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又说:“他不是老崔的亲生儿子。”
“啊?这——”小路生吃了一惊。
王季便把前前后后的因果讲给了小路生。
极度悲痛之后的人往往会获得一种非凡的人生智慧,果然是的。那么复杂的事情,却被虚弱不堪的王季,用缓慢的语速,低沉的语调,几分钟的时间就说得条理分明。小路生完全听懂了,也理解了。他不理解的是,崔建国既然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为什么要花掉一辈子的时间来寻找孩子?说不理解,其实也理解了,说到底,这就是一个爱字,加上一个恩字。
王季爱孩子,崔建国爱王季,王季念着崔建国的救命之恩而拼命爱她,崔建国念着王季的知遇之恩也拼命爱她,由她爱到孩子身上。他们相互施恩又彼此感恩,无意之中又把这份恩和爱施加给了小路生。
“妈,”小路生紧紧抓住王季的手,眼眶含泪,“我懂了,真的懂了。”
望着王季憔悴的面容和夹在满头青丝间的缕缕白发,又说:“无论如何,我爸走了,你要节哀,保重身体,让儿子好好孝敬您。”
王季再次舒了口气,把目光放低一些,平视着前方,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哀,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甚问题?”
“我在想,我为甚这么自私?”
“妈,你怎么自私了?你要是自私,哪有我的今天?”
王季又把目光移到墙上的遗像上,缓缓地说:“就说这张相片哇。我爱照相,老崔不爱照,所以我们每次出去旅游时,相机基本是老崔拿着,走到哪拍到哪,结果他一张单人照都没留下。而我,从来没主动给他拍过照,大不了让别人给我们合个影。总之是,我照相,必须要有我在。”
沉思了一会儿,又说:“老崔其实很喜欢孩子,这从对你的好上可以看出来。我不能生育,一门心思只想着寻找丢掉的那个孩子,从没想过要领养一个。以致于他走时那么凄凉,幸亏有你,否则他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这些,我都忽略了,我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舒了口气,又说:“这二十多年来,无论是生意上的事,还是家里的事,一切以我为中心。我说卖菜就卖菜,我说开小卖部就开小卖部,我说开饭店就开饭店,我让他辞职他就辞职,他活着,完全没有自已,我也从没在乎过他心里的需求。”
顿了顿,又说:“我们也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可最终总是他迁就我。我表面上似乎也在迁就他,可回头一想,似乎所有的事,都是按照我的想法来的。如果这次我听他的话,等我病好了再去鄂尔多斯找孩子,他就不会出事。”
小路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把她的手紧紧握着。他在这个家待的时间不长,待的时候,心思全不在家里,所以也就没刻意观察他们两人的日常,相比之下,他才是最自私的人。成年后,有了独立的思想,才意识到,这些人,其实都是在围着他转。
几天后,在小路生的执意要求下,王季再次住进了医院。小路生也回鄂尔我斯上班了,临走时,他说:“妈,要不你把这里的生意转让了,跟我去鄂尔多斯哇。”
王季表示,暂时没这个想法。
她说这个“暂时”的时候,只是托辞,却没想到,两年后,她真的去了鄂尔我斯。不是去做客,不是去游玩,而是举家迁到了鄂尔多斯。说是举家,其实就是她一个人。说是她一个人,其实也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崔建国。准确地说,是崔建国的骨灰。
十年前,崔建国把胡存良扭到北京给小路生进行骨髓配型时,王季就暗自决定,等小路生的病好了,她就和他离开这个县城,离开这个给他带来耻辱的人所在的地方。后来小路生的病好了,可是王季却把那份心思淡了。这一淡,就让崔建国错过了一辈子。
现在,她要带着他走了。
住了二十多天的院后,王季觉得好多了,就出了院,却无心照料生意。她把生意交给一个副手,自己则带着崔建国的骨灰游山玩水去了。说是游山玩水,其实也不是,就是走,倒像是苦修,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坐汽车、火车、轮船、飞机,甚至徒步,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走。
之所以要一刻不停地走,是她觉得哪里都不合适。之所以觉得哪里都不合适,是她觉得崔建国应该不喜欢这些地方,她总觉得他在催她快走,快走,快走……她从县城到呼和浩特,再到北京,天津,河北;再到浙江,福建,上海;再到广东,广西,海南;再到四川,云南,贵州;再到辽宁,吉林,黑龙江;再到宁夏,青海,新疆,最后又返回到内蒙,原只是想去看看小路生,没想到一来就不愿意走了。
她觉得崔建国喜欢这里。说崔建国喜欢这里,是因为她喜欢这里,她觉得他冥冥之中给她指示。她所想的,正是他所想的,所以她留在了鄂尔多斯。她把县城的生意全部转让了出去,得了一笔钱,就去鄂尔多斯定居了。
以前做生意,她总是精打细算,未雨绸缪。现在她完全是凭感觉,她固执地认为这个感觉,是崔建国给她的。他一辈子都听她的话,接下来,轮到她听他的话了。鄂尔多斯资源丰富,有羊绒,煤炭,粘土(高岭土),天然气,被誉为羊煤土气。
其中,属粘土的生意最难做,但是王季凭感觉买下一座粘土矿场。对此,小路生极力反对,说那么多热门的生意你不做,为什么偏要选这个冷门的行业?还说他有个朋友就有个粘土矿,半死不活,饿不死也吃不饱,老婆还得给人打工。王季却一意孤行,她觉得这是崔建国给她的指引,错不了。
做为生意人的王季,此时已不是在做生意了,是在赎罪还是什么,总之是不以利益为目的了。以什么为目的,她也说不清,仿佛没有任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