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舟车劳顿，差不多是半天的路程。
局里的经费越来越紧张了，李原此次只可搭绿皮火车调查办案。
怪异的味道，随意将脚搭上座椅的中年人与推着鸡腿走过的乘务员，都映起了李原的少时回忆。所以，他非但没有觉得处境不堪，反倒仰靠在座椅上，有一种微臭的怀念。
不久后，车到站了，李原拖着小小的行李箱下了车。外边是不出五六层的商业楼，与大片挡在云雾山脉前的林木。
看起来就像是我记忆里的镇子。李原想。在工业文明飞速发展的现在，眼前这番景貌，简直有若每一个思乡者心中的桃花源。
林仲武的家乡，是在湖南东北部一个非常僻静的村子里，由大坝延伸出去的道路一直到林木深处，便扦插着这样许许多多的小村庄。
李原走过一架像是新设的石桥，在淡淡的风与枯树摇动中，登门拜访了林仲武的家。
“您好，我想打听一下……”
不出所料，在家里的只有一个老人。听说林仲武未曾娶妻呢——这样的念头在李原脑中一闪而过，然后他便说声“打扰了”站在门前。
老人正在看电视，听力异乎寻常地好。他回头看了眼李原，起身过来又看看证件，便点头将其请进了屋。李原先和他寒暄了一会，得知老人正是林仲武的父亲，而他的老伴刚在去年去世。
真是不忍啊。李原发自心底地摇摇头。然而，他还是要告诉老人更冲击他灵魂的事情。
“有关您的儿子，我想说一些事……”李原略显拘谨地开口。
不料，在听案情的过程中，老人浑浊的眼光居然逐渐清明，不久，又堕入迷人的困惑。这种困惑让李原有些不解。
但他还是一五一十地将一切道出。
“……就是这样。您的儿子在深圳杀了人，目前正在流窜中。我理解您的处境，但儿子犯了这么大的罪，总不能永远逃避下去吧？及时认罪，或许还能争取宽大处理。所以我诚恳地想请您告诉我，小林……林仲武最近回来过吗？”
这时，在老人眼中的困惑陡然加重了。他迟疑了一会，又似不敢相信地说：
“林仲武？他不是……五年前就死了么？”
“什么？”
“我儿子，小林，应该在五年前就死了啊，是被隔壁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捅死的，就埋在我们祖宗的土地里。”
不可能！李原心里万马奔腾，实在感觉不可思议。林仲武死了？这样，那他又是怎么通过手续成为工厂员工，并亲手杀人的？不对不对，一定是老人记错了。
他再问了一次，谁知，老人坚定地说：“不会错的，那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你难道要怀疑我的眼睛吗！”
李原愕然了。
从信息里，他知道老人以前是教师，且一度升职到过教导主任。这样的人，即便出落于乡野小镇，也有着不可思议的威严和魄力啊。
出于好奇和请求，老人带李原前往了自己家族的墓区，并叫上了几个关系不错的叔表。林家的墓穴安葬在一处风水不错的山上，从下遥望，可以看到重重叠叠的河流和山峦，掩映间，各处都闪耀着溪水间反射的阳光。
几位亲朋确认，林仲武的确在五年前就已死亡。那相貌，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场的众人都一致肯定。
“被精神病人砍死的？”李原问。
“是啊，很倒霉啊……偏偏遇到了个疯子。”
“没有考虑其他可能吗？”
“嗯，最初也想过可能是遇到贼了吧，可后来却发现他口袋里一毛钱都没少！而且那个疯子也刚好在附近被抓，我们这的警察就这样结案了。”林仲武的二叔如是说。
林仲武不死心地问：“当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要说有……啊，对了，当时小林身上的身份证丢了，记得那之前，他刚好回来三五天吧，不过身份证丢了也正常，我就……”
是这个！林仲武的二叔还在说下去，李原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一瞬间，他好像撕破无穷时间和黑暗，看到了一角被隐瞒的历史。从黑暗的缝隙中，罪恶，隐瞒，交易与谋杀，都成为了波涛般不断涌出、却也少的可怜的片段。
李原同时想到的是，陈辉钢那同样虚假的身份。
他直觉，这案子好像已经破不了了。
倾听完成后，李原谢过林仲武的父亲和二叔，在回到深圳的当天，就向X工厂逼问关于林仲武身份证事件的真相。不出他所料，持有这张身份证的，并非林仲武本人。
“……所以你们还让他来上工？”
“警察先生，消消气，没有办法，行情如此啊！”一位大腹便便的经理擦着汗狡辩道：“只是一张身份证而已，就算长的不太像，也可以推辞给时间，人总是富于变化的嘛。”
“可不会那么凑巧吧？刚好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像，要不要拿照片和身份证复印件比对一下呢？况且，你们这明显违规了吧？”
经理掏出一支烟，见林仲武不要，便贴在自己嘴上点着，说：“在这世上各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那些痛苦，警官先生你能理解吗？”
见李原不理睬，胖经理接着说：“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手机、身份证乃至衣物都早就卖了，身无分文地飘荡在这寂寞的都市，污水混搅的三和……同样的，既然有人愿意卖出，就有人愿意收购，这就是他们生存的方法。”
李原问：“他们的家人呢？”
“流浪在这世上的人，多少都有点自己的苦楚，若是回的去家，或还有人愿意帮一把，谁还想继续漂泊在这里呢？”
经理的眼里满是油滑，李原瞪了他一眼，横眉说：
“不管怎么样，瞒报信息招收正式工就是犯罪。我会把你们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上面的。”
“嘿嘿……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办法了，悉听尊便。”
李原满怀着压抑走出了工厂经理的办公室，一直到大马路上，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直觉到了一种黑暗和悲哀。
回到警局后，李原悉心写了报告，任其漂泊在繁琐的流程里，或许有一日就会将之真正视为问题来解决。然而，李原又一次失望了。
他的诉求，就像倒在海里的水一般，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这种寂寞，直到死，都徘徊在他的生命里。
“是‘网’，一张好大好大的‘网’啊。”
不只是权力的庇佑，真正阻挠在李原面前的，其实是一种叫做“合理性”的力量。
赌博，犯罪，嫖娼……在这世上，除无数“正常人”眼中的世界外，还有另一批类型的人存在。
如何安置他们？如何将这些人最小成本地逮捕归案，又或者说，如何使他们的暴力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最好的办法，就是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对他们进行“自我收容”。
只要形成一套特殊的社会规则，那么，即便隐瞒了身份和背景，无须身份证，这些人也能找到工作。
陷入此中处境的人，只会终日挣扎在饥饿线上，即便稍有闲暇，也只是将自己的不满和愤懑倾诉在网络里。为生活疲于奔波的人，甚至连“继续犯罪”的闲暇都没有——他们距离绝望的底线还有一段距离。
此外，这样……或许慢慢的，这些人的罪恶也可能会展现，或醒悟。他们也有可能好起来吧——李原相信，这是一部分高层的想象。
可是，这是错的。
在罪恶、黑暗且愚昧的环境里，人只会变得越来越差。这就好像身处在泥沼，堕身于地狱里的人，根本看不到天穹缝隙中撒下的光，因为连这“缝隙”的可能性在他们眼里也成为虚妄。
——真正的目的，或许还是让这些人烂在这里……而当他们不复盛年，身体和灵魂都枯萎时，便会以各自的方式寻求毁灭。
只是，这“毁灭”的导火索，以及燃烧的灰烬，都是他们“自我消化”的结果啊……
李原停在原地，此时他明白了一切，也觉得无限的悲哀。
可毕竟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铃铃~”
“沥——”
波动风铃帘幕的声音传来，紧接着的，是落到脸上的细小雨珠。它们在变大。原来已经走了这么久，李原带着惆怅，微垂着头，一眼就看到那正在脱离壮年，而开始爬上皱纹与瘢痕的手掌。这是自己老去的标志。
而朝声音的发起者寻去，李原看见了一家闪着暖光的大排档。啊，居然在这，怎么刚才都没见到，像是突然出现的一样？炽盛的光好像一下子从他眼前炸开，散去，落到眼睛里的另一个世界。
李原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走入这家饭馆，刚才眼见的光彩渐渐消失了。
一时，热气腾腾的人的气味，与身后夜风的寒凉摇动着李原的衣衫，他想起自己今天没有穿制服，并发现靠近吧台的地方还有一个位置。
“咳咳……”
“您好，想吃点什么吗？”
也许是吹多了风的原因，坐下的一瞬间，李原剧烈地咳嗽起来，胖乎乎的老板娘眯着眼递来菜单，李原点了米饭，糖醋茄子和辣椒小炒肉。
等待期间，李原不自觉朝外边看去，被油浸透了一点的窗户上，正映出工厂的景貌。由于此次事件，工厂好像停工了很久，但好像明天就要复工了。李原叹了声气，却忽然一道灵光在脑中掠闪。
（他们之前是不是也常来这吃呢？）
这家大排档叫“鑫哥”，价格亲民，且离工厂近。厂里没有食堂，除却每天自带饭食的勤俭民工，应该有很多人会考虑来这里用餐。
（此外，“林仲武没有亲人”……）
李原目光如炬，试着打听了一会，不料，老板娘非但确认了他的疑问，还对之后提出的“林仲武”这个名字很有印象。
“他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李原有点意外地问道。与此同时，好像有一盏淡蓝白的希望之花在心中蠕动。“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吗？”
李原以为，既然隐藏了自己的过去，那么行事就一定会低调些。
可是，老板娘思索了一会，说：“不会呀，我记得是个很开朗的人呢。”
“开朗？”
李原一怔，随即自言自语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好一会。
开朗的人会杀人？还是用这样残忍的方式？
李原忘不了那被勒死且割掉头颅的尸骸。
（无法理解……）
但之后就什么也问不出了。毕竟，就实质而言，老板娘与林仲武也只是一对萍水相逢的人而已。因其性格而留有印象就已是万幸，人无法对超出时空太久的东西有太多追求。
但……
好不甘心。
凶手，林仲武。
——不，那个“顶替”林仲武的男人，此刻依旧在这个世上逍遥，且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在社会的潜规则中，实现了完美犯罪。
李原把最后一口饭混着菜汁扒入嘴里，用旁边油乎乎的桌上的纸擦了擦嘴巴，若有所思地走出门外。
对于那个犯人，无法有任何给予他的审判，而对于他所犯下的罪恶与死者亲人痛苦的神情，也依旧只有虚无可以用来偿还。
这样的话，“正义”又算的了什么呢？
李原点燃一支烟，走进昏黑的夜里。
因为局里经费紧张，慈善组织又热衷于少年赴深圳后归来的晚宴，星见当然很久以前就“回家”了。
可是，李原记得，就在自己这次前往湖南的旅程以前，他曾跟星见说，只要有了结果，就一定会去看他。自己一定会把杀害他父亲的凶手捉拿归案，以告慰少年单纯且受尽拨弄的心。
李原记得，少年当时用一种平静又怪异的神情冲自己点了点头。现在回想，那表情里是掺有复杂，还是若有若无的浅笑呢？
一切无从得知。
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次的任务彻头彻尾的失败了。这桩案子已经必定要成为悬案。而再过不久，它也会和所有此类案件一样，尘封在档案室的故纸堆中。
可是……
李原摸了摸大衣口袋，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放大过的相片。在那里，“林仲武”的容貌被他死死印在了心里，而这，也或许是自己唯一可以保留的不愧疚的慰藉。
（也许有一天就能把他抓到吧。）
李原把照片收入大衣内口袋里，今生今世，他自忖都未必会与少年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