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旅费的事很快解决了。
如果按星见家庭的收入能力，父母走后，或许一辈子都存不上可以去深圳的车票。但幸运的是，近来当地踊跃出一批慈善团体。市里的某大亨听闻星见的遭遇后，当即拍板，要负责这可怜孩子的车费及往后的学费，鼓动媒体大肆宣扬了一番。
这当然是一笔成本低廉的交易。
但无论如何，，星见就这样，第一次背着行囊要走出大山了。临行前，很多村人和同龄人眼里满是羡慕的目光，就连星见的爷爷奶奶，也不由抹了抹眼角里的泪水。这泪水或许是源于自己走出大山的名额被“孙子”抢占。
星见神色茫然地回头，冲爷爷奶奶和乡里人挥了挥手。
他和李原沿着布满青苔的山路，走了半天的路到土路边，转成拖拉机，到公路又转成面包车，终于在黄昏将至的时候抵达了某处高铁站。
那里，慈善组织的专员与摄影师已在等候。
在星见记忆里，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他又一次加深了自己故乡是何等偏僻的传闻，也发觉所谓的大都市是如此契合或悖离自己的想象。珠光宝气让看过一些书的他感到目眩神迷，当然，也深感其背后的虚伪所在。
他在众人的催促下上了火车，踏上悬梯前，星见蓦然回望了眼拥挤的人海。
一时，烟味，红薯味，和空气中的冰寒味道肆虐。一种远超人生和岁月的苍凉，烛照在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内心。
“好了好了，快走吧。”摄影师粗暴地把他推上了车。名叫“火车”的机械怪物，就在稍稍一会后发动了。
一路上，那个被称作“镜头”的东西都始终对着自己，摄影师说，“转过脸来，笑一笑，看一看吧！”星见不明所以地对着黑洞洞的镜头搓起嘴角，学着摄影师的样子笑。常常，摄影师大叔会一连说几个“好！”，咔嚓咔嚓拍个不停，却又不断让他重拍。而一旁西装革履的慈善界人士，则大多时间紧盯着掌中的玩物，偶尔凝望远方的风景，满腹的心旷神怡。
星见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手机”。
旅途中也有清闲的时候，这时，星见就会穿过身旁一言不发的警察盯向窗外的天空。大山里的树慢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攀爬上的山坡，黑漆漆的隧道与云海间散落下来的光柱。城市就坐落在光柱中，一到晚上，瑰丽的光四散流溢，像是书中看到的“汽车”在霓虹中扑闪着属于自己的光影。
就这样，星见在两天的旅程后抵达了深圳。
路上他所吃到的，虽然不是多么名贵的食物，却是星见本来今生都未必能享用过的珍稀佳肴。卤鸡腿的味道让他唾沫生津，而叉烧与裹满酱汁的油麦菜的香味，掺在米饭里，则对贫乏的灵魂和味蕾补满了充实。
他又一次被推下了车，被警察和慈善界人士朝市里领去。摄影师大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警察李原说，他父亲的尸体在一条小巷里，但实际上，星见随着指引左右绕了很久，才在一条脚下青石参差不齐的小道里，看到了被封起来的警戒线和尸体图标。
父亲当时就是躺在那里。星见发挥了想象，但无论脸还是身形，都宇宙般模糊不清。
“虽然有些残忍，但这也算是让你们父子提前见一面吧？”警察李原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有些不忍地说：“这就是发现尸体时的样子，虽然很抱歉，但你觉得有什么异常的吗？”
那张图上，是一个颈部以上血肉模糊的身影。是啊，说“勒死”实在是太客气了。那分明是在勒死后被枭首。
并不锋利的钝刀一次次摩擦人皮，最终在切断骨头和静脉以后完成了斩首。
但当然，距离父亲的死亡已经过去两天，尸体当然不会停留在原地。
星见盯了照片一会，心跳微微加快，但这加快中却有着一种新奇与平静。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满脸胡渣、衣裤已经脏旧不堪的人会是自己的父亲。能够拥有这一身份的人，早就不知何时从他意识里消失了。
突然，一张纸从照片的后边搓出，可能是李原不小心从口袋里取出来的案件卷宗。一瞬间，星见看到了那里边有的一句话。
（……经鉴定，死者陈辉钢在三和某网吧工作，而其所用的身份失实。经确认，陈辉钢任职时，使用的是另一名叫做“宋源”的人的身份证，只是因平时和酒友吹嘘时说过自己的真实身份才露馅。发现尸体时，死者中指上有一枚金戒指，然而，他的工友们却宣称陈辉钢非常拮据，根本买不起这样一枚戒指……）
出于另一种理由，在纸条出现的刹那，星见出奇地盯着这行字。
是啊，原来还可以这样。他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但什么也没跟警察说。
“有问题吗？”李原又问了一次。
星见摇了摇头。
“这样啊……”李原脸上满是失望的表情，跟在后边的慈善界人士，则是早开始敲打起手机，像很焦躁不安。
在旅店安置一会后，星见被带去了殡仪馆。在那里，已经被化好妆的父亲静静地躺在桃木棺椁里，他颈上的勒痕已不见痕迹。准确地说，是替换成了缝痕。
李原曾经对自己说，这个和他陌生的男人是被绳子从后边勒死的，然后被斩首。他口袋里的身份证和钱都消失了。
“凶手呢？”星见随意问了问。
“还没有找到。”李原狼狈回应，“但好像最近有一些线索。”
李原没有说谎，几天后，终于有人看到了发在电视的“征集线索”布告，鼓起勇气来到了警局。
“你的意思是，当时在案发的小巷里看到了可疑的人？”
“是的，”报案者说，“不仅如此，我还看到他是从X工厂里走出来的。”
“时间呢？”
“大概是晚上八点二十分。”
没错了！李原霍地睁大双目。法医判定的死亡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点。
“感谢您提供情况，我们会保护好您的信息……”
接到消息后，警方火速展开侦查，对X工厂内所有八点至八点半期间离开的人员进行调查。据供述者声称，出现在小巷里的男子衣衫平常，背后有“X工厂”的标签。身份应该是工人。
不出所料，警方很快锁定X工厂手工车间的小工林仲武为重要嫌疑人。监控摄像头里，他于当夜八点二十一分离开大门，且不像另几名此时离开的工人一样有清晰的不在场证明。
更关键的是，案发后，林仲武就失踪了。
和他住在同一间宿舍的舍友称，在案发当夜，林仲武便在回来后，开始于宿舍收拾一些东西。因为摸索塑料套封的声音很大，引起了包括他在内的另几名舍友不满。这期间，有两名工友出言挑衅，是林仲武干笑着说之后会请客赔罪，才压下众人的怒火。
谁知，才第二日，清晨醒来上班的舍友便发现林仲武的位置已空无一人。那里，除了垃圾外什么也不见了。
他们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后来，才听说最近发生过一起命案。
……
“就是这样？”
“嗯。”
李原捏着调查案件的卷宗，心里狠狠握了下拳。
赢了！
前往调查的警员基本确定了情况，那么，凶手已经几乎可以确认为林仲武，就算不是，经过那里的他也绝对和案情逃不了干系。这个时候偷偷失踪的他，不是畏罪潜逃还能是什么？
“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不懂得这个道理么？”
深夜，李原轻蔑地拿起卷宗。心中有一种久违的畅快感。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在这个时代，一切工作都已和身份信息绑定。他如今手里，就捏着林仲武申请工作时留下的身份证复印件。当他下午去取这则材料时，人事人员面色一变，但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将复印件拿了出来。
嘿嘿，是自己工厂里闹出了丑闻，所以很担心社会舆论吧？李原几乎是从那名办事员怀里抽出了证物。唯有此时，他能感觉到警察托赖于“正义”的高傲。
透过网络，林仲武的整个信息一览无余。他是在湖南东部的一个小村庄长大，那里冬天是成片的枯木林，林子中间，就夹着窄窄的小道。村人们时而会下河戏水，但在过了十几年后的今天，水道已几近干涸。
查明答案后就告诉小星见吧。这是李原内心的想法。无论如何，孩子都有权利知道父亲是被谁杀害的。想到这里，李原又想起了星见离家的母亲——在人间活着，真是不容易啊。
他听说，那个孩子如今已经回家了。慈善组织为他准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而就在那热闹的庆祝中，刚刚死了父亲的孩子将上台讲话。
听说，那个慈善组织包揽了他以后的所有学费，这样，或许也算是改变人生了吧？带着这种想法，李原若有所思地登上列车。他是要往林仲武的故乡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