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神谕现世。西秦王收到密探传书,当日赫连依传承神谕时,时任太子詹事的梁信在旁。西秦王碍于局势,不敢明目张胆的逼赫连依拿出神谕,故转而转向梁信,希望梁信能审时度势,交出神谕。梁信皆以“不知”答复,西秦王虽持疑,也只是命人暗中监视梁信。
本是相互制衡,相安无事。却忽然有一天,因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梁信与赫连依大吵一架。赫连依气不过,只身纵马回草原。
没有赫连依身后草原势力作为牵制,西秦王揭下贪婪的面具,下令圈禁梁信。
奈何梁信文人风骨,纵使西秦王百般威逼利诱,梁信未有一丝屈服。
西秦王怀疑梁信故意逼走赫连依,终于恼羞成怒,传王命,凡能从梁信口中审得“神谕”者,加官晋爵,赏金万两。众朝臣趋之若鹜,不择手段。其中,便包括梁信曾立志一生追随辅佐的太子殿下和至交知己奉常曹熙。
因西秦王每日过问神谕之事,梁信的鞫狱记录被编纂成册。燕军攻破长元,从秦宫中搜出的梁信鞫狱记录足有一马车。
审讯簿上记载,梁信被革职打入诏狱后,当日奉旨审讯的便是太子和廷尉。
廷尉向来是西秦王意志所指,纵使被称为酷吏亦甘之如饴。见梁信对神谕之事矢口否认,旋即拍案动刑。
“廷尉大人,尽隐已尽数交待,何必动刑。”太子出言拦到。
廷尉面如玄石,揖着手道,“太子殿下,你我受命追查神谕的下落,只以梁大人一句‘不知’复命,陛下该作何感想。说句不中听的,怀疑卑职的能力事小,疑心殿下的立场,事可就大了。”
太子抓紧了衣襟,目光从桌上的命签,滑到跪在堂上的梁信,然后回到被汗渍浸透皱巴巴的衣角,最终默允了。
从那日起,刑不上大夫的律例便废了。
至除夕宫宴,百官赴宴。宴席间以梁信为谈资者众。
年后,奉常曹熙请旨亲审梁信,帝允。曹奉常此举出乎百官意料。皆知曹奉常引梁信为知音,到了也是大难临头独自飞。不过更令人意外的是,曹奉常竟能将梁信皆到府上短住,不仅请医官为他疗伤,还以人参鹿茸助他调理。众人私下议论,奉常打的一手好感情牌。
整整十日,曹熙晨奏皆无收获。朝中质疑声甚嚣尘上。第十日退朝后,众大臣准备翌日弹劾曹熙阳奉阴违的奏章都已写好,却传来曹熙以“箴言”逼问梁信,梁信生不如死的消息。百官震惊。
赫连依回草原后就遇上部落内乱,大汗战死。赫连依继承大汗遗志,号令麾下、领兵平叛草原三十六部。明攻智取,花了将近半年时间。
半年的时间里,来自长元的书信,赫连依一封都没收到。慕容知都忍不住面朝南方骂上梁信几句。
叛乱由扎布亲王挑起,被俘后称自己受西秦王挑拨。王姬蓦地生出不祥的预感,下令回迁旧都。就在回迁途中,遇见从长元颠沛流离寻来的穆云上。
灰头土脸的穆云上见到赫连依的第一句话就是,“赫连姐姐,救救尽隐大哥。”
梁信入诏狱的第一个深夜,穆云上就命人拿钱打通狱卒偷偷去探望。那年穆云上六岁,他第一次踏入诏狱时,乳牙都还未退。
昏暗的烛火里夹着刺鼻的血腥,叫不上名字的刑具举目可见。在偏僻而狭小的空间里,穆云上见到倚墙而眠的梁信。因为他上身遍布血痕,所以只能靠肩膀撑着休息。
或许是疼得厉害,梁信并未睡着,听见动静,就慢慢睁开了眼。
穆云上跌跌撞撞扑到狱前,握着梁信被勒得乌青的手腕,泣不成声,“尽隐大哥,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
“我没事。”梁信强颜安慰道。
“你知道我是昌河穆氏族人,先王后乃我姨母。昌河穆氏从不受王权钳制,我这就请家族长老出面救你。尽隐大哥稍忍耐一下。”云上抹着眼泪道。
梁信见狱卒已经被打发走,抚耳道,“云上,听我说。神谕是让人疯狂的东西。王上为了得到神谕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请穆氏族长出面,只会让穆氏一族陷入危险当中。”
“那我该怎么办?我去找赫连姐姐和阿知哥。”穆云上攥紧了拳头。
“不能让赫连回来。”梁信忽然严肃起来,“王上会拿我做要挟,逼赫连交出神谕。我怕赫连会为了我,做出不明智的选择。王上残暴,神谕落到他手中,必然民不聊生。我设法拦住赫连,若我拦不住,你就请大汗拦。神谕一定不能落到王上手中。”
“那你呢,我该请谁救你?”穆云上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助,他跺着脚,恨自己太小,恨自己不像阿知哥那般耍的一手好枪,不能带着尽隐大哥越狱而逃。
“王上不知道神谕的内容,不敢冒然发兵北上。我是他通向神谕唯一的路。在他得到神谕前,我不会有性命之忧。”梁信的手搭在云上的肩膀上,那是两个男人间的信任。
“可他们丧心病狂!”穆云上看着白衣上淋漓的血痕,绝望嘶吼。
“我应该不会有事……”梁信沉默片刻,又道,“云上,若我时日无多,我走后,替我照顾好赫连。”
穆云上摇摇头,“可你刚刚还说不会有性命之忧。”
“你要学着做个大人了,”梁信伸出手来替穆云上擦干眼泪,“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来见过我,我怕你步我的后尘。”
离开诏狱后,穆云上彻夜未眠。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违背梁信意愿的决定。穆云上带着瞿万和几个亲随,亲自前往草原寻求赫连依和慕容知的帮助。一人救不出尽隐大哥,但是三个人,就说不准了。
命运好似贯爱和四个人开玩笑。穆云上到祁纳部时,草原三十六部的征战已经持续一个月了,大汗身死,王姬领兵突围,不知去向。草原地广人稀,不似秦国有城池有往来商贾可以打探消息。那一日,穆云上站在和自己一般高的无边野草中,看着天地一片苍茫,前所未有的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焦急的寻了三个月,穆云上靠着探来的零星消息,终于,在回祁纳部的路上,遇见了赫连依。
草原内乱初步平息,大汗幼子威望不足。若赫连依带兵离开,草原三十六部极有可能再次陷入纷争。况且回到长元后,要以什么身份面见西秦王,是否拿神谕交换梁信,都是有待讨论的问题。然而,赫连依只花了一天时间去为幼弟安排辅佐大臣,就马不停蹄的扬鞭南下。
之后的事情就像千百个梦境里所重复的那样,赫连依赶回京师长元时,正赶上长元城戒严。
“去告诉你们的王,赫连依持神谕求见!”赫连依勒马对看守城门的小将高呼。
“俸王命,今日于凤麟台处死叛臣,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出入。”小将持枪指着城门口告示栏里的金边告示。
“吾王诏命,逆臣梁信,罔顾孤之器重,背弃仁义,谋逆犯上,危及朝纲,罪大恶极,依律处凌迟。召众臣观刑,望诸自省己身,以儆效尤。”
赫连依唰得面色苍白,眼前一阵黑蒙,多亏慕容知相扶。
“何时行刑?”慕容知问道。
小将抬头看看天,“估摸已经一个时辰了。”
赫连依的世界忽然安静了。那天慕容知好像在耳边愤怒地说了什么,那天身后的骑兵虽然赶了很久的路,但他们还是齐刷刷地举起进攻的长矛。城门外的记忆很模糊,她只记得自己扬鞭策马,踏城门而入。
阿信,对不起,我来晚了。
西秦的朝臣们站在凤麟台下,他们被迫忍受着翻江倒海的肠胃抬起头。他们本可以借口阳光刺目眯起双眼,但那天浮云蔽日,王上身边的大监正遥遥地盯着他们,谁都不想被王上的眼线盯上,所以他们极力瞪大双眼,去看那血淋淋的场面。
不知何时,宫墙上出现骚动,朝臣们的眼睛如释重负地转向宫墙。
这算什么。王上要你拿神谕换人,送出二十道国书你都不接,你既扬言不顾梁信的死活为何此刻又站出来了。他都被剐出了嶙峋白骨,命不久矣,你赫连依才想起拿神谕救他一命?
哦,你挽起长弓,不是来救他的。这样也好,送他一个痛快。也省得我们在这里站着活受罪。
於呼哀哉,梁大人也是个可怜人,一心替你赫连依守护神谕的秘密,至死不渝。他若早知你心如寒冰,硬比顽石,何苦吃下半载牢饭,受那无妄之灾。早该一头撞了南墙,魂入轮回,免受万般疾苦。
等一等,梁大人垂下的头颅吃力地抬起来了,他也看向城墙上那袭红衣。梁大人弯起的嘴角好像是在笑。
莫不是,莫不是,他撑到现在,只为看你最后一眼。
莫不是,莫不是,他不肯拔剑自刎,只因留恋这个有你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