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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陈星见的人生,也许跨越几十年,从无穷的远方来看,也是一团让人心悸的漆黑。
这是与星见接触过的人都会产生的评价。
他的大学生活和同龄人很不一样。就在几年前,在那所以培养出优秀警官而不断受到国民赞扬的学校里,曾如往常般迎来了自己的又一届新生。
在这种场合,老生们总会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前来闲逛,而新生们也会以畏缩和好奇对“前辈”们恭敬不已。
可偏偏就在这一届的学生中,出现了星见这个怪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并不和自己的同学一样拥有过忙碌快乐的高中生活,而反倒是像在泥水中不断搅浊,却偏偏越加白净地生养出来一样。
从全国平庸的县市,从无论哪名外人看来都平平无常的学校,以断档式的高分来到这所警官学校的,经统计好像近二十年来以一人都没有。
前辈比同学们更先知道了这些传闻,于是他们来到操场的目的,也就和其他人有很大不一样。
他们想看看,那个好像生长在传说中的人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总体来说,长相另人失望,肌肉却难以让人移开眼球。
由于需要傲人的分数,为考入这所学校的学生大多都要将训练放缓,而把更多时间倾注在学业上,这就导致了肌肉条件的羸弱,往往需要此后的数年苦功来培养。
然而,陈星见的状况却完全不是这样。
他的肌肉虽然没有如健美明星般发达到可怕,可是一旦运动起来,尤其是例行的3.5公里长跑训练时,便会以夸张地幅度将所有人甩在后边。一些对自己体力抱有自负的学长饶有兴致地试图跟上前去,却也难以望其项背。有时候,水准的距离,是真要亲身体验过才会感到绝望。
更加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陈星见的考试成绩也夸张到可怕,无论是入学前还是入学后,都达到了堪称校内第一流的水准。那时,就有很多“星见将来占去那个最好的分配名额”,又或者“一定能成为省城的大官”这样的说法。有一些依仗关系的同学表示不屑,但在心里,却也为这股力量和天赋感到恐惧。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很多人都打算与星见交好,认为可以为自己的将来奠定些虔诚,可只换来了冷漠的回应。
“什么啊,那个从乡下地方出来的穷鬼!”“摆什么谱?”“居然让老子那么丢脸,饶不了他!”
虽然更多人的反应是沉默,但对于这些本就养尊处优、以“天才”自居的优等生们而言,被忽视的羞辱几乎难以抹灭。然而,狠话也终究只是口上说说而已,在这所学校,严厉的校规足以让任何有势力的家族望而生畏。
星见就这样待到了毕业。
不出所料,从入学的第一天,到终究临别的那一刻,他身边都一个人也没有。
也许并非是抗拒使然,生性的孤僻也没有那么伟大的魔力,只是寂寞的习惯本身,让星见无意间做出了抉择。
他没有参加任何学生会和社团,哪怕是老师要求的小组作业,也是以一个人的姿态超额完成。学校的氛围很宽泛,加上学生的优秀程度超乎寻常,老师虽偶尔也会拉着星见抱怨说为什么不多交点朋友,却也还是在那淡淡的微笑中尊重了他的选择。
也许,有些人注定一生就是要飘在天上飞的吧。
优秀毕业生的分配典礼在毕业拨穗后展开,星见作为首席赫然在列。然而,就在这么一场几乎可以说是能轻轻松松分配前程的盛会上,星见却悄然缺席、且根本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位高权重的校长脸上有不悦的神情,一些老师倒是抚然而笑,就这样,“永远的空席”成为了在这个学校流传的事迹之一。
是一次很偶然的遭遇,一位同学在离校的高铁上碰见了星见的身影,闲谈下来,才发现他居然甘愿去一家深圳的小警局工作,说起来还非常得意。同学脸上寒暄惊异,心里却涌动着暗爽的感觉。这则消息渐渐一传十、十传百,慢慢所有人心里也就积累出了有关星见的轻松和傲慢。一种“终于能松口气了”的感觉,那块无法移动的大石,立马就随着星见命运的卑微而挪开了。
他们也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回忆起“天才”姿态而迈向自己富裕且体面的生活。
……
与此同时,星见又是怎么样呢?
大学时,他不断精进着自己的锻炼,耐心阅读书本,必要的知识就算不是倒背如流,也是近乎化作骨血,在他的生命里鲜活长流了。
在这座繁华的边城一角,等待他的是热情的同事,和那关乎他们平庸且幸福的陈词滥调。什么“那家街头摊的煮菜很好吃啦”“我知道有个地方酒不错”“各位,我近期就打算想结婚……”各种各样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充斥着星见的大脑。
虽然他有一种发自根源的冷漠,哪怕为热闹包裹也感到骨子里深彻的寒冷,但星见也默默待在同事们中间。是幸福吗?还是说,这或许就是他寄生在人世里的方法。
这么一说,来到这里也小半年了啊。有一天晚上,和同事们喝到烂醉后,星见一一扶着将大家送回,又一个人插着兜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空气很清冷,天上的太阳在微醺下也仿佛一个亮到过度的路灯。一瞬间,星见觉得心里有了一种道不明的感觉。
原先的知识慢慢在破案的实践中派了用场。虽然起初也许很不适应,觉得理论和现实之间存在摩擦,可慢慢地接触之下,冷冰冰的文字便与人情冷暖交叠在一起,甚至彼此渗透出超乎寻常的魔力。
比如,有一名赌徒就会因父亲的数落而一时暴怒地杀了他,事后却傻呆呆地留在原地,不断念叨着父亲的名字,并在清醒过来后愧疚地失声痛哭……是啊,人就是这样会被“瞬间”左右的动物,陡然萌发的情绪,就好像枝折的命运般,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我是否也是这样呢?星见原以为回味这个问题时自己会感到自嘲,但没想到,意识里回荡的却只是虚无的声音。
也许一辈子都要这样吧。星见的确有过这样的想法,认为或许自己终生都会困顿在这种安详又沉默的生活里,毕竟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他承认,自己偏要来到这所警局是怀有一些私人的目的,可那近乎魔怔似的愿望消亡后,星见也才发现并不是什么梦都能那么轻易破灭。
李原最近的动向引起了他的一些好奇,询问之下,果然自己的临时调动也和他有关。是有什么动向了吧?星见略作回忆,结合最近的通告和新闻,发现关涉罪恶而又要对自己隐瞒的事件只有一桩而已。
是吗,那个杀害我父亲的男人又出现了的事件吗?——无意间电视上掠过那则被剥去人皮的受害者的马赛克时,星见脑海里朦胧地有了这样的想法。
但是,他也依旧并不在意,归于平庸。
星见始终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如飘荡在海中,虽然某件事暗地里可能符合自己一生的目的,可若强求、并与别人碰撞矛盾,随后反而是一场空。对待李原的顾虑,他更多的是抱有一种顺水推舟的态度:如果有幸的话,那件事也一定会来的。
就这样,星见维持着三点一线的破案生活。由于出色的专业知识与冰冷的推理逻辑,连连侦破重大案件的他得到了局里的一致称赞。邀请他出场的酒局,和待在周围的“朋友”,也因此而渐渐多了些谄媚的声音。
“嘟嘟——嗒。”
哪怕接到那个电话,也是在这寻常意义里的一天。
星见拿起话筒,里边传出的是李原遭人刺伤,如今生命垂危的消息。不知为何要打给我——星见起初冒出的是这个疑惑,但很快还是收拾衣服赶到了医院。病房门前,已经坐有很多人了,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候,并在他到来后交涉过无意的寒暄。
从他们的口中,李原警司好像是在私自调查某个犯人时受伤的。那犯人,无疑就是十五年前逍遥法外的“剥皮案”真凶。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当年死的好像就是你父亲啊……”平常见不到的一位警督走到星见旁边,自顾自地开口感慨道:
“听说,当年就是李原因此找到了你,也让你有了走出大山的机会……如今的情况还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知道,但我希望能先告诉你——李原警司已经没救了,之后,我希望把追查这件案子的责任交给你,你要好好为他报仇啊。”
胖乎乎的警督语重心长地说了这些话,便背着手走到了走廊的一边,静静看着医学名人的相框默立。不出片刻,医生摇着头走了出来,走廊间顿时响彻有哀哭声和撕心裂肺的声音。
看来,虽然平时不与人交往,但李原警司得到了大家一直以来的注意和尊敬。
星见也掩没在人群中,不过,一种诡异的冷漠攥住了他的心,让他好像还没有认清现实,错愕、平淡在一种惊人的冷静里。
有几个瞬间,星见也会想是不是应该流一些,可毕竟不是演员吧,干涸得怎么也湿润不起来。
星见走入房间,因为身材高大,越过无数的人头看到了李原的遗相。
不知道为什么,星见想:
——真是一张难看、可怜的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