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腾起白雾,哔哔啵啵的打在头顶的凉棚上。这有节奏的旋律像密密麻麻的鼓点,敲击砸心头,终于敲来了许久未见的睡意。
我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般好了。心平如镜,却又做了个梦。在梦里,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姑姑。
这些日子我盼着日日都能梦见她,我有许多问题想向她问个清楚。但连日的逃亡奔波让我心力交瘁,瀛中派出三批人马追我。分别是灼渊、顾奕以及锦绣的。
如此情形下,莫说睡觉,就连打个盹也得竖着耳朵。
直到一路走出瀛中,到了西寒最边陲的一个小镇时我才喘了一口气。找到个破庙,一睡便睡死了过去。
就着这场大雨,我沉沉睡去,终于如愿的梦到了姑姑。
梦里是一片刺目的白。雪一团团的落下,细细密密,如盐粒,如柳絮。脚下蔓延出的雪一直蔓到了尽头。
无暇的白里,终于走出一个墨绿色的影子。
这人的身影很眼熟,我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我忽地想起,前些日子在幻境里时似乎也见过他。他是白夕的师父,是那个千方百计阻挠白夕成仙的人。
镜头一转,我看到了姑姑。
梦里的姑姑要年轻许多。头上梳着飞天髻,身上套着一件黑色的长袍。
看见那人,姑姑疾走两步:“屠先生。”
那人微微一咳,咳出一滩血来,淋漓的血迹在白雪上如点点红梅。
姑姑大惊:“屠先生,您没事吧!”
他擦掉嘴角的血迹,不甚在意道:“无妨。那镇魂石邪性太重,没甚大碍。不过,好在把她拿出来了。”
说罢,他微微翻手,掌心冒出点点光芒。
“这是她的魂魄。在镇魂石下受尽戾气和邪性的侵蚀,现在十分虚弱。需得为她找一个宿体,让她在里面修养。”
姑姑急道:“用我吧!让白夕大人在我的体内修养!”
那人虚弱的摇头道:“不行。你的修为杂糅百态,仙妖皆有。白夕修的却是九尾狐的秘术,二者不融,容易产生反噬。”
“那要怎么办?”
“你需得找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将白夕的魂魄注入进去。再让这孩子修行纯粹的九尾狐秘术。这样一来,这孩子的修为便是滋养白夕的养料。也许过不了多久,白夕就会醒来。”
“那那孩子呢?”
“自然是成为白夕的营养了。”
姑姑顿了一顿,点头。
我顿了一顿,醒了。
一张眼,眼前是一张慈祥的脸。手里正拿着湿毛巾,在我额上前前后后的擦拭着。
见我醒来,她慈祥的笑着:“姑娘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她是李大妈,住在这破庙里的乞丐。
前日我昏厥在这庙前,她收留了我,对我关怀备至。
我后来得知,这李大妈也是个苦命人。原是个普通农妇,有儿有女。但自从丈夫死后,儿女不孝,将她赶了出来。自此她便靠乞讨为生。
前些日子白夕大闹宴会以后用尽了力气,又回到我身子里修养去了。而我的身体也被透支的差不多了,所以变得十分孱弱,在这破庙里一躺便是三日。
在这三日里,她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
额前湿了一片,我发了高烧。她帮我降温后端来一碗粥,又浓又稠,闻起来很香。
我本想自己起来喝,她却执意要喂我:“姑娘身子不好,还是躺着吧,我来喂。”说着,她舀起一勺,轻轻地吹了吹,又凑到我的嘴边。做完这个动作,她的眼睛湿了。泪水顺着双颊的沟壑流了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将这眼泪揩了去。
我知道,她是将我当作她的女儿了。只可惜,她生不出一个五百多岁的女儿来。我也做不了她的女儿。
我很小便知道,自己无父无母,只是姑姑顺手拾来的野狐狸。姑姑虽待我极好,却总是冷冰冰的,与我隔着一道沟壑。小时候总以为是自己不好,不成才,无论如何都达不到姑姑的要求,所以姑姑才对我如此冷淡。现在想来,姑姑望着我的眼神总是炽热的,常常盯着我一盯便是很久。原来,她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灵魂。
这场瓢泼大雨阻碍了李大妈乞讨,她只能和我一同待在这破庙里。
我瘫在草垫上,无神的望着天空。
窗外的雨时大时小,稀稀疏疏的落着。李大妈担忧的望着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最后,她讪讪的走到我面前,问:“姑娘,饿没饿,想不想吃些东西。”
我无力的点头。
她像得了恩惠一般,说了声“等着”便匆匆离去。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声的扯了一下嘴角。
还是当人的好。短短一世,什么酸甜苦辣都过了。也不用像我们这些做妖的,寿命漫长,却又极致的无趣。况且,我连妖都算不上。我只是一滩烂泥,专门为别人提供养料的。
我将手放在胸前,感受那砰砰砰的心跳,不自觉的问出声:“白夕,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吃掉我。你现在躲起来,却又让我帮你承担闯下的祸,是个什么道理?”
她没有回答。远处的树木被吹得呼呼作响,我听见被拦腰截断的声音。满目的红绿都消失殆尽。
我从草垫上爬了起来。
因气力不足,双腿难以支撑重量,我只能手脚并用,一步步的往外爬去。
狂风呼啸而来,雨水拍打在我的脸上,像是成千上万柄尖利的匕首,深深浅浅的戳着。
我勉强睁开眼,远处乌云盖顶,时有惊雷落下。我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胸中一颗心狂跳着,几欲跃出。
我擦了一把脸,指天狂骂:“白夕!得罪你的人都在天上,你要复仇的对象正在那九天之上!都是那个老天爷,跑来折腾你!”
一道惊雷落下,将一块巨石击成碎片。碎片袭来,划破我的脸。一滴滴鲜血落下,模糊了视线。
我揩了一把,还是看不清眼前的状况:“白夕,你听见了吗?”
我轻声说,近乎是乞求:“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只胸无大志的狐狸。我只想安安静静的活下去,只想这么混吃等死的活下去。你、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白夕,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无人应答。
手软绵绵的垂下去,耷拉在两侧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心中却掀起万丈波澜,那深入骨髓的痛接连袭来。喉咙一阵翻滚,我终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雨水像箭矢一般射来,噼里啪啦打在身上一阵生疼。我终是受不住了,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我这样活着,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一个人替我伤心。因为在他们眼中,我就是白夕。
没有人会为乔乔的去世而悲伤。
眼前模糊不清,耳朵里传来似有似无的呼喊:“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我终于晕了过去。
这一晕,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回到了那座山上,我被山匪们掳去当压寨夫人,一个穿着蓝盔的男子拎着长剑为我拼命。后来他以为我死了,抱着一块石头嚎啕大哭。
“乔乔,乔乔,你不要死……”
“乔乔,我还要娶你,我还要带你回湄山林……”
最后,他抱着石头吻了上去,说了一句话。他说,他爱我。
他是顾奕,一个愿意为我而哭的人。
然后,梦醒了,我脸上淋漓一片,全是泪水。李大妈帮我擦汗,顺道揩去泪水,叹息道:“姑娘,你有什么想不通的,要这么作践自己?”
我不回答。
她又道:“这么大的雨,你跑出去做什么,也不怕把身体淋坏了。”
“李大妈……”
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的厉害。李大妈拿出毛巾盖住我的额头,同时不停地数落:“身子弄坏了怎么办?你还这么年轻,难道想下半辈子就靠吃药活命么?”
我缓缓摇头,苦笑道:“反正这身子也不是我的。”
李大妈双眼瞪圆:“胡说些什么呢。”说着她从一边拿出两只土豆,献宝似的摆在我面前:“来,饿了吧,刚刚烤好的。”
我接过土豆。还有些烫,咬一口咽下去,凉透的心也暖了一些。我忽地生出了倾诉的欲望。
“李大妈,如果你活到这个岁数,发现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你还会活下去吗?”
李大妈的疑惑的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解释道:“譬如说,你好好的活到五十岁,突然有个游魂野鬼跑出来,说你的身子是她的,你的家人,儿女,财产,甚至家里养的一条小花狗,也是她的。你会怎么办?”
李大妈咧嘴一笑:“还能怎么办,找人来把这野鬼收了呀。”
我摇头道:“不行,这个野鬼很凶很凶,而且所有人都盼着他回来,还盼着你去死。那你该怎么办?”
李大妈的表情严峻了,像是在认真思考。许久后,她微微张嘴,认真道:“这身子我用了五十年,自然一切都是我的。哪能是你说两句就能让给你的。若是家人不待见,那我就离开,找个地方重新开始。若是这野鬼再来捣乱,我就算拼着把身子毁了也不会白白交给他的。”
我忽地醍醐灌顶般醒了。
她说的不错,这身子我用了五百年,凭什么白夕说是她的就成她的了?我晓得我所享受的一切都是沾了白夕的福泽,但我也生生的养了她五百年,已经算还账了。
我什么都能给她,但这副身子不行。
这日大雨后,我想通了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打开心结,心情也畅快了许多。所以我对李大妈十分感激。
我们的感情一日千里。
那日大雨冲刷掉我脸上的泥垢,李大妈见到了我的真容,我因对她心生亲近,便也不再遮模样。
我在草席上躺着将养身体,李大妈在酒楼里找了个收泔水的工作,每日十分辛苦。白日要工作,晚上还要照顾我。我心生愧疚,她却安慰我:“能照顾你,是我的福气。我也不图你什么,就希望有个人能给我作伴。实际上,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
这番话说到我的软肋上,我鼻子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实际上,我心里也将她当作了母亲。
我心里暗下决心,等这身子好了,我就出去找个事做。赚点银子,买块地,修个房,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家。再好好照顾李大妈,也算是尽孝道。等她百年之后,还要逢年过节的去拜祭。
活的像个普通人类一样。
这样的日子我也就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