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乌合之众
书名:渐冻人 作者:夜郎陶者 本章字数:4957字 发布时间:2021-01-25

第24章 乌合之众


没走多远,我们就追上了张迪她们,三个女人便放开手,各自回到自己伴侣身边。夏彤彤大大方方地挽起卫东的手走在前面,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一前一后走在中间,我和张迪肩并肩跟在后面。

卫东和夏彤彤步履轻盈,斗志昂扬,他们矫健的身姿像战斗机的头部一样干净漂亮。中年男人像影子一样气喘吁吁地紧跟其后,而他的妻子也像影子一样尾随着他。中年男人每走几步就要小跑一阵,他肥胖的身子像鸭子一样可笑地左右摆动。其实他不需要跑,以正常的速度也能跟上卫东他们,只不过跑起来更能显出他追随他们的热情和殷切。

“猪!白痴!”张迪鄙夷地说,“他什么时候反对过医院晚上不关灯的做法?”

“他确实不反对。”我说。我记起那次我去医生办公室反映这件事之前,在病房征求大家的意见,中年男人说他无所谓。

“那他为什么要参与进来?”

“这不明摆着吗?”

“他为夏彤彤神魂颠倒,他参与进来应该主要是为了夏彤彤,但动机恐怕没这么简单。”

“也许他还喜欢卫东。”我开玩笑说。

“他对卫东的感情很复杂,很难说是喜欢还是膜拜,但这种喜欢和膜拜都有可能是装的。”

“他为什么要装呢?”

“为了接近夏彤彤!他不可能直接说要追随夏彤彤,他没这么傻。”

“他和其他为了你和夏彤彤参与进来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多绕了一个弯子。”

张迪摇摇头说:“不一样。感觉他的动机没这么单纯,怪怪的,我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他和我们在一个病房,”我说,“我们对他有先入之见。你本来就讨厌他。”

“也许吧。”张迪说,“但愿他没有别的意图。这个人确实很讨厌,和他一个病房让人够恶心的了,现在居然还要走在一起,还成了同志,更恶心!”

“恶心不恶心且不说。”我说,“关键是将这样的人吸收进来,有多大的用!他连我们追求的目标都不认可,这个目标对于改善我们的健康和生活有何意义,他也一无所知。他不过是一头失去了咀嚼功能的动物,一具喜欢做 爱的行尸走肉,他加入进来,不过是让这支队伍徒增一个滑稽角色而已。”

“你说到我们追求的目标,以及这个目标的意义,真正理解并支持的人并不多。”张迪忧心忡忡地说,“这一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昨天参与进来的,有几个是奔这个目标来的?”

说话间,卫东他们已经在一间病房门口等着我们了。见我们跟上来,卫东整了整衣领,理了理头发,昂首阔步地走进了那间病房。中年男人抢先一步走到夏彤彤前面,直起背,挺起胸,像卫东一样威严地走了进去。

夏彤彤索性站住,让中年男人的妻子先走。中年男人的妻子迟疑了一下,也跟在丈夫身后走进了病房。

“猴子穿西装——装模作样!”夏彤彤朝着中年男人的背影说,“卫东本身就在装,他还要学卫东,不是假得更厉害了吗?”

“人家可是你的仰慕者哦。”张迪说,“听到你这样的评价肯定要伤心。”

“我担心他连伤心都不会。”夏彤彤说。

“我赞同你的话。”张迪说,“你看他一身蛮肉,一脸蠢相,我怀疑他连心都没有,怎么会伤心呢?”

“从他的身上确实看不到心,”夏彤彤说,“只看得见一天天枯萎的欲 望。”

“那你为什么还要鼓励他跟着我们呢?”我说。

夏彤彤凝视着我的眼睛,她在琢磨我说这句话的动机。也许她会认为我在吃醋,我也拿不准自己有没有吃醋。我相信没有,为中年男人这种人吃醋我会恶心自己的,但夏彤彤答应他跟着我们确实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我搞不懂夏彤彤为什么要对他表示出友好的态度。虽然她没对他说什么,但这种态度对待一个爱慕者,无异于默认。

我也看着夏彤彤,希望她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告诉你!”她说,说完就径直走进病房去了

我说我不想进去,张迪也不想进去,我们就在病房外等着。

病房里传来卫东传道式的慷慨激昂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中年男人简短而模糊的附和声,然后是几个七嘴八舌的陌生的声音。有一阵子,说话的声音突然中断了。我们以为他们要出来了,等了一会却不见出来。

突然说话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好像在争论什么,人声嘈杂,争论似乎越来越激烈了。

不一会,卫东怒气冲冲地快步走出病房,紧随其后的依次是夏彤彤、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夏彤彤追上他,挽住他的胳膊说:

“这群乌合之众,咱们不稀罕。”

卫东的神色缓和了一点,但依旧气呼呼地嘟着嘴不说话。中年男人站在卫东身后,手足无措地注视着他的后脑勺,想要上前又不敢,就像一条犯了错的狗。

夏彤彤瞅他一眼说:“那个胖子马上就要答应了,你偏要自作聪明来那么一句。”

中年男人低着头不说话,他连看都不敢看夏彤彤一眼。

“这间病房胖子是最有分量的人,他要是答应了,其他人肯定会附和他;他一拒绝,所有人都跟着摇头。”

张迪上前一步,笑嘻嘻地拍了拍卫东的腮帮说:“同志,嘟着嘴影响你革 命志士的形象!”

事实证明,张迪这一拍一哄效果就是好,卫东的眉头渐渐舒展开,眼神渐渐滋润起来,带有一点婴儿肥的潮红的脸就像一个催熟的苹果。

夏彤彤看看卫东,又看看张迪,用一种戏谑却又坦率的口吻说:

“还是姐姐厉害,妹妹甘拜下风!”

张迪瞟一眼像被罚站的小学生似的恭恭敬敬地站着的中年男人说:“你更厉害。他说了句什么话,威力这么大?”

“卫东费了半天口舌,终于把这间病房最具号召力的那个人——一个胖子说动了,人家都点头同意了,这个节骨眼上他却突然冒出一句‘革 命不是请客吃饭,各人的安全各人负责”。胖子一听马上反悔,说好不容易投靠一个组织,如果连自身的安全都不能保障,投靠这个组织还有什么意思。他如此一说,其他跃跃欲试本想跟着他一块加入的病人都纷纷摇头说没意思。”

夏彤彤爽朗而柔和的语气里多少有一点嗔怪的意思,但仿佛是母亲在责备孩子。中年男人飞快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全是欣慰和感激。她背向他,他悄悄朝她挪动了两步。我看见中年男人突然浑身颤栗,肥胖的胸脯波涛似的剧烈起伏着。他仿佛遭到一场埋伏,被一些无形的弹片击中了。

我估计,他是嗅到了夏彤彤身上迷 药似的香气才受到这甜蜜的一击的。要知道,我也曾经被那种体香袭击过,它让人晕眩,让人迷失,让人陶醉,让人癫狂。他热切地注视着夏彤彤的侧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白皙秀丽的脖子看。夏彤彤可能是被他火辣辣的目光灼痛了,不由自主地侧脸看了他一眼。那是轻描淡写的一眼,没有鼓励,更没有挑 逗。但对中年男人来说,夏彤彤的眼里没有责备和轻蔑就是对他最大的鼓励和挑 逗。

卫东马上发现了中年男人的失态,他侧过脸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中年男人立刻停止了颤栗,并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以后我说话,你不要插嘴!”卫东冷冷地说。

“好的。”中年男人说。

“今天确实怪你多嘴!”中年男人的妻子突然说,“你要是不说那句话,估计这间病房的人都参与进来了。”

中年男人想不到妻子也跟着责怪他,他朝她投去恶狠狠的一瞥。但在我们听来,她那种怯怯的柔和的声调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她温顺而略显悲哀的眼神也能证实这一点。

那她为什么还要这么说呢?一种解释是她对卫东的敬畏超过了对丈夫的敬畏,所以她不由自主地附和卫东和夏彤彤,说了这句话。另一种解释是,她在帮丈夫的忙。他们是一家人,她主动承认了错误,可以让他免受更重的责罚。很快我还发现她这句话产生了另一种效果:她为他提供了一个辩解的机会。我们听见中年男人满含委屈地说:

“我这么做也是为我们的组织着想。我们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庞大,但说实话,这支队伍鱼龙混杂,三流九教的人都有。这么多人特别是这样的人混在一起,谁敢保证不出事。要是有人磕着碰着都来找我们,我们顾得过来吗?既顾不过来也无力解决。再说每个人革 命都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要是革 命途中个人财产或人身安全遭受损失,他们是不是应该自己承担这种损失?所以我才想不如把丑话说在前头,以免后顾之忧。”

这通话中年男人说得特别吃力,我们也听得特别费劲。但他坚持要发表长篇大论的精神着实感人,我们都安静下来听他说。我认为他的话多少还是有点道理的,这支队伍确实是乌合之众,队伍内部确实存在很多安全隐患。但我感觉我们最大的安全隐患不是来自这支队伍本身,而是来自我们与之对抗的医院。

一想到我们是要去和一个力量如此强大人员如此众多的医院对抗,我就不寒而栗。那么多狡猾冷酷的医生,那么多麻木冷漠的护士,那么多头脑简单的保安,只要有医院做后盾,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像从强弩里发射出来的毒箭,威力无穷,我怕是连其中一个都斗不过,更何况对手是这么一个无坚不摧的巨无霸。

再有要把一群鱼龙混杂的乌合之众联合成一支秩序井然的队伍,让他们统一步伐,朝一个共同的目标迈进,这该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肯定比把各种奇形怪状的零件组装成一辆火车困难得多。

中年男人所说的安全问题,只是诸多问题中微不足道的一方面。但仅仅是这微不足道的一方面,就足以将我这样的人击垮,摧毁,置于死地。

组织这么一支队伍确实是一件很疯狂的事。让一群半死不活的病人和一群神经兮兮的病人家属投到自己麾下来,依附自己,这绝对是一种魄力十足的英雄壮举。问题是,当他们真正遇到困难甚至灾难的时候,我们能给予什么帮助呢。中年男人说得对,我们无能为力。我不知道,如果那些已经加入进来的人遇到困难需要帮助,我们拿什么帮助人家。不管人家加入进来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作为一个组织的发起者和领导者,我们都有义务倾听这个组织其他成员的合理诉求。这间病房的胖子说得对,如果一个组织连其成员的安全都保障不了,人家加入这个组织还有什么意思。

我现在才发现,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果一定要把这支队伍定性为一个组织,那我们连最基本的几点都没做好。第一,这个组织的宗旨是什么?毫无宗旨可言,仅有一个简单的目标:联合起来向医院提出抗 议,争取病房自主控制电灯开关的权利。我知道这个简单目标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实现的。说不定碰得头破血流,耗尽我们短暂而残缺的一生也不能如愿。但作为革 命宗旨,这个目标还是显得太小气,太狭隘,让人一眼就看到底,缺乏诗意和韵味,难以让人想入非非。第二,加入这个组织的条件是什么?得有个门槛,将那些麻木不仁别有用心之徒拒之门外。每个人都有参加革 命的权利,但给予那些麻木不仁别有用心之徒这样的权利只会给革 命带来负面影响,说不定这样的人越多,革 命目标就越是难以实现。第三,这个组织的成员必须履行哪些义务,可以享受哪些权利?如果这一点没有界定清楚,加入这个组织的人既不知道自己应该履行哪些义务,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享受什么权利,肯定会无所适从。反过来,作为组织者和领导者,我们也会陷入被动状态,自己合理的要求不能提,别人无理的请求却无法拒绝。

如此看来,我们发起的这场行动虽然说理由充分,但操作的过程却显得十分草率,既缺乏深思熟虑的谋划,也缺少坚定有力的执行。连中年男人这种俗不可耐的人随口说出的一句话都可以击中要害,使这次行动的漏洞瞬间暴露出来,我不敢相信,在面对狡猾而强大的敌人的时候我们还会有任何招架之功与还手之力。

第一次,我友好和善地注视着中年男人的眼睛说:

“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关于这次行动你还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中年男人惊讶地看看我,又用怯生生的目光瞟了卫东一眼,尴尬地笑笑说:

“我……我没有什么意见,也没有什么建议。”

“你这么能干的人,怎么会没有意见和建议呢?”卫东说,“你加入进来几个时辰啦,张口‘我们组织’,闭口‘我们组织’,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中年男人头发花白的硕大的脑袋低垂在胸前,右手翻来覆去地拉扯左手的大拇指,一语不发。

“人家说‘我们组织’有什么错?”夏彤彤转向卫东说,“哪怕只加入一个时辰,他也是这个组织的一员,他当然有资格称这个组织为‘我们组织’。大家难道不觉得这恰恰是一种主人翁的态度吗?”

夏彤彤扫了我和张迪一眼,似乎在征求我们的意见。我冲她点了点头,张迪不置可否。

“我只知道,”卫东说,“他的一句话让我半天的努力白费了。”

“你想过没有,他一句话就让你半天的努力白费,说明了什么问题?”我问卫东。

“能说明什么问题?”卫东用不屑的口吻说。

“说明我们的组织有问题,有漏洞。”我说,“他说的那句话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甚至算得上中肯。他一句话就让胖子和其他人打退堂鼓,不是因为这句话的破坏性有多强,而是因为他说到了点子上。恰恰就是这么一句平平常常的话,暴露了我们组织的缺陷和不足。所以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怪我们想事不周操作不力,而不能怪人家多嘴多舌。从另一个角度看,人家这是负责任的表现,正如夏彤彤所说,这是一种主人翁的态度。”

中年男人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底有矜持的感激,我还看到一丝狡黠的嘲弄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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