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
薛祥走到一处渡口。
原本他想找匹马骑回去,但这里并没有马厩,自然也没有马。
薛祥不想走着回去,否则他也不会想到去骑马。
所以他现在只有一个选择。
坐船。
有渡口的地方当然有人撑船。
果然,不到半刻钟,薛祥就听见柳荫深处传来划桨声。一艘小船缓缓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不算大,看着在四十岁上下,皮肤被晒得黝黑。他穿着草鞋,头戴一顶又宽又大的笠帽,迎面招呼道:“这位爷可是要渡湖?”
“是!”薛祥兴奋地招了招手。
他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正愁没找条船渡湖,船自己就来了。
“船家,你知道悦来客栈在哪边吗?”
船家点了点头。
西湖的船家,哪有不知道悦来客栈的?
薛祥跳上了船。船家刚要撑船离开,就见他掏出那块令牌。
“这是家传宝物,能值百两银子,你渡我过去,我就把它送给你。”
都说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想不到堂堂湛卢山庄少庄主为了甩开一个女人,居然把她偷来的东西说成是自己的,还要把它送给别人!
话说回来,这块令牌既然是柳梦兰偷来的,失主这么多日也没来索取,薛祥自己又不能物归原主,如今落在他手里自然就可由他处置,他这么做,也算合乎情理。
谁知船家见他这般,非但不感到欢喜,反而收起笑容,翻起白眼,冷声问道:“你莫非是犯了案子?”
薛祥怔了怔,道:“你看我像是个犯人吗?”
船家冷冷道:“你若不是,怎么会一上船就把宝物拿出来?”
薛祥知道方才是自己唐突了,赶忙道:“船家,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把东西送给有缘人。”
“有缘人?”船家盯着薛祥手里的令牌良久,又把眼光放在他的衣兜上,忽然笑了。
看着他的表情,薛祥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这是何意?”
船家道:“本来你说这东西能值百两银子,我还嫌多,现在想想,反而嫌少了。”
“那你要怎样?”
船家桀桀笑道:“你这身衣服看着就不错,衣兜里想必还有更值钱的东西。既然你急着渡湖,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
薛祥顿时被他说话的口气吓住了。
船家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把这小子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拿走!
薛祥并不清楚眼前这个人的实力,他只能智取。于是,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船家怔了一下,道:“想明白了什么?”
薛祥道:“你不是船家,你是强盗。”
听了这话,船家先是一怔,随即大笑道:“哈哈!不错,我就是强盗!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那艘小船忽然停住了。船家沉腰坐马,径直朝薛祥打来一拳!
那人臂膀上的力气少说也有三百斤!
但船家打出的这一拳,却被薛祥稳稳地接住,而且毫发无伤。
船家收起拳头,瞪着薛祥,怒道:“原来你还是个练家子!看来我今天只能把你杀了!”
薛祥道:“听说要杀贼船上的人,通常有两种法子。不知这位大哥,你是想请我吃顿馄饨呢,还是想请我吃顿板刀面?”
这里的“馄饨”和“板刀面”,是江湖黑话。
馄饨的意思,就是让船客自己跳进水里,活活淹死。
这种法子还算有点人性。
而板刀面可就不同了。板刀面里带了个刀,顾名思义,就是先用刀将人砍死,再丢进水里。
这种法子血腥、残忍,但对杀人者来说却是最刺激、最痛快的。
听了薛祥的话,船家也冷笑道:“那要看你给不给的痛快了。”
薛祥道:“求人办事,怎么能痛快得起来?”
“看你还有点本事,我就先请你下去洗个澡。”船家说完,忽然跳起,猛地扎入水中。
薛祥道:“大哥,你打算让我怎么洗?”
没等他说完,小船忽然打转起来,越转越快。
薛祥稳住身子,又哂笑道:“光打转怎么行?翻过来才过瘾!”
他话没说完,小船真就翻了过去!
若是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形,早就成了落汤鸡,可我们的薛少侠居然毫发无损地落在船底,又笑了起来。“就这点本事,还敢来撑船?我看你的船还是不要了吧!”
船家从水里冒出,一双眼死死地瞪着薛祥,眼里满是愤怒。
薛祥道:“大哥,恕我直言,你水性是不错,但现在的水很冷,你可别着凉啊。”
船家脸色一变,他跳上船,笑了笑,道:“你腿上的功夫也不算差,为什么不自己飞过去?”
薛祥道:“我是人,又不是鸟。况且这么大的湖,就是踩着过去也很费力气。”
船家沉下脸,道:“可惜你年纪轻轻的,武功又不差,偏偏不学好。”
薛祥苦笑道:“大哥,麻烦你搞清楚,是你不学好,还是我不学好?”
船家叹道:“小子,本来我是想保你一命,给你指条明路,现在看来你只有死路一条了。”
薛祥眉头一皱,道:“你何出此言?”
“听没听过鸟入樊笼?”船家淡淡地说道,“这鸟在天上飞,到死都还觉得快活,可要是刚学会飞就进了别人做好的笼子里,那可就……”
薛祥追问道:“可就什么?”
船家没有说下去,他改口道:“自己体会吧。”
薛祥叹了口气,道:“虽然不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想说一句。”
船家道:“你想说什么?”
薛祥道:“我想说,谢谢你。”
船家道:“谢我?”
薛祥点了点头,朝他微笑。
船家也叹了口气:“有个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提醒你一声。”
薛祥道:“什么事?”
船家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死了确实有点可惜。你现在若是去灵隐寺找一个叫邋遢道人的,兴许还有救。”话音刚落,他又扎进了水里。
“等等!”
薛祥朝水里那人喊了一声。
船家探出头,道:“又怎么了?”
薛祥道:“这位大哥,我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老说我要死了?”
船家沉下脸,道:“你难道忘了昨日你做过的事?”
“昨日?”薛祥眉头微皱,惊道,“你是说那四个大汉?”
船家“哼”的一声,又沉入水中。
这次他再也没有出来。
薛祥喃喃道:“你这人真是古怪。灵隐寺在哪?你不说,我上哪里找去?”
话音未落,薛祥忽然察觉到一丝危险。
他猛地转过头,发现身后正站着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依旧穿着昨日那件时新的衣裳,只是手中的折扇已换成了一把匕首。
她正用那把匕首指着薛祥。
薛祥拳头一紧,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一样东西——他的白虹剑。
白虹剑是湛卢山庄的镇派之宝,亦是薛老爷子年轻时闯荡江湖的成名兵器。
薛夫人出嫁前,曾被山贼凌辱,老爷子得知后怒不可遏,遂手握白虹剑,以一敌百,长驱直入,斩下山贼头子的首级,将薛夫人救了回来。
薛夫人嫁入山庄后,老爷子就将这柄剑藏在剑庐中。
直到薛祥十五岁时,薛老爷子当众宣布他为少庄主,为他举行隆重的授剑仪式,将白虹剑交给了他。
现在,这柄剑却被薛祥遗落在某个地方,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是在哪。
薛祥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父亲板着脸教训自己的画面。
谁知小姑娘这时竟也板着脸道:“喂!你就是薛祥吧?”
薛祥忍住气,道:“是我。”
小姑娘道:“我问你,天底下有几个叫薛祥的人?”
薛祥道:“我不知道。”
小姑娘收起匕首,嫣然道:“我也不知道。”
薛祥皱眉道:“那你为什么还要问我?”
小姑娘道:“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知道在我面前就有一个,而且还是最有名的一个。”
“最有名的一个?”
小姑娘道:“薛浩然薛大侠的儿子,难道不是最有名的吗?”
薛祥只好苦笑。
小姑娘接着道:“可惜他的儿子,居然不知道灵隐寺在哪里。”
薛祥忍不住问道:“你知道灵隐寺在哪里?”
小姑娘没有回答,她故意把视线从薛祥身上移开,道:“你在跟谁说话?”
薛祥笑着道:“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
小姑娘道:“你既然知道男女有别,那还找我说话干什么?”
薛祥听后,茅塞顿开。原来这个小姑娘还在记恨昨天的事情。
于是,他开口道:“这位姑娘,你既知晓我的身份,不妨给我指条明路。”
小姑娘瞪着眼睛,冷笑道:“我们素昧平生,本姑娘凭什么要救你?”
“这……”薛祥顿时觉得自己没话说了。
他也不是受不惯别人气的人,只要有灵隐寺这个地方,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还怕问不出来?
既然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你不想说,那我也不强求,就此别过。”薛祥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小姑娘叫住他,道:“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呢。”
薛祥道:“你还想说什么?”
小姑娘道:“我问你,昨日在五柳居,你不与我一起喝酒也就算了,为什么救了人之后不回来,还进了别人的屋子?难道你们就不是男女有别?”
薛祥现在只有苦笑。
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向小姑娘解释。
“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觉得自己理亏?”
小姑娘狠狠地瞪着薛祥。
薛祥只好微微点头。
小姑娘收起脾气,嫣然道:“知道自己理亏,倒还有救。你随我来吧。”
薛祥怔了怔,道:“你肯带我去灵隐寺?”
小姑娘又忍不住发火:“不带你去灵隐寺,难道要带你去死吗?”
薛祥知道自己不能和陌生的女人来往,但现在他却不得不跟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打交道。
“姑娘可否告诉在下你的名字。”
薛祥决定壮起胆子问小姑娘。
小姑娘笑道:“我姓唐,叫唐玉。”
薛祥点了点头。他笑了,觉得对自己总算有了一个交代。
至少唐玉已不算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了。
唐玉道:“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姐姐。”
薛祥怔了怔,道:“为什么?”
唐玉冷笑道:“难道你还想占本姑娘的便宜?”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薛祥连连摆手。
“看你呆头呆脑的,以后就叫你大木头了。”唐玉笑着说道。
薛祥苦笑道:“那我该叫你什么?玉姐?”
唐玉点点头,道:“这名字我喜欢,就叫玉姐。”
薛祥道:“我现在只想尽快地找到那个邋遢道人。”
唐玉道:“灵隐寺不难找。它就坐落在西湖西面的灵隐山麓。”
在去寺庙的路上,薛祥和唐玉看到不少人,有赶车过来的游客,也有步行而来的香客;有叫卖香烛的老翁,也有叫卖鲜花的少女。当然,那些人当中也少不了几个满嘴粗语的大汉。看到他们,薛祥很自然的就想起昨天的那四个人,心中顿时不悦。
但让他更不悦的,是这个地方。
这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道士。
薛祥隐隐觉得,自己被那个船家骗了。要是那个船家也在人群里,他就要找上他,然后狠狠地揍一顿。
到了庙门口,薛祥见到了知客僧。他的心里虽然不高兴,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行礼问道:“请问这位师傅,庙里有没有一个道士,叫邋遢道人?”知客僧也回礼道:“没有。”
唐玉听他这么问,笑了一声,道:“庙里怎么可能会有道士?就算有,也被打跑了。”
薛祥转头看着唐玉,惊问:“为什么?”
“阿弥陀佛,”知客僧道,“施主,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出家人并非不欢迎道士,实在是因为这年头乱的很,很多人看到寺里香火鼎盛,总想打我们的主意,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道士,所以我师父说了,凡是道士,一律不得进入本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用在你们那个老师父身上还挺合适。”薛祥笑了笑,偷偷塞了张金叶子在知客僧的侧怀,悄悄道,“听说五柳居的草鱼肉肥味鲜,连武林第一名饕吃了都赞不绝口,有机会可要去享受一顿哦。”知客僧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忽然一溜烟跑了。
看到眼前这幕,唐玉不禁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出家人不能吃荤吗?”
薛祥当然知道。只是他这么做,也有他的理由。
“只要佛在心中坐,就算是个酒肉和尚又如何?”
唐玉笑道:“幸亏你没出家当和尚,不然你一定就是那个酒肉和尚。”她忽然又问:“你认识那个船家吗?”
薛祥摇了摇头。“不认识。”
唐玉接着问:“如果他让你到这里找个叫花子,你也会来吗?”薛祥哑然。
唐玉叹了口气,拍了拍薛祥的肩膀,道:“像你这种随随便便就相信别人话的人,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的。”
薛祥忽然开口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唐玉瞪着他,问道:“何事?”
薛祥道:“那船家试探了我一番,才把话说出口,想必不会只是为了把我骗到这里来白跑一趟。”
唐玉道:“你觉得他是另有所图?”
薛祥点头道:“他与我素不相识,若存心要害我,那这地方的每个人都可能是他的同谋。”
唐玉忽然又瞪着他,冷笑道:“我呢?我是不是也有可能?”
薛祥苦笑道:“如果要我说真话,那你是最有可能的人。”
唐玉扬手,故作严肃道:“薛祥,你这坏胚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信不信我现在就一巴掌拍死你!”
薛祥作势躲闪,笑着道:“拍死总比饿死强。”
唐玉收了收脾气,随手一指,道:“你敢不敢跟我去……”话音未落,薛祥就问:“跟你去哪?”唐玉忽然改口道:“你看那里。”薛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忽然呆住了。
那个地方,是一间酒肆。酒肆的招牌上,赫然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邋遢酒肆。
天底下竟然有人给酒肆取名叫“邋遢”,还把它做成招牌挂在外面!
“我就说那人是另有所图吧。”薛祥大笑道,“走,咱们这就去见见那个酒肆的掌柜!”说罢,他拉着唐玉兴冲冲进了邋遢酒肆。
酒肆里随随便便的摆了几张桌椅。小二哼着曲子,正漫不经心地用湿布擦着桌面。
二人各拉了张椅子,坐了半天,也不见那小二过来招呼。
薛祥索性走到小二面前,笑问道:“小兄弟,请问你是不是掌柜的?”小二翻了翻白眼,道:“我要是这里的掌柜,门口那块招牌就要改名了。”
酒肆虽然名叫邋遢,小二却长的白白净净的,他若真是掌柜,招牌确实要改名了。
薛祥勉强笑道:“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见见你家掌柜?”
小二停下手里的活,瞪着薛祥,道:“你们不是来喝酒的?”唐玉听后,插了一嘴:“不喝酒来这里干什么?”
小二忽然伸手,搓了搓手指,薛祥以为他要赏钱,正要把手往荷包里塞,就听小二冷笑道:“我不要钱。”
薛祥道:“那你要什么?”
小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难道不明白吗?”
薛祥被他整蒙了。唐玉见状,替他开口:“给我们各来二十碗花雕,赶紧的。”小二听后,脸色一变,笑道:“两位稍等,花雕很快就到!”
原来这里只有一种人受欢迎,那就是酒量好的人。
薛祥见他走远,苦笑道:“这小二怎么一说话就好像要找人打架似的。”
唐玉也忍不住笑道:"这种人倒少见得很。"
薛祥忽然朝唐玉眨了眨眼,道:“我还见过一个。”
唐玉道:“谁?”
薛祥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唐玉瞪着他,咬唇道:“你要敢说这人是我,我立马用毒酒灌死你!”薛祥作势一惊,忽然笑了。
唐玉自己也笑了。
他们虽然初相识,现在却好像是多年的朋友一样。
不多时,酒便送来。
唐玉给薛祥倒了碗酒。
薛祥刚想端起来喝,举碗的手就被唐玉按住。
唐玉表情严肃:“先别喝。”
薛祥惊问:“为什么?难道这酒有……”他没说完,唐玉就压低声音,道:“我当然不想毒死你,但别人可不这么想。”
薛祥瞟了一眼小二,微笑道:“那个小二虽然看我不顺眼,但还不至于想要我的命。”
唐玉没有笑,而是板起脸来,道:“薛祥,你是喝醉了吗?”
薛祥道:“我还没喝,怎么会醉?”
唐玉道:“你忘了我们来这里是要找谁?”
薛祥道:“我没忘。”
唐玉又道:“既然没忘,那你就该好好想想,一个卖酒的假道士真的可以解你的性命之忧吗?”薛祥听后,淡淡道:“或许他真是个高人,只不过是借卖酒来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已。”
唐玉笑了。“照你这么说,他很可能是个隐姓埋名的高手。”
薛祥点了点头。“不错。”
唐玉接着道:“他若真是高手,你就惨了。”
薛祥微微皱眉。“为什么?”
唐玉低声道:“因为他也可能会对你下毒,说不定你手里的这碗酒就是。”
薛祥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