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烤了一天的空气，随着黑夜游荡的风，爬上窗台，钻进了人们的被窝里，像一个热辣情人，不由分说，钻进去就是一顿搂抱，抚摸，无论怎么推，怎么拒，也消减不了它的热情。
这样的不依不饶的夜，谁不想拥有一只饱含清凉的水枕头呢。
陈晚识恰好有一只，这凉透了她的心的枕头不是她买的，也不是别人送的，是她一个人偷偷哭出来的。
她连续哭了几个晚上，每次都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撕碎她青春的梦魇，就会悄悄地托着腮帮子，坐在她的床边，笑眯眯地唤醒她，看着她抽泣，看着她把谷壳枕头哭成水枕头，看着她心如死灰，依旧恋恋不舍。
七月的最后一天的凌晨，陈晚识调整了好姿势，等待梦魇的到来，梦魇如期而至，可她看着它，突然哭不出来了，她对自己说：“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没有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就好像没有人会在意她什么时候来的，她想到自己这么走掉，还有那么一点诗意，心里多少有了些许安慰，她的嘴角浮起一层浅浅的笑靥，在这浅浅的笑靥里，她睡着了。
这一睡，竟睡到了午后。
车间主任把她摇醒的时候，她的口水还挂在脸上。
“迟到超过四个小时，等同旷工一天，旷工一天开除，你被开除了。”车间主任手里拿着一个本，快速地写着。
“什么？”陈晚识肿着眼皮，没有听清主任说的话。
“你被开除了，现在请你卷好你的铺盖，走人。”
陈晚识看着主任黑瘦干练的脸，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她翻身下床，七手八脚把自己的衣服被褥塞进两个麻袋里，拎起麻袋，主任立马为陈晚识让开了道，看着纤弱的陈晚识像根筷子一样一手一个麻袋，她一句话没说。
陈晚识也一句话没说。
没有人在家，只有猪躺在猪圈里，“哼哧哼哧”地吃着烂草叶子。
她一进门就看到那天陈年为他买回来的打胎药，她把两个麻袋塞到里屋的床底下，转身出屋，把药往裤兜里一塞，匆匆出了门。
小崮头村依山傍水。
陈晚识蹚过细长的小河，一口气爬上了河岸被夏日炙烤着的小山。山不高，郁郁葱葱长满了松柏。
在一块裸露着的青石上，陈晚识把药掏出来，她没有吃过草药，不知道手里这把草稞子怎么吃，索性塞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苦味迅速在嘴里蔓延开来，仿佛上万条蜿蜒着盘旋着的小蛇，它们从喉咙爬进她的肠胃，在肠胃里它们左冲右突，又啃又咬，惹得陈晚识不停地翻滚，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肚腹。她咬紧嘴唇，泪水从她的额头上，脖颈上，乳房上稀里哗啦地流出来，却没有一滴从眼里流出。
“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哭。”陈晚识精疲力竭，软踏踏地躺在青石上，一滩黑红色的血水从两腿间涌出来，沿着青石上粗糙不平的沟壑，淌到了山石间的泥土里。
这一天，是一九八七年的七月三十一日。
朱满堂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满身的泥汗，让他迫不及待地想冲一个凉水澡，他把衣服脱在井边，赤条着身子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倒进盆里，正准备端起来往自己身上泼的时候，陈晚识推开院门，湿漉漉地进来了。
朱满堂纳闷地看着自己盆里没有泼出去的水，没等他出声，陈晚识劈头一句：“你说娶我，还当真？”
“当真。”
“如果，我坏了呢。”
“我把你修好。”
“明天来娶我。”
“哦。”
“你不穿裤子，丑死了。”陈晚识说完，闭上院门走了。
朱满堂把盆里的水泼在头上，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被陈晚识一览无遗。他的脸一下子羞红了起来。
陈年和老伴回到家，看着女儿坐在饭桌前，桌子上满满一桌子菜。
“我要嫁人了。”陈晚识说。
“好事。”陈年拦住了李秀英，抢先说了一句，他觉察到女儿和以往不一样。
“明天，朱满堂就来娶我，我在家的时候，没为你们做过几次饭，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待在家里了，就想好好做一顿，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傻孩子，你嫁出去，可以随时回来啊，怎么说这样的话。”李秀英坐到女儿的身旁，把女儿搂到怀里。不用问，她也看出来了，厂长的儿子负了女儿的心，女儿选择了朱满堂，也刚好是她中意的人，如此也不坏。她转头看陈年，陈年拉着脸，嘴里塞满了话，却没有吐出来。
他也坐了下来，从桌子底下摸出一瓶老白干，一个茶碗。他用自己的衣角擦掉了茶碗上的浮尘，擦完又用嘴吹了吹，然后满满倒了一碗。说：“朱满堂他敢来娶你，我就不拦他。”
“孩儿他爸，凡事依着孩子。”李秀英对陈年使了个眼色。
“老天爷真是会戏耍我啊。”陈年一仰脖喝了茶碗里的酒。
陈晚识站起身给陈年倒满酒，说：“爸，我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驴，蒙着眼睛，不停不停地走，我以为我走了很远，远到我离开了我所熟悉的地方，远到我会忘记了我所以的记忆，可我被摘下眼罩，才知道，我一直在围着磨盘转，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