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来后哇……”仁多吉爷爷的表情似乎有些痛苦,好像在很艰难地调动着自己的记忆,只可惜收效甚微。
最后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就只有营地里几不可见的帐篷残骸,以及一段无比艰难的下山路。
极大的坡度、松散的岩土,还有茂密的灌木和树丛……这样的下山路线对于徒步者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在听完他的叙述之后,我和蛋老师都陷入了沉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放弃与坚持的抉择,再次成为了难解的问题。
“那,您是相当于昏迷了大半年?”我先蛋老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不是的。”仁多吉爷爷摆了摆手,“我回家的时候哇,都已经是十年后喽!”
“十年!?”我和蛋老师瞬间目瞪口呆。
当仁多吉爷爷步履蹒跚地回到村子,惊觉整个村庄都变了模样,好些原本濒临倒塌的土房子都重新修建了起来,有些人家甚至住上了砖瓦房。
等他凭着记忆一步步走回家中,却发现之前破破烂烂的老屋也被修整得有模有样,他都不敢认了!
刚巧院子里有一位年轻小伙子正在给鸡鸭喂食,一看到门外几乎要晕倒的仁多吉爷爷,便赶紧跑来扶住他,把他带进屋里喂了点水。
这时候,小伙子的母亲也恰好从外面回来,当她与仁多吉爷爷四目相对的一刻,突然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嘴里还反反复复地呼喊着一句:“你怎么才回来呀!?”
“拉珍,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仁多吉爷爷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连滚带爬地扑到妻子身边,用尽仅剩的一点力气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泣不成声。
“父亲?父亲!”小伙子听出了仁多吉爷爷的身份,也搂上去哭成了一团。
“你怎么这么狠心呐!这么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面对妻子的责难,仁多吉爷爷却是一脸懵逼。
“这些年?我不是前几天刚进的山?”虽然他准确判断出了此时的季节,可心里边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
“什么前几天?十年了!咱儿子都已经二十岁了!你跑哪去了呀?你跑哪去了呀!”妻子抹着眼泪,一拳一拳地敲打着他的肩膀,声嘶力竭地控诉着他。
“什么?”仁多吉爷爷立时愣在当场,“十年?怎么会……那科考队呢?”
“你还惦记科考队?!你良心呢!”妻子重重地捶打着他的胸口,嚎啕大哭。
“失踪了。”儿子说,“你们全都失踪了!一个都没找到!十年啊!父亲!!”
“十年……十年……”仁多吉爷爷双目呆滞,跪地呢喃,两行清泪流落腮边。
听完这段令人唏嘘的过往,我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句古诗——“到乡翻似烂柯人……”
回想起那段往事,仁多吉爷爷也是泪流满面,叹息不止。
沉默半晌,房间里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蛋老师看了眼手机,赶忙起身离开了房间。
“仁多吉爷爷,我还有个问题想问您。”
“问吧,孩子。”
“科考队为什么找您做向导呢?”
他擦去眼角的泪水,低着头说:“因为,只有我去过那个海子。而且,我还认识林教授。”
“林教授?是您说的那个领队的女教授吗?”
“对的,她是那个……安什么学院……”
“安南林学院?”我脱口而出。
“对!就是这个!”
“她是古生物学教授?”我瞪大眼睛追问道。
“好像是……记不太清了!她说是她研究什么……大虫子、大蜥蜴之类的,还给了我家不少钱和粮票。
哦,你们年轻人可能没听说过粮票吧!”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
安南林学院……古生物学教授……大虫子……大蜥蜴……粮票……他的话,我一字一句听得真真切切,昨夜梦境恍然间历历在目——可是,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啊?
“冒昧问一句啊,您是不是曾经用水囊装过一只三叶虫?”
“啊?好像有这事。”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又说:“我想起来了,就是从那个海子里抓的!”
“当时您家院里是不是还养过一只大黑狗?”
“大黑狗?大黑狗……对,对!那狗可乖了,就是有点傻……唉,都死了好些年了……哎?你怎么知道?”
我连珠炮般的提问终于引起了仁多吉爷爷的怀疑,他此刻的目光里明显多了几分警觉。
“啊?我听次曲说的!”我自知说漏了嘴,慌忙搪塞道。
“哦……”他的眼神忽然落寞了许多,“那孩子呀,打小就爱缠着我给她讲故事,可我都不记得给她讲过啥了……唉,人老了,记性不行了啊!”
“哪有,您看着可不老!”我见话题已经岔开,便赶紧抓住时机恭维了一句。
一听这话,仁多吉爷爷笑起了满脸褶子,“嗨呀,你这孩子是真会说话!”
“嘿嘿,我是说真的呀!一般像您这个岁数的藏族老人,真的很少有能把汉语说这么好的!说真的,我都听不出您是藏民!”
“哪有!我也是后来学的。”
说话间,他的目光似乎又飘回到了那遥远的年月,“就给科考队当向导那会儿,我有时候哇,还要靠着林教授翻译呢!”
“那您对林教授了解多少啊?”我隐约觉得,这个林教授很可能跟我有着莫大的关联。
“林教授……年头太久,记得不多喽!”他皱着眉头,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光亮。
“我只记得她很漂亮,很聪明,知道的东西也多,对人也很好。要是,要是她没走失在那个地方,该多好哇……唉!”仁多吉爷爷仰起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她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道,只知道她姓林。”他别过脸抿了抿嘴唇,“你们汉人的名字呀,我本来也不是很好记。”
“好吧……”我无奈地点点头,“谢谢您跟我们说了这么多,至于刚才让您提到的那些……伤心事,确实很抱歉!”
“哈哈哈哈!你这毛孩子,可真会说话哩!你救了我们家次曲,我感谢你都来不及呢!”仁多吉爷爷抚掌大笑,还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瞧您说的,那是警察同志救的,我们只是刚好遇到了而已。”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仁多吉爷爷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推门进来的蛋老师给打断了。
“仁多吉老哥,那个……多谢您跟我们聊了这些事,今天确实麻烦你了!”
讲完这话,他又转头看着我说:“小晖,咱们让老人家多休息一会儿吧,别再打扰人家了!”
“啊……好!”我迟疑地应了一声,“那,仁多吉爷爷,我们就先回去了!”
“这就走了?茶还没喝完呢!再坐一会儿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他挽留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对故人的怀念。
“不了,我们还要回去研究路线,就不打搅您了!谢谢您,再见!”
说罢,我便站起身来,在仁多吉爷爷的注视下跟蛋老师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