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日很少看见秦岸了。
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将军,每日抛下千军万马来陪我吃饭着实不成体统,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一门心思的扎进校场了。
我又旁敲侧击的问他多久能送我入宫,他总是含糊应付。我悲凉的想,他大约是不会送我入宫了。既然这样,那我再呆在这里也不合适了。
但这将军府的大厨烧的一手好菜,将我胃口养刁了不少,如今再让我去吃粗茶淡饭实在难以接受。
一想到又要风餐露宿我便有些惆怅,胃口也淡了几分,初露端倪的小肚子消了下去。一日逛至花园又听到那两个小丫鬟在窃窃私语。
一丫鬟道:“将军这几日没怎么出现了,应该是和那个乔姑娘闹了矛盾。”
另一丫鬟道:“我瞧那姓乔的长得就不是什么好人,大约是想傍上将军。将军应当是发现了她的真实意图,现在正与她疏远呢。”
前一个又道:“不过她还是有些本事。像她这种想要爬上将军床上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但她是头一个成功的。”
后一个又道:“将军那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新鲜劲,过几日就没了。再说了,将军注定是皇家的人……”
唔,后面的话着实有些难以入耳,我掏了掏耳朵,离开了。
秦岸虽然很少出现,但时常会遣人送一些小玩意儿过来。有时是一支玉簪,有时是精巧的金铃铛,有时甚至是一枝初开的栀子花。都是些稀奇的玩意儿,很讨女子喜欢。
送礼的小丫鬟感慨道:“乔姑娘果真是将军心头上的人,将军时时刻刻都惦念着您。”
我应和两声,随手将那些东西随手往抽屉里一丢,忽然想起在梦境中看见的一幕。白夕初上天宫时,为了讨秦岸欢心,也是这般费尽心思。她偷偷摸摸的去瑶池摘了一朵初开的芙蕖,摆在秦岸的案头,只愿他望着芙蕖时能想起自己。后来被天后发现了,结结实实的惩罚了一顿。
秦岸今日所做的种种,比不上当初白夕为他所做的万分之一。况且,白夕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廉价的小玩意儿。她要的,是秦岸的命。
一日傍晚,我在花园里闲逛,只见头顶乌云压顶,隐有轰鸣,怕是有一场大雨。我只觉得心跳加速,血涌上头,有些站不稳。随行的小丫鬟见我面容不对,便扶我回房休息。
回房后我沾枕即睡。三更时分,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我从梦中惊醒。
我怕打雷。不对,是白夕怕。
当年渡劫升仙时,天界那群自诩公正的神仙违背十二道天雷的规矩,在最后一刻落下第十三道惊雷,险些让她魂飞魄散。自那之后,白夕便怕打雷。如今她附在我的体内,居然将这个习惯也带给了我。
惊雷一道接一道的落下,映的窗外宛如白昼。狂风大作,窗外的梅树拦腰截断,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头扎进池塘。
我捂住耳朵,心头轰隆作响,脚底却一寸寸的凉了下来。
今夜怕是睡不了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我终于有了浅淡的睡意。半睡半醒间,一道惊雷落下,正中窗外的梅树。我哇呀一声叫了出来,瑟瑟发抖。那被劈中的树熊熊燃烧,滚滚浓烟窜入窗缝。
我猛烈的咳了起来。
门外忽然传来焦急的声音:“白夕,白夕你在吗?”
是秦岸。
我咬着牙一言未发,窗外又传来他的声音:“你怕打雷吗?别怕,我在门外守着你,你若是怕了我就同你说话。”
秦岸的声音混在窗外的惊雷中,又被淅淅沥沥的雨声盖过。
“秦岸,秦岸……”我咬着牙将这几个字咽了回去。又暗自对白夕说:白夕,别怕,秦岸在窗外陪着你。
恐惧渐渐退去,一直慌乱的心居然平了下来。这一夜我睡得很好。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柳暗花明,窗外一片和谐。打开门,门口一片湿润,拓出一个人形。
这是西寒国新年以来的第一场雨。
洗漱时丫鬟告诉我,昨夜暴雨,秦岸在我门前睡了一夜,被路过的仆役发现。不过一身被淋得湿透,得了伤寒。
秦岸被扶回去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又强行爬了起来要去校场练兵,谁都拦不住。
一日后校场传来消息,说秦岸骑射时从马上栽了下来,众人这才发现他发了高烧。最后惊动了秦岸被他爹秦朔,被强行捉了回去,关在府邸静养。
秦岸在榻上躺了两日,期间也派人带了话回来,说没甚大碍,让我莫要担心。
我确实没担心过,不过是个伤风而已,委实不是什么大事。况且秦岸还是堂堂一国将军,若真是被小小的伤风就给带走了,那果真是贻笑大方了。
所以我每日依旧吃得睡得,全然不复丫鬟仆役们生离死别的模样。
府邸一众丫鬟杂役拎着心日盼夜盼。没把秦岸盼回来,却把他的亲娘,鄂湘给盼来了。
我从未见过鄂湘,却也在丫鬟们的闲言碎语中听得一二。说这鄂湘是少有的好人,性子温婉,待人祥和。与秦朔夫妻多年,伉俪情深。
她们形容鄂湘时用了“高贵典雅,云淡风轻”八个字。彼时我尚不能理解这八字的意思,也想不透能符合这八字的人是个什么模样。今日一见,终于明白了。
一袭黄裙走进,款款落座。直到后方响起“夫人”二字时我才回过神来,眼前这典雅的中年妇女赫然是秦岸他娘,鄂湘。果真是高贵无比,眼角眉尾都是自带贵气的,一扫过来我心里顿时拔凉一片。随是带着微笑,却让人觉得这笑里藏刀。
她微笑着望着我。我顿时有些慌乱,一个不慎将茶杯打翻,滚烫的茶水落在我脚背上,疼的我一嘶。
她笑笑,递过手绢帮我擦拭衣裳,道:“好俊俏的女子,不愧是岸儿看上的。”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却自顾自的问道:“乔姑娘最近可好?岸儿这两日生病了,所以没回来。府里的丫鬟仆人们没怠慢你吧?”
我嗫嚅的道:“没有,有劳夫人费心了。”
她道了一句“那就好”,又将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我一直好奇,是哪样的女子能打动他顽石一般的心境。如今一看,果真不同凡响。姑娘气质绝佳,我看连他的未婚妻锦绣公主也难以相比。”
锦绣?我挑了挑眉。
她继续道:“莫说男人,连我这个女人也对乔姑娘喜欢的紧,一见便觉得十分投缘。我儿喜欢,我自然也是支持。不过话要说明,以免让乔姑娘产生误会。虽然乔姑娘与我儿情投意合,但我儿早与锦绣公主有婚约。所以若是他日嫁入秦府,乔姑娘只能委屈做小。”
我脑袋“嗡”地一响,灵台清明了。
这鄂湘不愧是“高贵典雅”,能将一番劝离话说的如此委婉通透,让人找不出一点毛病。秦岸与锦绣公主的婚事是世人皆知的,老皇帝红口白牙许下的婚事,谁能违背?虽说现在都流行一个男人配许多个女人,三妻四妾平常的很。但鄂湘恐怕会错了意,以为我也是那般觊觎秦岸家世的人。
我呵呵干笑两声,正欲给她说清,她却低头扶了扶袖摆,露出腕间的玉镯:“姑娘是东夷人,可能有所不知。岸儿在出生时便已定了亲。而与其定亲者正是当今陛下亲妹,锦绣公主。说到这锦绣公主,也是与我儿天定的缘分,是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的。虽不知岸儿对姑娘如何倾心,但终归只是年轻气盛不识好歹,他终归还是要回到锦绣公主身边的。”
“我——”
她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况且,想爬上我儿床榻的女人成千上万,你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到时候入门来,希望你识大体,好好照顾岸儿与公主,也算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只感觉焦灼难耐,胸口腾的一声翻起了火焰。
是白夕,是沉寂已久的白夕。她正在发怒。
鄂湘没注意到我神色不对,继续侃侃而谈:“天定情缘,姑娘可知?就是上天注定的姻缘。若不是亲身经历,我也是不信的。二十年前,我与锦绣公主的母妃一同怀孕,又在同一日生产。那时天生异象,百灵朝拜。连青庐山上的得道高僧也前来拜见,说他们二人是转世的神仙,来凡间渡劫。”
最后,她撂下总结:“乔姑娘,你说,这样的缘分,是不是上天注定?旁人谁有资格搭配秦岸?”
惨了,触了白夕的逆鳞了。
我身体一抖,五感渐失。身体一寸寸的冷了下去,手脚僵硬,渐渐失去掌控权。正当我意识模糊之际,一道白影从眼前飘过,忽的一下,我的身体一颤。
她来了。
“呵,天定情缘?”声音很轻,我听到自己从鼻孔里发出一个颤音:“一个忘恩负义,一个奸诈狡猾。奸夫淫妇而已,说什么天定情缘。”
鄂湘大怒:“你说什么!”
白夕并未回她,面无表情的走了过去。桌上摆着几只酒壶和汤碗,皆被带起,在空中漂浮。片刻后,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汤水撒了一地,满地狼藉。她的步子十分轻软,仿佛并未着地,飘在上面一般。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鄂湘,轻轻一挥衣袖,一盆绿萝飞了出去,停在仅距鄂湘两寸的地方,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鄂湘吓得花容失色:“抓住她!”
白夕微微抿唇,一双眼里却毫无笑意。她望着鄂湘,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你且记住,秦岸是我的。若下次再说秦岸是锦绣的,我就杀了你。”
两个侍卫冲了上去,却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弹开了。
白夕站在原地,丝毫未动,以她为中心处却聚集起了一团瘴气。旁人靠近不得,白夕的脸庞也在瘴气里变得模糊。
四周变得火热,鄂湘脚下的绿萝居然被烤成了焦黄色。
一股接一股的热浪袭来,鄂湘用扇子遮住面庞,厉声道:“你是何人!”
许久之后,瘴气里冒出一个淡淡的声音:“我?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你且记住,我叫白夕。劳烦你对你的儿子说一声,他欠白夕的,白夕终将取回。今日,白夕不过取走一些利息而已。”
无数火光漫天卷来,热浪拍在鄂湘的脸上。一旁的柱子被烧的噼啪作响,她也被热浪袭的睁不开眼,被几个忠心的奴仆带了出去。但是,百年的将军府,却在这惊天的热浪中化作灰烬。
那一池春水被煮沸了,锦鲤翻滚出来,落在地上鱼嘴一张一合。
那两岸的桃花柳树也萎了,被点燃的枝端像一片火树银花。
没了,什么都没了,这却不过是白夕怨恨的一个小小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