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绍晖叔。”
“小马？你去哪了？”
“我去拿了点东西，现在回鞋铺。”
“不，你快去明华影楼。”
“……为什么？”
“你刚刚不在，大哥逐个给我们打电话，让我们去影楼，把爸也带上，但爸没吱声，我们就没动。后来大哥可能是生气了，开车来鞋铺，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爸带上了车。二哥知道后嚷着要过去抢，我们怕他俩出事，也在往影楼赶，你也快过来吧。”
马槐文火速赶到明华影楼，门口围了一群人，场面混乱。
“快点把老头推出来！” 李光明指着门内的李世昆大喊。
“他是爸，不是你口中的老头。”李世昆站在大门中间，挡住李光明。
李光明叉起双手，“你也知道是爸？就你一个喊爸？大伙都在鞋铺，你摆谱不来，闹不过就抢人，好派头啊！”
“我说得很清楚，我跟爸商量过，地点换了，无理取闹的人是你。” 李世昆的语气坚定沉稳。
“你仗着老头脑子不好，几句话整得他稀里糊涂，没跟我们几兄妹打招呼，先斩后奏。” 李光明冷笑一声，“说到底，不就是眼红这全家福后面是我的鞋铺？”
“你的？店铺资产归属，以工商登记所有人为准。”李秋华原来已进了门，站在李世昆身后。
“鞋铺是爸的名字，的确，这么多年是你在打理。爸如何分配这个店，以他自己决定为准，但鞋铺还没这个分量，作为整个家族的象征和脸面，你纯粹是为了个人虚荣。”李世昆往身后指了指，“今天全家福就在这里拍，愿意坐下的都进来。李光明，你要是不乐意就走。绍晖，青屏，还有小马，你们进来。”
马槐文看李绍晖和周青屏动了脚，也跟着二人进去。
“他娘的，今天谁都别拍！”李光明突然往前冲，把李世昆撞了满怀，两人双双倒地，在地上纠缠撕打，门里门外的众人连忙上前拉开。
“大哥二哥，别打了！”李绍晖拦在二人中间。
“不要你管，走开！”李光明被三四个人拉住，还在奋力挣扎。
“财迷心窍，自私自利，你有没有把爸放心上？”李世昆站起来，拍拍身上衣服。
“都别打了，下手再重点，怕你们两位当事人无法达成和解。要是走法律程序开庭，爸都等不到宣判。”李秋华淡淡道。
李光明忽然全身用力，挣开了拉住的人，又扑向李世昆，连带着旁边的几个亲属统统倒在地上。
李绍晖冲上前拉住，“二哥，求你了，算是给我个面子，别打了！”
马槐文也上前帮手，“二伯，别闹了！”
“滚！别他妈跟我演亲戚！”李光明狠狠甩开马槐文的手，指着李绍晖，“你儿子死了，随便找个外人来哄老头，这种荒唐事还拉着我们一起演戏，老子今天谁的面子都不给！”
李世昆的手原本拽住了李光明衣领，此时却松开了，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有些意外，不再说话。马槐文顺着众人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李盛年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看着乱哄哄的众人。
李盛年听到了刚才的话？马槐文心中忐忑，深吸一口气，走向李盛年，“奶爷。”
李盛年颤抖的手指着众人，“清儿……他们……怎么了……”
马槐文上前，掏出了那张纸，“奶爷，这张纸是您刚刚让我去拿的，还有印象吗？”
李盛年眼神呆滞地看看纸，又茫然摇了摇头，看着倒在地上的众人，“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的，都没有说话。
此刻，李盛年的记忆如同火中抽出的书卷，残破而无法读取，但在马槐文心中，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无比伟大。一股深沉厚重的勇气涌上心头，马槐文把李盛年的轮椅向众人推去，四兄妹或狼狈，或局促，或冷漠，都在眼前。
“奶爷，他们打打闹闹，就像小时候一样。”马槐文从李盛年口袋里再次取出了那张照片，“大伯、二伯、三姑、爸，这是你们小时候的样子，还记得吧？”
在李盛年面前，李光明也不敢再放肆，四人凑了过来。照片里，李盛年和爱人正值壮年，四个孩子嬉笑打闹，抓耳朵，扯手脚、捏鼻子，或哭或笑，别有一番趣味。
“奶爷，您的孩子们长大了，但孩子还是孩子，偶尔还是贪玩，还会打闹……”马槐文指着照片里四个孩子光秃秃的头顶，“您还给我唱过，‘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唱完还问我，那四个和尚呢，怎么办？”
“对……对……四个和尚……怎么办……”李盛年双眼放空，又扫向四兄妹，四兄妹脸上难掩尴尬，说不出一个字。
“前段时间，奶爷自己去福旺珠宝订了件金器。”马槐文转向四兄妹，把那张纸亮了出来，“这是取货单。”
听到金器，李秋华马上拿过单据，“上个月的定制订单，最早交付日是昨天……已经取货了？”
“取了。”马槐文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在李盛年家看到纸条后，马槐文便先去了福旺珠宝取货，再赶来影楼。看到金器那一刻，马槐文便明白了爷孙俩的秘密是什么。
其他亲属也围了上来。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根金扁担。
“四个和尚……要两根扁担……”李盛年看着金器和照片，一个一个字缓缓说了出口。
两根金扁担的中部各有一个卡口，一凸一凹，马槐文对准卡口，将两根金扁担拼起来，再翻出藏在盒子底部的小金桶，挂在两根扁担上面。
“奶爷希望……”
“四个和尚……也能一起挑水……有水吃……”李盛年声音颤抖，眼中泛起泪。
“爸……爸……”李绍晖没忍住泪，上前抱住了李盛年。
“你这老头……你这……你……”李光明用袖口擦着眼泪，从怀里取出了一双新布鞋，跪下给李盛年换上。
李世昆沉默了一会，眼睛慢慢红了，“爸，您放心，长兄为父，以后弟和妹有困难，我一定尽我所能帮到底。”
李秋华把头扭向一边，不时用手撩头发，但手上却拿着纸巾。
晚上，整个家族一起在李盛年家吃了顿饭。周青屏带着人在厨房里忙碌，张罗出了一大桌子菜。李世昆还买了几盒月饼，晚饭以后，大家一人一口把月饼吃完，还坐下来聊了很久。马槐文一直陪着李盛年翻看相册，四兄妹聊完后，李世昆过来，“爸，今天的全家福没拍成，我们四个商量过了，明天一起去新地方拍。”
“新地方？”
“少林寺，老照片那里。”
第二天，马槐文和李家人一起，高铁加转车，半日便到了少林寺。出发前李世昆告诉马槐文，今天是第二十一日，全家福拍完，这次的委托便可以结束了，马槐文也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关于李盛年名下资产的分配，听说四兄妹已谈好，但马槐文并不关心，他唯一知道的是，那两根金扁担，由四人轮流保存，代代传下去。
“爸您看，这里跟小时候一样。”下车以后，李世昆找到了当时拍照的地方，寺前迎客松，拿照片给李盛年对比。李盛年眯着眼，微笑点头，也许是太累了，没有说话。光阴流转，韶华如水，别了半辈子，如今再回故地。
四兄妹一起摆好了椅子和台阶，马槐文走向李绍晖、周青屏，“爸，妈，坐吧。我的位置在后面。”
李绍晖点点头，释然道：“这段时间辛苦你陪爸了。”
马槐文不确定这个“爸”说的是谁，父与子的责任，随着岁月流逝，会在一个人身上自然更替。
“大家准备，三，二，一。”
咔。
这一刻很特别。如果没有这次委托，也许身边这群人中的任何一个，在路上擦肩而过，自己也不会多看一眼。如今，马槐文却和他们站在一起，在家族合照中留下影像。青松百年旧，人事几番新。
李家一行在少林寺逛了一会，回到初城已是晚上。
“奶爷，假期快用完了，公司安排了项目，我可能要回去一段时间。”
“清儿，有工作就去吧……有空……再来看看……看我这老头子……”李盛年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便睡意昏沉，合上了眼。
李绍晖、周青屏走了过来，“国清，你去忙吧，我们送爸回去。”
“奶爷，爸，妈……好好保重。”
“再见了国清，好好保重。”
晚冬寒风吹起落叶，似在告诉马槐文，离别的时刻到了。他脱下外套给李盛年披上，向李绍晖和周青屏点点头，目送着三人离开。那一刻，马槐文心中隐隐作痛，哀切和不舍像一把钝刀，在心口上挫出血来，一处，又一处。表演落幕了，但情绪却越发强烈无法收回，只能闭上眼，任凭它们涌上头顶，身体也在这股翻涌中控制不住地颤抖，好一会才平息下来。
“父亲今天话不多，但笑容不会骗人，我想他不会再有遗憾。”李世昆走了过来，“小马，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费用我会转到卡里。”
马槐文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李世昆问道。
“人生复刻的委托会继续进行，明年计划在海弘举行话剧公演。”
“好，祝你们成功。”
“老马，发什么呆啊？”杨宇皱着眉端起咖啡杯，“特浓还不如叫特苦，一包糖下去，跟没放一样。”
“一包不够，那就两包，加就是了。”刘芝卉按下服务铃。
马槐文注意到桌上的一个本子，“《人生复刻杂录》，这是谁的？”
“我做的。”刘芝卉答道，“我本来就有给话剧做复盘，写心得体会的习惯。既然人生复刻也是表演，那大家有什么感悟心得也可以记下，一起分享。”
“对啊，咱们现在奔头可大了，刘芝卉找了排练场地，这里；我也找了公演场所，海弘歌剧院；老马，你刚刚搞定一个委托拿到钱，这心得写写。”
“那我想想。”
马槐文把这次委托的前因后果，人物事件，如数记下。在感悟一览，他写道：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会以这种一种方式进行表演。我一直以为，观众与演员是严格区分的，观众在台下，演员在台上。然而当我从舞台走下，进入他们之中，才发现，我的角色真正获得了生命，并不是我在演绎他，而是他在引领我。雕塑家常常在作品里收获灵感，我复刻了一段人生，所得同样珍贵。山田洋次曾说：‘有些人和事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是创作者让他们仿佛活在观众身边。’人生复刻不是简单的伪装和掩饰，而是展现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