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寻回到孤村，那块如同站岗的哨兵般白色的路牌，其正反两面不变烙印着“孤村”的字样，那路牌和字迹居然没有任何被时光斑驳了的痕迹，俨然是将这片村子遗世封印在了尘世的纷繁之外。
丈夫牵着我的手，我们像是回到十七岁那年的离家出走，一起步行至十公里外的那座镇中村落。果然，孤村还是老样子，身处于时间之外，那些老式低矮的民居拥挤在一起，还是四十年前的斑驳纹路，像是一群老态龙钟的故人——正交交叠叠、高低起伏地拥坐在一起。与这里的毫无变化不同，原本那些抬头可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但现如今都不见了踪迹，是此处唯一的尘沙如风。
道路两边的大树已经种植了上百年，当清风漫过枝叶时，发出优美的沙沙声，似乎是在欢迎我们的归来——相隔了整整四十年之久的轮回归来。
原本，吴爷爷坐着的自家门口却是空无一人；想必，老人早已作古，化为一抔黄土，而那只瘸腿的老狗也随他转去了幽冥之域。
我们来到外婆的屋子，眼下正值秋高气爽、桂花飘香的季节，因而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芬芳四溢，是在迎接我们的心灵归属。小寻走到院门口，门上的那把铜锁正是四十年前——婆婆带我们返回高城，亲手挂锁上去的，这令他感慨良多。由于，那锁腐锈得太过厉害，没想到丈夫轻轻一碰，门锁便自动打开。
院内的菜园早就杂草丛生，曾经的新鲜蔬菜被挤到院落的一角，难得地挂着几串豆角和紫色的茄子。我对丈夫开心道：“这就当我们的晚饭吧！”
“哈哈！”小寻也愉悦地笑了起来：“这一定是外婆知道我们要回来，所以特意为我们留下的见面礼，至少不让我们饿肚子。”
“是啊！”我开心地摘起蔬菜：“无论我们多老，在长辈们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所以，外婆肯定不舍得让我们饿肚皮。”
房间内的陈设没有任何的变化，光影就像是静止在地上的装饰，蛰伏在那里四十年之久，如同洞穴里的一只老蛙，偶尔才想起鼓一鼓肚皮，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从而带来了影子的移动。
但灰尘总是有的，积在地上和物件上的是厚厚的岁月，那些飘荡于空气中的是轻盈的日子。只用了两个小时，我与小寻便打扫干净了室内的清洁。打扫完的第一件事，我们就将婆婆继父的遗像烧毁干净，故而也顺带把将近六十年前的那些肮脏和罪恶一同、彻彻底底地焚为灰烬，当火焰将眼前的空气漂洗清洁，也焚去了这座老宅的阴魂不散，更是让我们的心灵得到重生与净化，内心是从未有过的自由、安宁和平静。
我做了一大盘茄子烧豆角，当做是我们的晚饭，人老了没什么胃口，稍稍吃过点儿东西，就感觉饱了。
晚饭后，夜色笼罩整座孤村，与我们第一次来此还能听到两三响狗吠声不同，整座村落轻丝哑静，似乎只有我和小寻，但这让我的心中有种更加安稳的宁和。
因累了一天，我们躺在外婆去世的那张床上，但我一点也不感觉害怕，则是聆听着屋外的风声，掺和着杂草的影影绰绰。
“小寻，如果我们不是青梅竹马会在一起吗？”
“应该会吧！”小寻紧搂住我的肩膀：“在我心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你。而且四十年前，在这儿——母亲曾经跟我说过——我跟你在一起才能共生！”
“共生？”我有点儿不太明白丈夫话语中的深意。
“是啊！”小寻点了点头：“静美，我们两个在一起该是有多少年了？”
我发出轻笑的回应：“我们有多大，就有多久了！”
“那真是好久了！”小寻将我完全搂入进他的怀抱。
“是啊！”我将耳朵贴靠着丈夫的心脏，因而听到了心跳的铮铮跃动：“感觉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静美，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你还跟我在一起吗？”我感觉右耳的鼓膜受到丈夫心跳的撞击，居然牵扯出耳鸣般的痛感，那竟是一种少年人的心动，为了缓解等待答案的间隔，小寻便不自觉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似乎他也不太确定我将如何回答。
“那你呢？”我抬头望向对方的下巴。
小寻愈加柔情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当然——是继续跟我最心爱的女人在一起！”
丈夫的回答在预料之中，这反而让我感到很失望，我将脑袋重新贴回对方的心口：“但我想换一种活法，比如：我成为一个男子，你成为一个女人；再比如：我们可以选择跟其他异性相处试试。”
“怎么？”丈夫吃惊地坐了起来，他用力扳正我的肩膀，与我面对面盯视着气恼道：“你还对我曾经的那两次出轨耿耿于怀？”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小寻，我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孩子也已经长大，正移民去往火星，你说——我还有什么可耿耿于怀？我只是想让我们两个多尝试尝试不同的人生，这不正是活着的意义吗？”
小寻却是躺下身，背冲向我生气道：“你就是在埋怨我！”
“就像你外婆的那句话：说到底——我们每个人最终都是孤独的。”我贴靠着丈夫的后背躺下：“小寻，如果你没有领悟到这一点，那就说明你还没有完全理解人生。”
小寻用不开心的语态反诘：“你完全理解了？”
“我觉得差不多吧！”我将下巴放在丈夫的肩头：“小寻，你知道你外婆过世那天，你冲出去给你母亲打电话，她拉住我的手，最后的临终遗言是什么吗？”
“是什么？”
“她让我——好好跟你在一起。”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外婆从院子的桂花树上摔了下来，由于昏迷了整整一个白天，晚上便发出梦呓般的低吟，是在呼喊其亲生女儿的名字：“苦艾，苦艾！我的苦艾……你在哪儿啊？……快回家吧！求你原谅我，快快回家吧！……”外婆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即便在其生命垂危之际，她仍是一心想着那个离家出走了二十来年的唯一女儿——也就是小寻的母亲苦艾。
小寻立马冲出屋子，给婆婆打去了电话。
与此同时，窗外一斩惊雷砍下，就像是划开了外婆的昏迷，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我问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送她去医院。
外婆则是费力地摇了摇头，她用手指了指压着的枕头，我连忙掀起枕头的一角，发现那是一张外婆和七岁的婆婆——苦艾在院子里桂花树下的合影，可知外婆每天晚上都想着离家出走的女儿，她才会将两人这张唯一的合影放在枕头下，从而抵御那一个个自责且忏悔的不眠之夜。
我将相片递给对方，外婆冲我摆了摆头，艰难地吐气出声：“笔，我要笔！”
笔？我连忙跑进了客厅，拿起茶几上的书包，翻出签字笔，返回到床边，将笔递给了外婆。
于是，外婆喘气地坐了起来，翻到相片的背面，迸出最后的气力，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那行忏悔：恳请苦艾原谅我！
眼见我流下泪水，外婆将相片塞进我手中，于嘴角流出了一抹鲜血：“静美，你要跟小寻好好在一起，你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
……
丈夫的肩膀微颤，他转过身望向我，一把抓握住我的手：“静美，不管中间发生了哪些风风雨雨，我只想跟你好好地度过所剩不多的余生。”
是啊！无论我和小寻是否能在下辈子相遇，但我们至少要携手一起走过这辈子，这就是我们彼此宿命的此生与今世。
十月金秋的最后一天，我和丈夫在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下，安葬了母亲与父亲的骨灰盒，就像安葬好小寻外婆的那天——一阵秋风吹过，金灿灿的桂花雪片般从繁茂的枝头纷纷落下，外婆是在迎接我和丈夫的归来，以及我的双亲们与其灵魂作伴，所以发出了欢快愉悦的笑声。
当天晚上，我跟小寻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抬头仰望夜色里的皎洁月光，周围是浩渺无边的星海——那应该是十七岁时的夜色星海。
“今晚的月色真亮啊！”
“是啊！”丈夫点头：“今天的月色真亮，不知道馨馨他们已经到哪儿了？”
我稍稍露出担忧的神色：“他们离开地球已经三个月了吧？”
“到今天为止已经整整八十二天了。”
随而，丈夫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一张发黄了的信纸。
“静美，你还记得大学毕业时，因为肖庆元追你，我拉着你到校广播站，说是要向全校师生向你表白，结果被蒋姝阻拦，我没表白成，你就让我将想说的话写成文字。”
“啊！”我先是认真地想了想，点头笑言：“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这就是我那天写给你情书。”小寻展开信纸道：“早在三十五年前，我就应该读给你听了。”
“那你现在读给我听吧！”我将下巴放在膝盖，就像是一只正安静惬意地晒着月光的猫咪，用身体的每一处毛孔捕捉聆听外界的动静。
“那好吧！”于是，小寻便清了清嗓子，其低沉的音色宛如一条河流，带出清澈的流水声——
静美，一想到跟你是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便觉得这是我今生最幸福的事情，就算生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及不甘心，但只要有你站在我身边，我就感觉既幸福又满足。
十七岁那年的秋天，我们一起离家出走，那也是我们第一次离家出走，对！我们经历了很多的第一次，包括第一次以逃票的方式坐火车，第一次躺在运煤车上仰望星空，第一次回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孤村，第一次经历了与亲人生离死别的那种悲伤……外婆去世的时候，是你陪伴在我的身边，尽管你跟躺在床上的那个老人没有任何血亲关系，但你却是安安静静地陪伴在我身边，没有任何的抱怨或是害怕，俨然我的外婆正是你的外婆，从而模糊了生死之间的界限。也正因如此，死亡不再是讳莫如深，也不再令人感到恐惧和害怕，而是顺其自然的生命规律，我们携手一起安葬了外婆；也正是由于你陪伴我回往孤村，我与母亲那么多年的相互敌对，最终得到了彻底的原谅和化解。这一切都是你陪伴在我身边的功劳。
静美，我很抱歉！——也是那个秋天，当我们从孤村回到高城中学，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到其他女生的欺负；特别是那天，我看到你倒在血泊之中，我的心都碎了，我害怕你闭上眼睛，我就再也见不到你，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看不到你美丽的笑容，以及触摸到你的体温……但你强大的意志力，让我醒悟生命的力量，尤其是当看到了你的坚强不息，以及你内心中蓬勃爆发的能量，这些都让我感动不已。
所以静美，我愿意此后的余生用一辈子的时光保护你，照顾你，珍惜你，敬重你，爱戴你……你就是我生命的唯一，也是我生命——那朵最美丽、最娇艳、最勇敢的玫瑰。
小寻虽朗诵完毕，但泪水依然前行，就宛如这夜色的清凉之境，犹似这孤村隐于繁华背后，相隔了四十年的匆匆岁月，有种难以明喻的心痛之感。
我则是笑着面对丈夫：“你现在还在自责当年没有保护好我？”
“当然！”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和胡悦也成为了几十年的好朋友、好闺蜜。”胡悦与熊瑞在得知任总想要占我的便宜，两人一起为我抱不平；也甚至为了安慰我，他们甘愿放弃二胎；此次我和丈夫一起卸职告别，胡悦抱着我不舍地失声痛哭……这些都是让我无比感动的生活点滴，最大程度地诠释了何为真正的友情。
“可是——”
丈夫正要说什么，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女儿的来电，我连忙摁下全息影像功能：馨馨依然身处于飞行器的临时宿舍，她正坐在案桌边，跟我们挥手打招呼。
“爸爸妈妈， 你们好！我们已经安全抵达了火星。”
“果然提前抵达！”小寻显得很兴奋：“那让我们看看火星的情况。
“现在还不行！”女儿抱歉地摇了摇头：“田枫正在跟随领队一行，用仪器检查这里的大气情况，然后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所以我和其他同事都必须在房间内原地待命。”
我不免紧张道：“那他们都做好防护措施了吗？”
“妈妈，您放心！”馨馨微笑地回答：“大家都穿上了航天服。”
“那就好，那就好！”
我拍了拍胸口，不知该说什么，小寻插话道：“对了！你的爷爷和奶奶都安顿好了吗？”
“安顿好了！我和田枫已经把他们的骨灰撒到了广袤无边的浩瀚宇宙。”想必，这也算是爱情最美好的归宿了吧！
与女儿聊了十来分钟，馨馨因为工作的缘故，便暂时与我们中断了联系。
丈夫笑着望向我：“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你也该放心了！”
我和小寻经历了最为美好的两小无猜，也经历了差点便分崩离析的婚姻生活，并且看到曾经怨恨的长辈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相互达成了宽恕与谅解；眼下，我们唯一的女儿选择了一条不归路――成为第一批移民到火星的地球人。所以，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呢？不再纠结于曾经的过错和得失，而是相伴享受剩下的今世余生。
尽管彼此天隔两星，但抬头仰望星空时，当看到那颗红色的星体——就是女儿与女婿所在移民的家园，我们一家四口，包括女婿田枫在内，就会感受到双方所投来的相互凝视，所谓一眼深情千年也不过如此罢了！
最后，我还要向读者交代一点：虽然我和小寻离开了高城，但我们并未完全与世隔绝，我让胡悦以瑞悦堂餐饮集团的名义，在高城中学设立了一个教育基金会，就是为了奖励那些跟馨馨和田枫一样永拓进取的莘莘学子们。
二零二零年六月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