梁如何狡辩再说。
此时,梁克用脖子青筋暴起,对贺安节吼道: “你不要再说了!”突然,他迅速离座,直奔贺安节而来。他身手还是那般矫健,还未及兵士应对,便已欺到贺安节身前,按押刑犯的披甲慌乱抽刀,却被梁克用顺势夺来,将其掀翻。
事发太过突然,谁也没有想到梁克用如此胆大包天,在场兵官皆大惊失色,兵士们一面护住将军,一面持械上前捉拿。
梁克用已横刀在手,抵在了贺安节的脖子上,眼见贺安节就要命丧于刀下,官兵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与之持械对峙。
“大胆!快给我放下!”巴海一声呵斥。
梁克用没理会巴海,他对贺安节附耳笑道:“好师弟,没想到时隔多年,我还是败在你手的里。”
贺安节笑道:“这样最好,咱一块儿下去见师父,他老人家已在地下候你多时了!”
面对着手持利刃的兵士一步步进逼,梁克用忽地仰天大笑,笑毕,他横刀一抹!随之血光飞溅,钢刀仓啷坠地。
梁克用身子晃两晃,缓缓地倒了下去。他没杀师弟,而是选择了自刎。
贺安节探出双手托住梁克用,将他揽在怀中。巴海和一众官兵都一时呆住,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梁克用脖颈处鲜血还在汩汩冒出,拼尽全力说道:“师弟!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玲儿…更对不起你…今天,我全都还给你们…”
贺安节已泪水长流,望着怀里的师兄,心中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涌入脑海的,是两人年少时,一起随着师父习武,一起读书,一起罚跪,一起并肩纵马奔驰原野…是了,还有那玲儿,偷偷给两个在堂前罚跪的师哥送点心…贺安节缓缓为他合上眼睛,抱着师兄尸体,久久不动。
“糟糕!上当了!”巴海猛然一拍大腿。
他意识到这一切又是贺安节的阴谋时,为时已晚。但在属下面前,不便表露声色。心中却暗自思量,兆骞所言果然不虚,鬼子安的智谋有多么的可怕!比起传闻只有过而无不及。他不惜身受重刑引自己入局,又兵不血刃地将梁克用活活逼死。这样大智大勇之人未能为我朝效力,实在可惜得很!
囚室里,巴海送来食物与烈酒,席坐于地,与贺安节对饮。安节身上伤处被医官敷上草药,恢复了些许,已能起卧。
巴海双手擎杯,道:“先生之奇谋,实乃我平生所未曾见!你以那苦肉计为由来欺我,自己却演活了一出真的苦肉之计!骗的我是心服口服。我向朝廷的禀奏,也一如你所供述,梁克用自知罪孽深重,自裁伏法,你也算得偿所愿。过不了多久,你们便将在地下会面。他,说冤也冤,说不冤也是不冤;而你,说不冤也不冤,其实也冤!”
安节道:“我此生大事已了,总算给师父和怀仁娘亲一个交代。师兄也算死得其所,这段恩怨也就此了结,我死而无憾!”
巴海说:“我心内深知,梁克用对大清别无二心。可他欺师灭祖,残害同门,实乃人间首恶。与其说你陷他于死地,不如说赐他以人之尊严。我想,他死时已经幡然醒悟,也算死得其所。他在九泉下,理应对你感激才是!先生如此襟怀与韬略,实乃古今罕有,在下实在是钦佩得五体投地!”说罢,又郑重躬身一揖。
贺安节还拜道:“多谢将军抬爱!若没有将军,我怎能了却此桩心愿!将军盛名,我早有耳闻,善待流人,更善待我兄兆骞,我子怀仁也多承蒙您的关照,请受我一拜!”
这个铁塔般的将军眶中竟已湿润,说道:“先生还有何事未了?”
“现在,我最大心愿,就是能见我老友兆骞一面,以当面叩谢他养育我儿之恩。”
“你不见怀仁?”
“我不忍让他再亲临死别之苦。兆骞夫妇含辛茹苦,拉扯我儿成人,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我必须当面言谢!”
“嗯,理应如此,看来,你当日受审之时,总算还有一句是实话!”
说罢,两人相视开怀大笑。短短几天,二人竟像是相交多年的莫逆。
为了成全这对儿苦人能见最后一面,巴海飞檄召兆骞来乌喇。兆骞一见将军书,得知了所发生的一切,即刻哭着赶往乌喇。
故友久别重逢,自有万般辛酸痛楚。望着同是两鬓风霜的兆骞,安节拜伏于地:“我兄大义,不远千里,携我幼儿远赴宁古,千里冰霜,饱受饥寒,却不忘养育他成人,替我行未尽之父责。兄此举义薄云天,我今生能得兄长这一知己,此生足矣!死亦何憾!”
兆骞心里清楚,今天见到了二十多年未见的挚友,却又将面临着诀别,这是怎样一种心境。他已拭不住不断奔涌的泪水,哀号道:“这些年我与仁儿寻得你好苦!上天何等垂怜,让你父子终能相见,你我兄弟能把酒畅言;上天又何其残忍,让至爱亲朋好不容易相聚却又将临生离死别!”
安节道:“上天能让我亲眼见到怀仁成人,已是垂怜。我死之后,烦劳兄长嘱怀仁将我与玲儿葬在一处。”
兆骞只顾点头,贺安节又道:“国事远大于家事!师兄令我妻离子散,我亦能容他,可是他背弃了誓言,欺师灭祖,残害忠良,他却必死。梁克用发妻蔡氏于怀仁母子有恩情,不可一概视之,让怀仁好生对待。对梁克用棺墓,以师伯之礼待之,不得轻慢。你告诉他,恩怨已矣,死者为大。”
兆骞又一一记下,道:“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我一并告之。”
贺安节沉思片刻,说道:“现今天下大势,满清已经根基日深,天佑胡皇,非我辈人力能及,现大明已故去,永成历史。我只送他八个字:‘不论夷夏,只问苍生!’,他不必再纠结于从满从汉,不管他今后做兵做草莽,为官为民,为商为儒,只需无愧于天地人心,全凭他意愿!”
“好一个不论夷夏,只问苍生!” 兄弟俩相拥而泣,彻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