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李影的坦白令我想到了自己，在操场的一角，凉风拂面，我开始向她讲述我那不堪的过往，在心里闷得太久了，我想让那些尘封的秘密出来透透气。
“那次，我亲生父亲第二次入狱，是我故意的。”
“我把方叔叔的存折藏了起来，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就是为了让他脱离我的生活，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李影抚摸我脑袋后面的伤疤，怜声问：“疼吗？”
“和他带给我的折磨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
如今回忆起来，我依旧记得当时自己在那凌乱的房间里是如何的痛苦无助，下定了决心之后，又是如何的狠绝。我冷着脸走进厨房，咬了块毛巾，拿起刀往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不浅的血痕，又去后院找了个酒瓶，闭紧牙关往头上砸，一下，两下，三下，酒瓶应声碎裂，鲜血呼啦一下顺着面部滑落，在狠狠心，往墙上使劲一撞。
当我冲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的惨叫和哭声都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我是真的很疼。
好在那些痛苦都没有白费。
良久，李影小心环过我的肩膀，沙哑说了句：“真傻。”
“你看，现在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分开。”我看着她，哭着笑出了声。
李影抬手擦掉我的眼泪，在风中与我相互依偎。
我听着她的心跳，安心的闭上了眼睛，她推陈一佳是怕会失去我，同样的，我也怕失去她，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彼此最重要的人，这样的选择，也不失为一种相互成全。
对吗？
沉思了会儿，我紧闭的眼睛突然徐徐睁开，心头似是再度升起了一片疑云。
深夜的时候，镇上又下了一场雨。
此时，窗外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夹杂着风声呜咽一同在这寂静的夜里恣意肆虐，像要震碎这夜色，洗刷掉这绵延无边的浓重黑暗一样，屋里有些闷热，我缩在床边，听着外面的呼啸声，难以入眠。
白天的时候，其实李影不知道，我对她隐瞒了一些事。
她以为我是从她的举动中怀疑她与陈一佳的无端溺亡有关，但事实上，我本就知道一切。
时间倒回数日前，陈一佳失踪的那个宁静的下午。
我和李影在放学后分别，各自回到了家里，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忘了把给妈妈的裙子从学校带回来。
出门去拿的时候，黄昏未尽。
我看了一眼那天色，加快了步子朝学校跑去，班上教室门的钥匙是由班干部轮流保管的，这周正好在我这，到了传达室，我对看门的老大爷说我要回教室拿个东西，请他开一下楼门，他正看电视看得入了迷，音量开得极大，听到我说话连头也没抬，只指了指一边墙上挂着的一大串钥匙说：“自己开门进去吧，一会儿出来记得锁上。”
我有些无语，取下钥匙就独自回到了班里，从课桌里拿出裙子塞进书包后，我正准备走，目光顺势瞥向窗外，忽然发现操场上有两个略显熟悉的身影在移动。
鉴于我良好的视力，我认出了那两个女孩一个是陈一佳，另一个，居然是李影！
她不是已经回家了吗？怎么又和陈一佳跑到操场上去了，她们要去干什么？想起白天在班里听到的传言，我心里一颤，陈一佳不会要为难李影吧？
慌乱了一阵后，遥见她们二人即将穿过操场往后山走去，我迅速拎起书包冲下了楼，那个老头还在笑呵呵地盯着电视里的小品，颇有雷打不动的架势，来不及多想，我跺跺脚，撂下钥匙赶忙绕去了操场。
放眼望去，校园里一片寂静，除了我们几个之外在不见半个人影，我一路小心翼翼的跟在她们身后，唯恐被陈一佳发现，万一她真要对李影做什么，我也好偷偷去叫人。
走过操场，穿过后山的树林，她们最终停在了那片废湖边的草地上，两人对峙着，隐隐摆出了剑拔弩张的架势。
可惜湖岸四周地势开阔，再靠近必然会被发现，我不敢在过去，只好藏在了林子里遥遥望着她们，由于离得远，仅能看清她们的神态，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李影背对着我，我只能看到她一点侧脸，不过陈一佳的面貌就尽在眼前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什么，几句之后，陈一佳的神情就嚣张了起来，面目逐渐激愤，李影只是静静的听着，然而下一刻，她们就如被热油淋了一般开始激烈的争吵，也不知道吵的究竟是什么，只见陈一佳讥讽地笑着，猛地抬脚朝李影踹了过去，李影扑倒在地，捂着腿半天没动，我被这变故吓得捂住了嘴，一手死死抠住了树干，心里在冲上去帮忙和跑回去叫人之间纠结徘徊。
正犹豫着，那边的陈一佳又表情得意地对李影说了什么，这句话明显激怒了李影，她瞬间从地上爬起来，抬手一个耳光狠狠扇了过去。
陈一佳被打得一怔，捂着脸愣了会儿，竟又冷笑着朝着李影扑了过去，神情凶悍。
我捏紧了拳头，在我的脚步即将迈出的那一刹那，李影忽地抬手一把揪住了陈一佳的头发，力量之狠让我的头皮也跟着一紧，陈一佳亦是痛苦的蜷缩起身子，双手胡乱抓着，李影避开了她的手，有条不紊地揪住了她的衣领，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扯着陈一佳往前走了几步，猛地将她的身躯大力向前一推。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我瞳孔骤缩，心内悚然一震，顷刻间险些没叫出声来。
目光中，陈一佳同样对李影的举动惊异万分，遭李影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搡，她毫无抵抗之力，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脚下一绊，就这么直直坠下了岸。
那湖岸应该不低，她惊恐的面目晃了晃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噗通——”
一下子周身僵硬，动弹不得。
在看过去，我的内心又是一阵颤抖，李影见陈一佳掉进湖里竟毫无慌乱之状，只又缓步往湖岸靠近，低头凝视着那湖面，因是背对着我，看不到她此时此刻究竟是什么神情，过了半刻，她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打量着周围的山林，一寸一寸的搜索，看得异常仔细，像是在找有没有人发现刚刚那一幕。
举止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淡然。
我慢慢屏住了呼吸，咬紧牙关往树后靠了靠。
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了一幅奇异的画面：空中昏黄的余光映照下来，风穿越树林，枝叶飒飒，身穿校服的少女无声立于湖边，神色如身后的湖面一般冷寂，静谧，而在那水中，满身狼狈的少女在呼救，挣扎，可她只是冷眼旁观，置若罔闻。
一切看似无人知晓，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湖对岸的树林里，有个偶然藏起来的女孩目睹了这一切，面色凄惶，尚透着震惊和恍然。
此刻，日暮时分，偌大的黎水镇正准备结束忙碌喧嚣的一天，做工的人疲惫地穿过街道，玩耍的孩童在父母的呼唤下归家，人们纷纷关上店门，就着灯光吃着简单的饭菜，一家人相谈甚欢，无人察觉就在这所中学后山的湖边，在这个宁静如旧，微风凉爽的下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不为人知的事。
我的青春，终于在这一刻，被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李影没有看见我，又转身瞥了那湖面一眼，扭头步伐平稳的离去了。
这一切如滚落的巨石砸进了我心里，我在树下惶惶停留着，努力平复被激起的水花和起伏的波涛，后来，几乎是鬼使神差般踏上了那草地，小心探身往湖里看去。
后山这片湖废弃已久无人打理，四周长满了杂草，夏日里，水面被腐败的落叶和满满当当的浮萍牢牢占据着，绿油油连绵一片，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到被掩盖在下面的水的踪迹。
除了靠近岸边的一处有个小小的空缺，那块的浮萍荡了开来，露出里面黑沉沉的水，水中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想来陈一佳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来不及了吧……
周围的浮萍正在缓慢地往这里汇聚，一点一点，努力的试图填补上这里，我盯着那不断缩小的水面，隐约感觉那水中有双眼睛在瞪着我，眸色中带着不甘，愤恨，穿透这阴暗的湖水落到我身上。
愣怔中，水面忽然浮上来一只鞋。
我深吸一口气，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现在该怎么办，还要不要去叫人？
有时候，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和选择往往只能在一念之间，来不及深思熟虑，反复衡量，所以这一念我通常会遵循本心，下意识的选择自己最想要的，而这一念在之后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又会造成什么影响，我暂时顾不得了。
记得书上说，做一个善良的人往往需要更大的勇气，我深以为然，是以在原地站了漫长无比的一分钟后，我毅然选择了——逃跑。
顺带抹掉了草地上残留的凌乱脚印。
身后，浮萍又重新占据了阵地，湖面再度被密密麻麻的碎绿堵满，看着浓稠而黏腻，风过，像极了一湖微微晃动的胶水，扑上来，湿哒哒裹满全身，让人呼吸不畅，有窒息之感。
我没有在看，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这个决定从浮现到实践我都做得爽快无比，和今天这一切的发生一样，只在一念之间。
勇气这种东西，我早就已经失去了，飞快的设想一下要是我现在跑出去告诉他们我看到的一切会发生什么，如果陈一佳极其幸运地没被淹死，那么李影就会遭殃，如果她没救了，李影依旧逃不脱罪责，我也一样，会被那些人贯上见死不救的罪名，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一定一定会因此失去李影。
试问陈一佳和李影我应该选谁？
答案还用考虑吗，陈一佳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同样，我也不是，我早将勇气丢在了童年，丢在了十二岁时将自己弄得满身是血的那天。
最终，我带着一额头的冷汗从后山绕了下去，躲开人群掐紧书包带子跑回了家。
在那晚的饭桌上，我将裙子送给妈妈，听着她的赞许，笑得若无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