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桢带领着浩浩荡荡的迎亲团队,跨过鸭绿江,前来盛京娶亲。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凤凰城城守官是副都统颜丙善,与他相识多年,先恭祝了一番,再做款待后便放行。李桢觉得自己先前未免有些杞人忧天。想起做贼心虚几个字,他心中窃笑,一切担忧和疑虑,将随着大婚的完成而烟消云散。
经过凤凰边城,边民纷纷涌来观看这异国娶亲队伍。见这群朝鲜人衣冠光鲜,喜气洋洋,唢呐、喇叭吹得震天响,纷纷都说:“棒子来娶亲了,不知将娶的是谁家闺女,竟如此大排场!”
李桢让人给围观的孩童们散发糖果。孩子们却不领情,口中叫骂着跑开,还不时地向队伍中扔烂菜叶和石子。一行人纷纷避让。
自打凤凰城惨案发生后,早就谣传四起,居民对朝鲜使团再没什么好印象。使团出使时寄宿到民家,时有碰壁,又经常被借故多索要银两,民人稍有不遂心,便锁上大门,扣留使节人员,打赏满意后方才放行,再不如从前和睦。
李桢不禁蹙起了眉头,没想到这般晦气!忙命人加快脚步,尽快离开这片令他生厌之地。
自元顺帝时公主下嫁高丽,二百多年来,从未有宗主国的公主下嫁到朝鲜。这次,能够娶到大清国守疆的将军之女,也算是无上的荣耀。李桢打算这次完婚之后,直接携带新娘进京去向皇上谢恩讨封。
国王与王大妃为此次大婚也是鼎力支持,大肆恩赏,李桢深知他们口是心非。
他身处朝鲜的这段时日,也时刻关注着盛京的风向,那里一切都风平浪静。现在,贺安节已被押到朝鲜囚禁,怀仁销声匿迹再也见不得光,参豆子失了记忆,一切都趋于利好,只欠生米煮成熟饭。
虽是如此,他还是心怀忐忑。与他这次同来的,大多是朝鲜的朝臣,此行声势浩大。为保险起见,他令黑鹰为首的十三鹰悉数出洞,扮作帮儿,一路向盛京进发。
一路畅行无阻,迎亲队伍终于抵达了盛京。远望着盛京的城郭,李桢喜道:“我又回来了!”
德盛门外,早已有人马列队迎接,领头的是将军的副官葛都。一番寒暄后,便将队伍迎进了城,一直护送到高丽馆。
葛都道:“将军体恤王爷旅途劳顿,让您先在馆里稍事休息。稍晚,将军将在府上备薄酒给女婿接风洗尘。”
馆役见王爷载誉归来,都争相恭贺,李桢心情大好,命人派发银两赏赐留驻的一众人员。仆役们忙准备酒食犒劳一行,忙得不亦乐乎。
忽听馆外一片喧哗,有人慌慌张张地禀报:“王爷,不好了,门外不知何时,来了大批的八旗官兵,将我府团团包围了起来。”
同来的副使、重被启用的吏曹判书金寿恒笑道:“看你这慌张的样子,就是没见过世面。是将军大人来请女婿了,怕阵仗不够,有失大清国体统,咱们王爷真是好大的面儿啊!”
李桢却哪里笑的出来,他心怀惴惴去看究竟,果然,外面已被清兵层层围住,心中暗叫不好。葛都上来一脸堆笑说道:“不知王爷歇息如何?将军酒宴已备好,特让我来请您去赴宴,王爷请吧!”
这阵势哪像来请人?李桢已知大事不妙,表面不动声色道:“此甚好,请将军稍后片刻,容我换件衣裳。”
他折回馆里,看到了正蹲在地上囫囵吞咽的黑鹰,忙向他递了个眼色,两人进入了内室。李桢说道:“大事不好!赶快召集人,咱们快逃!”
葛都正是奉安珠湖之命,前来诱捕李桢。将军事先吩咐他谨慎行事,先将一行人圈到高丽馆内再行动作,以免他狗急跳墙伤及无辜。
葛都等了良久,未见李桢出来,他担心迟则生变,便带队强闯入馆。
一众迎亲的官员和杂役还处在喜悦之中。却见一群官兵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心中不解。“哪见过这样迎亲的?”一被吓呆的朝鲜官员讷讷地说道。
所有人都惊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葛都命官兵挨屋搜查,却始终未见李桢的影子。
“明明把这里包围得像个铁桶,怎么还是被他走脱?难道生了翅膀?”严厉查问下,众多使官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李桢已不见了踪影。金寿恒此刻站了出来,禀报葛都,他看到李桢和一众帮儿匆匆进了书房,便再也没有出来。
书房中,除了文房四宝和一堆书籍外,空空如也。葛都在房内四处推敲,果然,布满了尘埃的书架后传来一阵空旷之声,后面有暗室!
随着一本古籍的抽出,吱嘎一声,书架后方的墙面缓缓扭动,里面竟现出一条密道!“真是狡兔三窟,我大意了!”葛都追悔莫及。一面派人火速前往将军府禀报,自己则率众进入密道进行追捕。
密道深邃幽长,仅容人低头行进。葛都一队人在隧道中追逐了好久,才看到洞口的一丝曙光。
原来密道一直通往浑河岸边的野坂亭!葛都爬出来时,见前方便是滔滔河水,李桢却早已不见踪影。他整顿士卒,一路沿河追去。
此时的李桢,在十三个死士的护送下,仓皇地向鸭绿江逃窜。他们不敢走官路,只得在密林中绕行,避开沿途清兵的阻截,又躲过边台的瞭望,在一片空旷之地偷偷越过了柳边,直奔鸭绿江而去。
再有几十里,就能到鸭绿江岸。经过几天的亡命奔波,李桢归国的迫切,丝毫不亚于当年被劫杀的燕行使节。
鸭绿江就横在前方,隐约能看到江上有十数条白帆,那是朝鲜的水军!李桢心正喜,忽然,身后响起了战马的嘶鸣声,回眼望去,远处尘烟滚滚,有大队人马赶来。
“不好!他们追上来了。”李桢在一众死士的护送下,拼命向前方奔去。
江上,早有一队人马在瞭望,见到这边的情景,驰舟而来。李桢看十数艘舰船,喜道:“真是天不绝人,是朝军前来策应!”
舰船终于抵岸,朝鲜官兵纷纷下船,列队在江岸之上,为首的将领竟是边岌。
“边将军救我!”李桢一路呼喊着奔去,尽失往日风度。
边岌和兵士们仿佛充耳未闻,依然矗立在河床。李桢奔到近前道:“将军来的正及时,快快带我上船。”
边岌还是未有任何动作,冷冷地看着李桢。李桢才发觉,朝鲜官兵都已经端起长枪火铳,枪口指向他们几人。
李桢惊道:“边将军这是为何?”
边岌冷冷地说:“我奉王上之命,在此阻击窃国逆贼!”
李桢一阵苦笑,仰天叹道:“天将亡我!”
后面追兵将至,前方又有阻截。此时的李桢惶惶如丧家之犬。
黑鹰不明白为何边将军也反了王爷,他领着一干死士,护拥着李桢,沿江向西北处的一片密林中窜去。
面对穷寇,边岌没有追赶,只是笑望着奔来的清兵。
清兵迫近。黑鹰一声号令,众死士兵分两路,一路回头阻挡清兵的追击,为李桢逃亡争取时间。自己,则带领着余下的几人,护佑着李桢一路北上,直奔长白山方向,那里是鸭绿江的源头,两国的界山,可在那休整,再翻山越境。
清兵一路赶了上来,这几个死士果然骁勇异常,手持明晃晃的倭刀向清军反扑。清军从未遇见过这等亡命凶徒,被杀个措手不及,霎时间,十几个清兵命丧倭刀之下,阵脚大乱。
葛都见这群人来势凶猛,一声喝令,重整队形,一队手持长矛的清军将这几个刀客层层围在其中。几个死士再是凶悍,也难敌清军的人多势众,一番拼死搏杀后,几个刀客也都满身是血,先后仆倒。
最后一个倭刀客倒下之前,他还奋力地将长刀掷出,刺中了一名清兵,而后轰然而倒,其悍勇令人叹为观止。
葛都愤然一脚踢开他的尸身,挥手大喝:“给我继续追!将军说拿活的,千万别让他们逃了!”众将士又拼命向密林中追去。
这群亡命的刀客为李桢赢取了大半时间。他们一行已深入了密林,后面杀声已渐远,李桢心情略为舒缓。
惊闻前方林中群鸟乍起,随之一只羽箭射来。它擦着林中间隙,夹着一股疾风,直插入了一刀客的胸口,刀客未等作出反应便殒命当场。
其余人惊恐地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一丝人影。
惊魂未定之时,嗖!嗖!嗖!,又有箭接二连三地从远处不同方位射来。刀客们纷纷挡避,又有两人闪避不及中箭倒下。
“咱们中了埋伏!”李桢惊恐地贴在黑鹰的身后,声音不觉已发颤。
黑鹰死死护在李桢身前,警惕地目视着四周。又有两支羽箭从不同方位接连射了过来,黑鹰舞刀将来箭一一斩落。“好劲的力道!”这次他终于看清,远处林中一身影在快速移动,不停歇地向这边疾射,难怪像有多人在围击。现在,他也尝到了被一个人“包围”的滋味。
“王爷莫怕,林中只有他一人!”黑鹰说道。
“难道是他?”李桢颤声道。
“对,就是他!”黑鹰目光紧紧盯住前方。
远处身影终于停止了袭射,将弓矢掷地,横剑立在当中。
眼下,伴在李桢身边的,所剩只有包括黑鹰在内的三个刀客。李桢已然看清,前方那人正是怀仁。“原来他们联合起来耍我!”李桢恼羞成怒:“给我宰了他!”
“后面还有追兵,王爷现在逃命要紧!”黑鹰异常沉着,指挥着余下的两个刀客前去阻击,自己又拉着李桢匆匆择路而逃。
二人手提倭刀,气势汹汹地向怀仁扑来。
怀仁曾身受其教,深知他们刀风很辣,招招催命,何况又是两人同来,不敢与之硬拼。
好在林中枝繁叶茂,林木栉比。怀仁自幼成长于山林,熟练在此穿梭,令他们难以捕捉。两倭刀客一心尽快解决麻烦,包抄过来分头夹击。怀仁却好似泥鳅一般,在林中往来游走,两刀客却在林木中处处受制,不得伸展。
一刀客好似抓住一丝战机,又横刀直劈,怀仁低头避过,倭刀没入木中,抽刀之际,怀仁长剑刺出,洞穿了他的胸膛。
另一人见同伴已死,暴喝一声,欲上来搏命。怀仁又没入林中,转瞬不见了踪影。刀客四下里疯狂搜寻,用朝鲜话高吼着。
前方又出现了一人的踪迹,是小宝在不远处挑衅。刀客已红了眼,发足追去,忽觉头顶一股疾风,他猛然抬头间,只见到一道寒光过后,自己仿佛瞬间飞出了老远,眼前的绿草、树木,溪流、山川都随着天地在旋转,顷刻间,又都被蒙上了一层如雾般的血色。他从没想过,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刻的场景会如此绚烂。
怀仁看着眼前的无头躯体,脖腔鲜血喷出了老高,踉跄了几步后才轰然仆倒。他心中不免战栗不已,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虽杀的穷凶极恶之徒,却也难免心惊肉跳。
小宝已赶了过来,受此洗礼,也是无比震惊。
李桢平日养尊处优,哪经得住这样长途奔命,早累得几近虚脱。
远处又传来清兵的喊杀声,黑鹰不顾一切拉起李桢:“王爷,坚持下,再不跑就没命了!”
“我…我已走不动了,你不要管我…自顾逃命去吧。”
“我的命是你给的,不能撒手不管!”黑鹰说着,将李桢背起,刚走两步,又缓缓放下。前面,怀仁和小宝已策马拦住了去路。
怀仁飞身下马,喝道:“李桢,你跑不了了!”
“真是阴魂不散!”李桢已然绝望,他怒道:“你别忘了,你爹已落入到我的手里,我早已把他宰了!今天不差再多你一个。”
怀仁明知道他要激怒自己,但还是情难自控,幸亏小宝在旁提醒:“切莫扰乱心神,中了他的诡计!”
怀仁这才冷静,刚回过神,黑鹰的长刀已经到了眼前。倭刀这次再不留情面,只想殊死一搏。
怀仁深知黑鹰的可怖,何况是穷途末路的困兽之斗,丝毫不敢大意,挺剑相迎。这次他从容接下黑鹰的快刀,还能趁间隙,还以狠辣的回击。
黑鹰几次避过了怀仁凌厉的剑锋,方知眼前这对手已今非昔比。心中暗自纳闷,这才半年多功夫,这小子剑术竟如此突飞猛进,真是士别三日。他只想尽快了结战斗,却被怀仁死死缠住。
李桢见黑鹰久攻不下,决意偷偷溜走,却被小宝拦住了去路。李桢未把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向小宝胡乱砍去。他那绵软无力的一击被小宝拿刀轻松荡开,剑随之脱手。小宝又飞起一脚,将他踢倒。
黑鹰余光见主人已被制服,更心急如焚。怀仁只尽力与之周旋,等待大队人马的到来。
后方一箭射来,正中黑鹰肩头,他却好像全然不觉疼痛,口中大呼:“痛快!”攻势更加猛烈。
葛都率兵已至,见怀仁力敌这气势汹汹的刀客,深恐他受伤,无法和将军交待,于是引弓搭箭,射向黑鹰。在场的官兵也都暗自佩服葛都的箭法,远看二人缠斗正酣,若不是有过人的射艺,谁敢发箭?
黑鹰后背又插入数箭,满身血污,还在挥刀乱舞,眼见攻势渐弱,怀仁知道他已伤重不支,一心赴死,于是虚晃一剑,纵出圈外。
黑鹰腿上又被一箭刺穿,终于苦撑不住,单膝屈地。他以刀拄在地上,身躯挺立不倒。鲜血顺着嘴角流出,他双目逼视着怀仁,凶意渐渐褪去,露出一丝微笑。
怀仁剑指黑鹰,问道:“固山是不是你杀的?”
黑鹰冷笑道:“此人是我在清国遇到的少有的好汉,我虽伤了他,但没能取他性命。”
怀仁问道:“他背后所中之箭又怎说?”
“你看我像是背后下手之人吗?”黑鹰笑答。
怀仁对此深信不疑,还是想从他口中确认,“那是谁从背后射杀了固山?”
黑鹰冷笑道:“这恐怕要问你那个宁古塔的好兄弟!”
果然是商秋野!他人性竟泯灭至此。想到固山死在自己的石砮之下,怀仁愈发觉得愧对固山。
黑鹰吃力地说道:“今天我若不受伤,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怀仁点头道:“你刀法如此凶狠强悍,我生平少见,只可惜你跟错了人。”
黑鹰笑道:“若不是王爷把我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我早就死了。我没有选择。”
“你可想到顺姬的感受?”怀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竟然无比锥心。
提到妹妹,黑鹰的眼光露出无限的温柔:“我们打小相依为命,在这个世上,顺姬是我唯一的牵挂。我知道,那年我拉扯她流落到宁古塔时,你曾救过她。要不然的话,我岂会留你活到现在!”
怀仁深知他所言不虚。这人虽然冷血,比起商秋野来,终究人性未泯:“凤凰城屠村那日,你为何独放参豆子一马?”
黑鹰一怔:“你怎会知道?…我虽然杀人无数。但我从不杀孩子。那日我明知道他就藏身在草垛之中。想起了当年我那苦命的妹妹,一时竟下不去手。
我所作之事与妹妹无关,你今后要善待她!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黑鹰又回头对瘫在地上的李桢说道:“对不起了王爷,我要先走一步!”说罢强跪于地,艰难地转向故土方向,双手握住长刀剖腹自尽。
怀仁不觉将头扭开。他没有阻拦,他知道对于黑鹰来说,这是武士最光荣的死法,这也许是他最好的归宿。
李桢见大势将去,不免落下泪来。他爬到黑鹰的尸身前,拔出了那柄倭刀便欲自刎。小宝手疾眼快,抽出一飞镖射向李桢手腕。
李桢:“啊!”的一声,弃刀手捂着脸颊,面上血流如注。
小宝还是技艺不精,飞镖射偏了寸许,正钉到他的脸上,容颜受损,对李桢来说比死都难受。他一生除了王位,最爱的便是自己的这副容颜。如今这副嘴脸已破,更觉生无可恋。在他愣神的那一刹那,早被前来的清兵扭住,束手就擒。
清军押着李桢走出丛林。边岌还在岸上旁观,见清兵已将他拿获,向葛都一拱手,道:“我朝王上说了,李桢罪恶滔天,天理难容。任凭将军带回大清发落!”
回来的路上,小宝与怀仁并辔而行,小宝说道:“这个贼人真是诡诈的很,其手下死士更是异常骁勇,若不是你主动向将军请缨拦截,恐怕又让他逃了!回去后,不知将军会不会再给咱记上功劳一件?”
怀仁道:“你别想多了,将军能免了咱的罪过就已是不错!不过依现在看来,咱这招险棋还算走对了。”
小宝道:“这叫人算不如天算。李桢机关算尽,做梦也料不到参豆子能这个时候恢复记忆。”
怀仁道:“正是!否则,若真结成这门亲事,将军一生英明尽毁,对格格来说更是不堪设想。”
小宝问道:“将军给李桢设下此诱饵,安琪格是否知晓?如果她也被蒙在鼓里,那太伤她的心了!”
怀仁道:“将军做事又怎能拘泥小节?如果告诉女儿,以格格的火爆性情,难免露出马脚,被李桢警觉可就前功尽弃了。”
小宝陷入沉思,怀仁又叹道: “只苦了安琪格与昭令这对苦命鸳鸯。”说罢,不觉想起了自己与顺姬几经分离,不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