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 余生之路漫漫(卅叁)
书名:此生今世 作者:燕书瞳 本章字数:5376字 发布时间:2023-01-17

在回往孤村的前一天,我们收拾好了行李,便踩着夕阳的余晖,散步来到高城中学,是跟在这座城市做最后的告别。

过去四十年了,就算学校的主体建筑群焕然一新,但食堂背后那条僻静的巷道却是瞧不出有任何的变化,就连地上那些斑斑的血迹如同被镶嵌进泥土的化石般,带着青春时代的乌黑印记。虽然我跟胡悦两人成为了这么多年的好闺蜜,但我还清晰地记得被她的初中同学打倒在地,以及小寻抱着我紧急送往医院时的情景,也不顾地面脏兮兮,便仰天躺在了地上。

“静美,你这是干嘛?”小寻将自己站成一棵树,正奇怪地低头俯瞰向我,其散落的边发宛如正随风飘荡,竟是回到了当初少年时的模样,带出一股俊秀飘逸的动人纯真。

“小寻,”我望着穿过岁月的丈夫,其背后是正西沉的落阳,因而将小寻的少年感涂抹上了一层玫瑰般的浪漫:“这样——离那天的你就更近了。”

“是吗?那我陪你!”丈夫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便干脆就地躺在我身边,我们一起望向天空那轮夕阳沉落下去的方位,天边残阳如同沾满血污的面孔,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深秋的傍晚,地面浸透着冰彻的寒意。

大概因为是周末,没见来往的路人,我们一直躺到被夜色笼罩,整条巷道的路灯亮了起来,感觉后背是凉浸浸的湿寒,就如同我心底隐忍的泪水,这才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各自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还想干什么?”看来,丈夫是要满足我最后留在高城的所有心愿。

“我想去看看庞老师。”我帮小寻拍打其衣服后背褶皱间的泥土。

丈夫点了点头:“自从馨馨高中毕业,我们该是有十三年没见过她了。”

“不知道——”突然,我的声音有些低落及难过:“她是不是还住在之前的那间校职工宿舍?”

“应该没在了!”丈夫低声呢喃:“今年,她七十三岁的高龄,该是早就已经退休。”

“对啊!”我点了点头:“馨馨毕业那年,庞蕾正好退休,那我们该去哪儿找她?”

我们无从下手,正在寻思找校方领导打听庞蕾的住址,就听闻一个熟悉苍老的声音于巷口道:“是谁在哪儿?”

我和丈夫的表情先是一惊,随而连忙回头,眼见一个头发全白了的古稀老者,尽管身穿一套清爽简单的格子衫,却是掩饰不住其年轻时的端庄大方。当即,我们的神态同时一愣:“庞老师!”

庞蕾也是一副略显错愕的吃惊:“是静美和小寻啊!”

“庞老师,”我高兴地迎了过去:“刚才,我和小寻还说如何去找您,没想到——您就出现了。”

“是啊!”丈夫也是一脸的开心:“您还没退休?”

“我是被返聘回校。”庞蕾招呼我们:“去我家坐坐吧!”

“好啊!”

庞蕾在校食堂买了两份番茄牛柳盖浇饭,便带领我们走过了学校后门的林荫步道,深秋的夜风吹在身上满是凉爽地舒适。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会做饭,所以每天来食堂。”庞蕾一副抱歉的脸色,仿佛不会做饭,成了她的过错。

“庞老师,”我试图宽慰对方:“您也知道我是做餐饮的,以后——我让餐厅天天、顿顿,变着花样给您送外卖。”

“不用了!”庞蕾微笑地摇头:“我对吃没什么讲究,况且,食堂的饭菜我吃了五十年,早就已经习惯了。”

五十年——这可是整整半个世纪啊!听闻曾经的班主任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感觉心里涌现出异常难过的心酸:一个女人选择终生未嫁,将全部的生命皆奉献给了心爱的教育事业,更独自忍受其心灵深处的那份孤独与寂寞,这该是何等的心酸和无奈?!

我们来到了学校背后的一片住宅小区,庞蕾向我们介绍她用自己的全部积蓄,购买了这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虽然那房子建造了二十来年,但室内陈设简洁质朴,反而有种新房的干净。

当时,庞蕾带着我们一走进玄关,就听闻里内传来了欢叫声:“妈妈,你回来了?”

庞蕾正将买回的外卖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蹦蹦跳跳地跑来,由于没想到家里来了客人,孩子害怕地藏在庞蕾身后,探头探脑地望向我跟小寻。

妈妈?我和丈夫对视了一眼:庞蕾什么时候有孩子了?难道——十多年没见,她不仅结婚,还生了孩子?如今医学这么发达,一些失独的父母即使六七十岁,但通过试管婴儿技术,再次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庞蕾不是没有生育的可能。

“啊!”庞蕾怜爱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眼睛里分明充满了慈祥的光彩:“这孩子有些怕生。”

“庞老师,”我跨前一步:“您什么时候有孩子了?难道——”

“啊!”庞蕾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想必你们误会了——这是我领养的?”

“领养的孩子?”小寻将目光再次望向躲在庞蕾身后的那个女孩。

“是啊!”庞蕾点头回答:“你们在校时,应该听说过有关我们家的那些传闻。”

“对!”我微微颔首:“那些传闻说——您的家庭是被第三者给拆散,您母亲跟其他男人跑了。”

“嗯!”庞蕾平静的面目就像是在提及别人的往事:“这个孩子是我母亲的孙女。”

“啊!”我和小寻同时惊讶出声:“您是说——您母亲给您生了一个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对!”庞蕾继续道:“我这个弟弟比我小七岁。”

小寻插话:“也就是说,他今年满六十五了?”

不想,庞蕾却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他能活到现在,上个月就满六十五了。”

我跟丈夫再次一惊:“您是说——他已经不在。”

庞蕾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之多年身为教师的职业病,因而多站一会儿就会略显疲惫,便扶了扶额头,邀请我们进屋:“我们还是坐下来说吧!”

于是,我和小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庞蕾将一份外卖递给了孩子。

“当当,这是妈妈给你买的——”庞蕾疼爱地摸了摸孩子的脸蛋:“你最喜欢吃的番茄牛柳盖浇饭,赶紧趁热,你拿去厨房吃。”

“好的!”当当乖巧地点了点头,她先是看了我们一眼,多半明白我们即将谈论的事情与她有关,这才提着袋子,走入进了厨房。

庞蕾怜惜地望向孩子离去的身影,拿起茶几上的保温壶,给我和小寻斟满开水,这才开口道:“不仅是我这个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就连他的儿子和儿媳也都不在,只留下了这个孤儿。”

小寻自是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庞蕾的面容像是覆盖上了一层灰土,有种透露出着岁月的哑然之色,是在提及那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十年前,当当还不满一岁——”

庞蕾弟弟的孙女——当当还不满一岁,因媳妇生下孩子,被诊断患有产后抑郁症,大半年过去都无所缓解,所以庞蕾弟弟的孩子——即她的侄儿认为其他女人也生孩子,但从没见过像自己的老婆这般矫情,因而两人经常为这事吵架。再加之,孩子整天也是哭闹不止,丈夫便在家里呆着心烦,实在忍无可忍,就以工作之名,在外花天酒地。

妻子怀疑丈夫有外遇,便从丈夫的公司一路跟踪到了酒吧,果然看到丈夫跟其他女人勾勾搭搭,这令她悲伤欲绝,竟是在一气之下,选择跟丈夫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我吃惊道:“怎么同归于尽?”

庞蕾继续讲述:“那天晚上,眼见丈夫照常伶仃大醉地回到两人的住处,并且脸上留有口红印,她就在丈夫的醒酒汤里放入氰化钾,自己也服下了氰化钾。原本,她在喂给孩子的母乳也加入了氰化钾——”

“啊!小寻惊恐地望向厨房的方位:“那孩子岂不是被毒死了?”

庞蕾摇了摇头:“可能这个小家伙命不该绝吧!女人拿着奶瓶喂孩子喝奶,但当当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既哭又闹,就是不肯喝。那氰化钾发作还真是快啊!那个女人感觉呼吸困难,又亦或是孩子的哭声唤醒了她的母爱和良知,总之——她没有再强迫孩子继续喝奶,而是将女儿放进摇床,自己躺到丈夫的身边。”

我难过地叹息道:“她这也算是为爱殉情。”

“是啊!”庞蕾继续讲述事件的后续:“儿子和儿媳的双双亡故,让我这个弟弟深受打击,他一病不起;临别时,他通过母亲遗留下的地址,找到我们家,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他便通过邻居知晓我在高城中学教书,就把孩子抱来到我的学校,恳请我收养他这个苦命的孙女。”

小寻追问:“那您的母亲呢?”

庞蕾回答:“那个女人在孙子结婚的第二天——就因为乳腺癌去世。”

“啊!”我张大嘴巴:“去世了?”

“嗯!”庞蕾轻轻颔首:“我这个弟弟的儿子跟儿媳只恋爱了半年,就急着结婚,其目的就是为了赶在祖母生前,让祖母看到自己成家立业。”

我明白地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他跟妻子的关系并不怎么样,所以当面对老婆患有产后抑郁症,他感到不胜其烦,在外面花天酒地,这也就理所当然了。”

“那为什么您的弟弟不将孩子交给女方的父母进行抚养?”小寻顿了一顿,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相对来说,孩子的外公和外婆跟孩子更亲近啊?”

庞蕾哀伤地回应:“当当的外公和外婆重男轻女,当当的母亲排行老大,她下面有个弟弟,父母便将弟弟当作宝贝,因而为了摆脱家庭的不公,她也才急于出嫁,嫁给了我弟弟的儿子。她娘家也不富裕,将所有的存款都给小儿子买了婚房,所以她的双亲怎么可能接受自己的外孙女?!”

我的双肺都快气炸了,不可思议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这种重男轻女的混账思想?”

小寻则是见怪不怪:“这就像我们无法理解好赌之徒为何会沉迷于赌博——同样的道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世上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以及落后的思想存在。”

“所以——”我点头分析道:“当看到自己的丈夫跟其他女人亲热,又因独自承受抑郁症的困扰,这让她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希望,所以便选择轻生,带上丈夫一起殉情,这也算是一种报复吧!”

小寻继续追问:“那您不是应该恨您这个亲弟弟?但为何还答应收养他的孙女?”

“是啊!”庞蕾长长地吐了口气:“母亲跟其他男人跑了,这对我的影响很大,所以我没有结婚,也没有丈夫;但谁曾料想——六十多年后,我莫名多了一个弟弟,而这个弟弟临死前,将其十个月大的孙女托付与我,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

庞蕾正在校长办公室,跟对方谈聊返聘一事。这时房门推开,一个陌生的男人浑身湿透,病恹恹地走到姐姐的面前,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这个男人便扑通双腿跪地,其怀中襁褓中的婴儿哭声大作……

庞蕾收回追忆的目光,重新望向了我和小寻:“当时,我正在为是否接受校长提出返聘一事而感到犹豫,但正是由于这个孩子的哭声,我接受了对方的返聘条件。”

我的眼眶闪烁着感动的泪光:“您是想给孩子提供一个更有物质保障的生活条件?”

面对庞蕾的轻轻颔首,我回想起父亲病危时,我与舒静吉坐在高城医院的门诊部,两人所进行的那番推心置腹的对话,特别是舒静吉对我诚恳道:“其实,我曾经想过——你如果是我的亲妹妹,我的意思是说——你是我一母所生的亲妹妹,我们会不会相亲相爱?就像其他兄妹那样——因为我们相差一轮,我会把你放在我的肩头,让你可以看得既高又远;当我看到你被其他男孩欺负,就会挡在你身前;在你结婚时,我会送上最美好与最诚挚的祝福;如果你的丈夫对你不好,我也会代替父亲教训他……”

恐怕,这也是庞蕾对其同母异父的那个亲弟弟所心生的同样复杂且纠结的情感吧!

小寻继续刨根问底:“那她为什么管您叫妈妈,而不是将您称作奶奶?”

庞蕾微笑地回答:“当当的母亲在最后一刻,没有逼孩子喝下母乳,我想——这也是母性天生的力量和本能,所以我想把这份母爱延续下去。”

我不免担心道:“那您既要照顾孩子,还要进行教学,身体吃得消吗?”

庞蕾乐观地回答:“所以——这就是我长命百岁的秘诀啊!我只有活到一百岁,才有可能看到当当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听到这话,我感觉胸膛一击,仿佛炸裂般难过,便急忙将脸别向了一边,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泪花。

庞蕾眼见我流露出的此般伤感,表情先是一愣,随而安慰我道:“静美,你放心!学校方面为了照顾我的身体,没让我担任班主任,所以我一个星期只负责教授文科班七堂课,其余时间就都属于我和当当的了,我会教她背古诗词什么,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

我和小寻离开庞蕾与当当的住处,夜空飘落下了细密的雨丝,将路灯折射出朦胧的诗意,伴随着我们前行回家的方向。

“小寻,我觉得收养弟弟的孙女——这对庞老师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小寻点头表示赞同:“就像庞老师自己说的,这正是激励她长命百岁的最好秘诀。”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迹:“但很多世俗之人肯定会认为她是一个冤大头——六岁时,母亲跟其他男人跑了,六十三岁,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并且这个亲弟弟于临终前,将自己的累赘孙女留给了这个此前从未见过面的亲姐姐,这要多大的胸怀才能做到摒弃前嫌,以及放下一切仇恨啊!”

小寻笑着搂过了我的肩膀:“人活着——这辈子不就是在过冤大头的日子吗?也往往是这些并不觉得委屈的人们,他们也才将生命过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活出了人生的诗意,以及我等俗人所难以企及的生命境界与这人生的高度。”

“是啊!”我点头承认:“这人活着——就是在完成生命旅途中一站站的宽恕与原谅。”这就像我对丈夫最终的宽恕与原谅,我们每个人在宽恕原谅别人的同时,其实也在最终反省宽恕着自我,进而得到心灵上的释放和解脱。

我与小寻回到家中,两人将行李清点过一遍,我给快递公司打去电话,让他们一早来搬运行李。尽管我们精简了又精简,但还是有四大箱的杂物,我和丈夫准备乘坐高铁返回孤村,由于路上带着不方便,因而通过托运的形式,发送回往小寻外婆的老家。

安排好这些,我回到卧室,丈夫眼见我进屋,将一张纸塞放进口袋,这令我不免感到奇怪:“在藏什么呢?拿给我看看!”

岂料,小寻一脸神秘的笑容:“等回到孤村,我再给念给你听。”

“什么啊?”我皱眉不满道:“这么神神秘秘!”

拜访过庞蕾,我们就像是了结完在高城的所有牵挂,我们没去跟生命中的其他人逐一话别,比如:大学时代的肖庆元、蒋姝,小寻的室友兼同窗——丁晟、大雄、小齐,以及大雄的妻子——蒋姝的表妹许贺妍;工作时代,肖庆元的妻子陈璐,包括她的堂姐陈欣,还有那些已经过世了的人们……他们皆是我与小寻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如同我们也是他们人生中的过客那般——恰似流水,来去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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