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您走好,不孝儿送您一程!”
随着小路生一声深情的呼喊,崔建国的一切,肉体及灵魂,瞬息之间付之一炬。同时付之一炬的还有王季的爱恨情仇。葬礼结束了,王季的一切也仿佛结束了,她像被抽了筋似的,连日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一个表情。
这让小路生很担心,她的病还没好,这样下去肯定撑不住的。他把医院的护士请来,就在家里给王季挂了吊瓶,然后回了趟鄂尔多斯,处理了一些要紧的工作,跟领导说明了情况,又请了几天假,过来陪她。
再次踏进这个家门,小路生百感交集。十年前的那个正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而这个家里则是暖意融融,当时的他却一点也没感觉到温暖,只有无尽的悲伤和彻底的绝望。现在,家里的一切依旧,然而已物是人非。
那个天天用各种滑稽的动作逗他开心的男人永远地消失了,这个时时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而一惊一乍的女人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转瞬之间,他错过了多少人间的天伦之乐,又做了一个多么无情无义的人。
忽然,他有了强烈的愧意,为十年前的冷酷而愧,为十年中的冷漠而愧,为十年后的无能而愧。其实,当年王季和崔建国把他从死亡线上拽回来的时候,他已彻底消除了对他们的排斥和反感,却把这份感激之情深埋了起来。
他是在呼和浩特上的中专,每个寒假或暑假回家的时候,因为错过了发往村里的班车,每次都会在县城逗留一晚,但他宁愿花十块钱住路边的小旅馆,也从没来看过两位恩人。他总觉得日子很长,未来很远,总有一天,他会让他们明白,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现在意识到,未来确实很远,但日子一点都不长,反而很短。短暂的日子等不到遥远的未来,有许多事,不是非得要等到未来才可以做的。当这个“总有一天”到来的时候,却已经不是曾经想像中的那一天了。
“妈,你还是回医院哇。”
小路生对王季改了称呼,他希望这个迟到的称呼能重新换回她的活力。果然,王季黯淡的脸上出了一抹光彩,随即又黯淡了下去,又恢复成一副无神的脸孔。她望了他好一会儿,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问:“你叫我妈?”
“嗯,以后你就是我妈了。”
小路生过来坐在王季的旁边,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缓缓地摩挲着。王季迟缓地转头看着他,舒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随着这一口舒气松驰了下来。其实她的身体一直是松驰的,只是之前的松驰是瘫软,此时的松驰是放松。她放松了,让小路生也放松了,他说:“妈,以后我帮你找孩子。我现在在派出所上班,把所有的渠道都利用上,一定能找到的!”
想了想,又问:“他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不知道是甚时辰,我该叫他哥哥还是弟弟呢?”
王季说:“他比你大,你是腊月二十二生的,他是十一月十二生的,他是在出生后四十天头上丢的。”
“哦,我把这点忘了,那他就是我哥,你这么漂亮,我爸那么帅,我的那个哥哥肯定也很帅,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呢。”
他说的“我爸”是指崔建国,他只知道王季和崔建国丢了孩子,并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出生细节。王季听到这话,身体震了一下,把目光从小路生的身上移开,缓缓地投到对面的墙上。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崔建国的遗像。准确地说,不是崔建国的遗像,因为相片里不仅有崔建国,还有王季。
崔建国不爱照相,所以留下的照片极少,这极少的照片里没一张是单人的,要么是和朋友或者同事们的大合影,要么是和王季的情侣照。
出事后,殡仪公司的人要遗像,王季翻了半天相册,最后抽出一张两人的合影。这张合影与别的不同,别的都是随意拍的生活照,这张则是两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照的。王季清楚地记得照相时的情形。
那是某年的正月初一,家里来了不少拜年的客人,有王季的朋友,也有崔建国的朋友,有长者,也有晚辈。大家喝酒时,谈论起王季寻子的事,王季不免伤感,说:“没有孩子,逢年过节连个端茶敬酒的人都没。”
大家玩性大起,也是受了王季的感染,纷纷说,这有甚,我们给你端茶敬酒。几个晚辈七手八脚地搬来两把餐椅放在墙壁下,又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按在椅子上,这个称爸,那个叫妈,这个端茶,那个敬酒,玩得很嗨。这个过程,有人拿傻瓜相机拍下了许多照片,这张照片就是其中一张。那时王季家里已有了数码相机,但她忘了拿出来,就没留下电子版本。
殡仪公司的人看了看照片,说扫描后裁剪一半能用,王季说:“不用裁剪,把我们两个人都放上。”
“这——”
殡仪公司的人为难了,从古至今没有死人和活人同框的遗像。当时小路生在旁边,虽然他很理解王季的用意,但还是觉得不吉利,王季毕竟才四十多岁,就劝她:“阿姨,这可不行,甚事有甚事的规矩,不能胡来。”
“就这样,不用裁剪!”
王季很坚决,小路生无奈,只得由她了。
就这样,两人的合影伴随了葬礼的整个过程,最后由葬礼现场移回家里,挂在了墙上。了解王季的人都被她的深情所感动,不了解她的人都觉得这十分诡异,就好像她是从遗像里走出的一个人似的。
此时,小路生随着王季的目光望着那张双人遗像,他虽然没觉得诡异,却也感到有些不自在,便把目光转向别处。王季注视遗像良久,回过神来,接着刚才的话题:“你哥帅不帅我不清楚,但肯定不像他爸。”
她说的“他爸”,指的是两个爸爸,一个是医学层面的亲爸胡存良,一个是通过她的纽带做了后爸的崔建国。她说的“不像”,也有两层意思,一层是不要像胡存良那样的渣子;一层是不要像崔建国那么傻,那么无私,那么不心疼自己。小路生自然不明白其中的细节,不解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