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回府后,懒懒地回入内室,犹自伤感。
发了一会怔,他突然意识到,今日这个局面,怕是又要为日后多招惹是非。自己就这么拂袖而去,也实在冒失了!又要连累小妹在那里看人颜色。如今自己不但与兄弟,也与父皇之间越来越生分隔膜。如果母亲还健在,至少,自己与父亲之间会多一些沟通渠道吧。
没多久,便听到外面悉索的脚步声,世民忙迎了出去,果见是无双回来,身后跟着两名贴身侍女。无双看上去面色苍白、神情疲惫,世民颇觉心痛。
无双回身让侍女们下去歇息。世民上前揽住夫人秀肩,扶她进了内室,轻声问:“她们……没太为难你吧?”
无双轻轻叹息一声,言道:“妾倒是无妨。只是这张婕妤再怎么骄横,毕竟深得圣上宠爱。今日开罪于她,终是一大嫌隙。小妹担心日后会对二哥不利。明天,还得备份厚礼,进宫去向她赔个不是,让她消消气才好。”
世民愤然道:“我绝不去向这女人低头屈膝!”
无双摇着世民臂膀,柔声道:“我不是要你去,我是说我去。”
世民怔了怔,伸手搂住无双腰肢,无奈叹道:“又让你为我受委屈!”
“你我夫妻,何必还说这些?”见他眼中满是爱怜之色,无双心中一阵激荡,依偎在世民怀里。世民内心感怀无尽,将她拥得更紧……
弘义宫宫苑。
两侧竹荫森森夹着碎石铺成的小径,并肩走来一男一女,二人衣饰华贵,气质不俗。那手执团扇,神态安然的丽人,正是秦王府的女主人长孙妃。她身侧与她面貌酷似,体态略胖,一身学士装束的男子则是她的哥哥长孙无忌。
二人来到荷花池畔的一处水榭,倚栏欣赏着池中的莲花。清风徐来,吹拂着池水中荷叶亭亭如盖,在一片碧绿之中,便有一朵朵娇艳的红莲星星点点,若隐若现。
不远处传来阵阵侍女和小儿吟唱儿歌的声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是两名侍女正牵着小郡主紫鸾与小王爷承乾姐弟二人的手,在莲花池畔的树荫下,蹦蹦跳跳着边跳边唱。
随着无忌的窃窃私语,长孙妃原本安然明朗的神情,渐渐阴郁起来。
自从太子建成平灭刘黑闼返京,太子与秦王之间的角力便发生微妙的变化,京城中原来那种“只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的话已少有人再提起。朝中趋炎附势之辈,眼见太子渐渐势大,而秦王却寸寸失利,一个个见风使舵,明里暗里巴结太子。皇帝在几位宠妃的枕头风之下,也日益亲近太子而疏远秦王。
此刻无忌便正将此种复杂的朝局向妹妹委婉剖析。
“王爷如今为我大唐第一功臣,身兼尚书令与天策上将,可谓重权在握,出将入相,名重天下,军民拥戴。月满则亏,祸福相倚,王爷功高望重,却也正是危机之所在!王爷虽贵为皇子,怕也难免遭忌!而今种种迹象显示,太子、齐王已沆瀣一气,共图秦王殿下,且有后宫嫔妃为内援。汉初韩彭与北齐兰陵王之祸当不得不防!愚兄与房玄龄、杜如晦、薛收几位先生斗胆计议,认为殿下宜早作主张,以免变起突然,坐以待毙……”无忌注视着妹妹阴晴不定的神色,欲言又止。
无双双眉微颦,心中已明了兄长之意。
半晌,无双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自从二哥东征洛阳班师回京,小妹也担心他功高遭忌。可依哥哥之见,是让二哥起意与大哥相争?那岂不是要重蹈隋杨覆辙……”无双心乱如麻。
“贤妹,殿下功盖天地,理应承担天下大业!殿下承继大统,乃是朝野军心民心所向!何况眼下已不是殿下要不要争的问题。妹妹记得蒯彻劝韩信之言吧?向昔韩信势在人臣之位而戴震主之威,其不忍背汉,下场如何?殿下如今即便是‘不争’,以其功盖淮阴之势,妹妹以为他日太子得继大统,能让殿下保全吗?太子如有心胸容殿下,何至于殿下东征途中两次无端被召回京?圣上以往对殿下全力信任,如今显见是听信他人从旁离间,才对殿下生出嫌隙来。去岁末太子亲征刘贼,表面上是圣上体谅殿下连年征伐劳顿,实则太子欲借机总揽兵权,对殿下削权夺势!殿下若是听任权力被逐步削夺,心腹部下被分而治之,他日必有性命之虞!彼时恐求为一太平百姓而不可得!殿下一危,则秦王府上下俱已危急!”
无双只觉得胸口渐有窒息之感。
“太子虽是圣上所立,可自古以来,也并非俱是太子接位。如今最好是趁圣上健在时,寻机劝其改变心意,更立太子。否则,若陛下百年之后,太子接位,事情将更为棘手。愚兄与天策府众臣早有心劝殿下及早采取主动,可殿下多半会囿于臣节私情,不忍与太子相争。殿下而今只在文学书画中寄情,似有心规避嫌疑。可即便不争,殿下名望若此,未必能取信于人。昔者陈思王曹子建不过一介文士,只因文才出众,曾受宠于其父,便不能见容于其兄魏文帝,直落得一生飘零。子建知友幕僚杨修、丁仪等人先后无端被诛。何况如今王爷有定鼎之功!只怕愚兄与舅父等人早已成太子眼中之钉!无论是为殿下前途计,抑或为我长孙家、舅舅高家打算,都必须力劝殿下当机立断!殿下一向敬重王妃才识,若是王妃出面劝谏殿下,请殿下早做打算,殿下必不会怪罪,或可听得进贤妹一言。”
“哥哥你也知晓,小妹一向深居简出,素不予闻外事……”无双出语艰难,此刻她已是芳心大乱!她自幼在舅舅渤海名儒高士廉家中成长,接受的是正统儒家教育,“既嫁从夫”是女子第一美德,何况自己夫君是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她早已将自己的生命与世民的生命融为一体,世民的幸福就是她的最大幸福。
可是劝说世民夺嫡——显然与她自幼所受的儒家教育相冲突!然以历代开国功臣多不能善终的前车之鉴,哥哥所言又不无道理!世民所面临的险恶处境也绝非哥哥凭空想象、危言耸听,她又岂能坐视夫君身临险境而无动于衷?
“你我兄妹自幼与王爷相识,当知王爷一向胸怀凌云之志,不愿此生碌碌;愚兄也知王爷向来欣赏贤妹才识,从不将贤妹以寻常妇人待之,王爷也一向敬重王妃从不予政,所以……”无忌突然跪倒于地,“秦王府上下的祸福前程,我长孙家、舅舅高氏一家的身家性命,全在王妃殿下手中!”
无双大惊!忙扶起哥哥,艰难地道:“哥哥你……你先起来吧。容我……再仔细想想。”
“恳请王妃三思!愚兄还有些事情,先行告辞!”长孙无忌长揖一礼,告退了。
凉风习习,暑气渐消。
几名侍儿和孩子们也已玩累了退回房中歇息。
长孙妃仍玉立于水榭中,凝望着西北天际。
斜阳西沉,西北天际的一片血红,沉沉地压下来,似要将人世间的一切都压进那一片血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