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将计就计岂料计中有计,日防夜防毕竟防不胜防
第二日出发时,二人到马厩打算牵了马上路,却见马儿伏卧在地,前腿跪伏,后腿蜷缩着,浑身打颤不止,身后已拉了大滩稀水。而不远处的饮马槽边,高掌柜正劈头盖脸地痛骂儿子:“死小子!丧门星!我昨日是怎么叮嘱你的?你又是怎么喂马的?!你光长个儿,不长脑子的!你瞅瞅,你瞅瞅......客人的马拉稀了!我拿什么赔给人家?!”
高过他几乎一头的小伙子,之前一直低着头任他爹嘶声谩骂,没回过一句嘴,这时才抬起头,露出半边脸上的大片红色胎记,闷闷出声道:“爹,要不,你拿我赔给人家得了。”他的脸着实能吓人一跳。
高掌柜听了,更是气得眼睛发红,道:“拿你赔?!哼哼,你是能驼,还是能奔?你除了能吃以外,哪一样比得上它们?!......”
黄芩默默看了一会儿人家训儿子,才走上前道:“马怎么了?”
高掌柜一脸悻悻道:“估计是草料不好,所以拉肚子了。”转头,他揪起儿子的耳朵,把人拖拽到食槽边,指着食槽里剩下的少许草料,道:“草都烂了,你怎敢拿来喂马?”
这时,小伙子挣脱了高掌柜的手,抬起头辩解道:“我放进去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高掌柜一巴掌打在儿子身上,道:“还狡辩?!难道有人换了你的草料!”
小伙子硬挨了一下,不服气道:“我放的草都是要铡三刀的,只有寸把长,这里面的草明明那么长,不是我放的。”
高掌柜仔细一看确实如此,一时茫然道:“莫非村东头的朱秃子因为我和他婆娘的事......所以挟私报复?......唉呀,一定是了。”
遇上这种突发事件,黄芩难免觉得怪异,但毕竟此类阴损、琐碎的民事纠纷,在高邮时也常遇见,是以没太放在心上。
掉头,高掌柜苦着脸,连赔了数个不是,对黄芩道:“马定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只需抓几斤草药强灌下去,应该就会没事。草药我这就让人去抓,不过,您这几日怕是走不了了。”
黄芩暗想,这事若有蹊跷,也是为了留下我们,是以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了对方的心,还是先走为妙。于是,他道:“我有急事赶着进京,不能耽搁,不如把马先寄存在你这儿,等完事后再来牵走。”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知道没了马,花在路上的时间要多上好几倍,也更容易出事。
高掌柜十分不好意思,道:“走着去,得多花几天功夫。都怪我......”
黄芩一直微皱眉头,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高掌柜,由他分说。他的目光虽然一点都不凶狠,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摄力。总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高掌柜心里发虚,手心出汗,感觉有些吃不消了。他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语带结巴道:“而且,要是您一去不回,我得天天喂着您的马。客官,这喂马的草料一天两天没什么,时间长了,每天都是钱哪。还有,您要是不回来,这马,我也处置不了啊。”
说完话,他偷偷瞄了一眼黄芩背着的刀,然后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面上微有惧意,道:“象您这样的江湖豪客都是纵横天下、四海为家的,万一途中有事耽搁了,要喂个一年半载的......小的我可承受不起呀。”
终于,黄芩忍不住怒道:“好你个刁蛮掌柜!你喂坏了我们的马,还不曾找你算账,只是要你花费草料多喂几日,你就打起精细算盘,唯恐亏了自己。告诉你,小心些,莫要惹恼了我。”
高掌柜听言,就觉心头一阵打鼓,一下下都敲在点子上,心惊胆颤。
拍了拍背后的长刀,黄芩又警告他道:“其实,我是挺好说话的,可这位‘兄弟’的脾气不好,所以,千万别在我面前耍泼撒赖!”
高掌柜吃他如此一吓,似是受惊不小,脸憋得通红,急忙道:“哪里哪里,小的怎敢。我的意思是,客官最好还是等上几日,最多三日,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把您的马儿医好。这几日,您就住在我这儿,吃住随意,绝不收您一个子儿。其实,就是二位步行去京城,少说也得三日,快不了多少,倒不如等几日。”
上下打量了一下高掌柜,黄芩发现他的态度看起来似乎颇为诚恳,没甚异样,略一思索,问道:“你们要是上京,都怎么过去?”
高掌柜赔笑道:“我们乡下人好办,一般都是自己带点干粮,一路走过去。当然,若是有点小钱的,可以去前面的赵家圩。那里有个车马行,里面有专门去京城的马车。”
“赵家圩? 离这里多远?”
估摸了一下,高掌柜道:“走去还挺远的,十五、六里地吧。”
斟酌再三,黄芩面露凶恶之色,道:“这两匹马就折价卖与你了,你把它们医治好了,回头兴许还能转卖出去,赚上一小笔。”
高掌柜面露为难之色,
黄芩道:“此种马相当神骏,二十两银子一匹应该不成问题,两匹都给你,只算二十两银子,如此两讫。我们自去搭乘马车,大家互不相欠。要不然......”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没有说下去,然后话峰一转道:“你意下如何?”
高掌柜眼珠乱转一气,嗯嗯啊啊了半天,大概是不太情愿的样子,但抬头瞧见黄芩一脸颇为不友善的表情,再加上他背后的刀,想想也怪自己把人家的马喂坏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道:“好,算我认倒霉了,就这么办吧。”
之后,高掌柜取来银子,如数交给黄芩后,黄芩、叶晋源二人问明了赵家圩的方向,自行去了。
待二人走远后,高掌柜的儿子瞧见高掌柜一脸怪笑,甚是诡异,禁不住问道:“爹,这两匹马花了二十两,咱们是不是真赚了?”
高掌柜道:“这两匹马大概能赚个三五两,还得费力气卖掉,根本算不了啥。我笑的是那二百两银子总算到手了。”
他儿子全不知情,道:“什么二百两银子?”
高掌柜不答反问道:“你以为马吃的草是谁换的?”
他儿子道:“不是朱秃子吗?”
高掌柜以手肘用力地撞了他儿子一下,后者吃痛地跳过一边。得意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高掌柜道:“什么朱秃子,是你老子我,半夜起来换的。这些走江湖的,以为拳头大、会使刀,别人怕了他们,就了不起,哼哼,可惜这人情事故,他们还差得远呢。”
他儿子更不明白了,道:“爹,到底怎么回事啊?”
“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臭小子。”高掌柜笑骂道:“你个傻小子当然什么都不懂。就因为你傻,我才什么事都不能让你知道。总之,前些天那位锦衣卫大爷吩咐下的事,我已经做完了,他许诺的二百两赏银,应该过几日就会送来。有了那许多银子,虽然你又笨又丑,总被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嫌弃,也能娶到村里又俊又伶俐的姑娘啦。”
望着赵家圩的方向,高掌柜叹了声,道:“可惜他二人还不知道,这一趟便是鸟进了笼,鱼入了网啊。”
赵家圩其实是个很小的集市,并没有多少引人注意的地方,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集市入口处的那家车马行了。
黄芩抬眼四望,只见车马行的门口栓了不少骡马,还有些供远途客运使用的长程马车。这时,一辆准备驶往京城的长程马车四周,已零零散散的,或站、或蹲了不少人。这些人都是等着坐车起程上路的旅客。
要知道,这种多人乘坐的长程马车,为了适应各种天气、并多装多带乘客,设计时便没有窗子,车厢里又闷又暗,气味不佳,是以一般没到启程的时候,没人愿意呆在车上。
这年月,除非真有财力的富贵人家会单独租用马车,大多数小本生意的客商出行,还是首选此种长程马车。
黄芩以锐利的眼光扫过那些等车之人。以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来看多是集市上有点小钱的小商小贩。他们去京城为的是贩回些当地没有的,而又是居家过日子不可或缺的实用工具、日用物品,以及胭脂水粉类的小东西,赚点辛苦钱。不过,也有少数几个家底还算殷实的本地人就是打算坐马车去京城办事的。
黄芩和叶晋源二人才在门口驻足瞧看了片刻,便有一个头戴毡帽、手持竹节鞭的车把式迎了上来,笑问道:“二位客官,可是要上京城去?我这趟车一会儿就要走了,空位子已是不多。车资呢,一人两百文,如果不快些决定,人一满,你们就得等下一趟了。”
黄芩并不着急,先问道:“你的车是哪一辆?”
车把式指着不远处的一辆长程马车道:“就是那辆。”
黄芩来到车边,先用手指敲了敲车厢,发出‘笃笃’的声音。由此看来,车厢是木质的,听声音还算厚实,用料不错。他又俯下身,继续仔细查看车下和车轮。
见他似是不放心一般,上上下下查看车子,车把式有些不高兴了,撇撇嘴道:“我这车子没跑多久,新得很,什么毛病也没有。客官您尽管放心。”
就在黄芩还在仔细察看之时,一个身材矮壮、狮头鼻、豹子眼,面目甚为凶恶的汉子,手里提拎着一些瓶瓶罐罐,急急忙忙地大步跑了过来。可能是害怕那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会翻倒出来,所以,他一边跑一边还很小心地控制着平衡。如此,他跑得很是费力,脚步也颇为沉重。
黄芩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非常确定这个汉子虽然体格强壮,但绝非懂功夫之人后,便没再注意他了。
面目凶恶的汉子跑过来时已是满头大汗,焦急地问车把式,道:“上京的车什么时候走?”
车把式笑着应道:“马上就要走了,车资一人两百文。要去吗?”
面目凶恶的汉子立刻道:“要去要去!我赶得很!”匆忙摸出些碎银付了车钱后,他独自走到一边等候去了。
围着马车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了一圈,黄芩没察觉到什么异样。此后,他又仔细观察了一遍这辆马车四周的等车人,确信他们也都是极为寻常之人,没有一个会武功的,才心安了不少。虽说他心里还是觉得哪里不稳妥,但毕竟车厢是木质的,就算真出了什么状况,也困不住他,便觉只需打起精神,随时戒备,不值得担心太多了。随后,他把车资付与车把式,就准备和叶晋源搭乘这辆马车往京城去了。
本来,他以为马被人换了草料和他们去赵家圩换乘马车这两件事,虽然看起来只是巧合,但未必没有关联。而且叶晋源已经装扮成了冯承钦,本该成为众矢之地,可现在这一路却是太过平静了。但既然已经骑不成马了,那么走着去京城,路上耗费的时间更多,行踪也更明显,若敌人真把叶晋源当作了冯承钦,还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也许敌人正是希望他们选择走着去京城也未可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这一刀注定要来,他们也注定要挨,那么,无论选择哪一种方式,都会有相应的后招在等着他们,是以,只有迎招而上,见招拆招才是唯一不变的对策。
上车前,他在叶晋源耳边低声道:“一旦发现哪里不对劲,尽量靠近我,当保无恙。”
叶晋源踌躇了一下,也低声回道:“真能无恙?”
黄芩极有信心道:“十个八个高手,我还不曾放在眼里。何况,这一路我们没甚负担,你当真挨不住时,尽管显出本来面目就好。敌人一见你不是冯承钦,就知道上当受骗了,九成不愿倾全力追击,如此,你我再一起逃将出去,总是十拿九稳的事。届时,说不定还能抢上对方两匹快马,岂不省了脚力?”
没想到这个捕快竟早有了寻隙投机的心思,叶晋源一愣,随即明白黄芩和江紫台不同,至少不逼他当替死鬼,感觉一阵心安,点点头,率先登上了马车。
登上车辕的一瞬间,黄芩的目光中闪过几许冷厉,心道:若非巧合,我正想瞧瞧他们有多大的本事。这一刻,他对预期的、即将来临的大战,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兴奋,甚至可以说,还有一点期待。
过了一会儿,马车载满了乘客,向京城方向驶去。
同一时间,坐落在京城近郊的一片桃树林中的,锦衣卫指挥使钱宁的别庄前,停着若干车马。这间闲置已久的没落庄院终于等到了主人的又一次驾临。
书房内,钱宁保持着素来的阴沉面色负手而立。他左右各侍立着一名锦衣卫,显然是他的亲信。而他身前,还低低的跪拜着一人,正是‘无影剑’顾鼎松。
钱宁道:“那日得了你的消息,便交由你去计划布置了,此前的许多细节未及了解,今日叫你来正好查问一下。”
顾鼎松道:“大人尽管问,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钱宁微微一笑,透着股子令人悚然的妖治,道:“你是宁王门下的红人,几时成了我的‘属下’?”
顾鼎松抬头道:“当年,属下游历江湖,失手误杀了一名官家子弟,若非大人怜才,暗中牵线,推荐属下至宁王那里做了一名客卿,怕已遭朝廷缉捕,不得安生,又哪能被宁王青眼一顾?大人对属下的恩德,属下谨记于心,是以,无论何时都是大人的‘属下’。”
钱宁以右手小指轻轻抚了抚眉毛,道:“能记得那桩旧事,你倒是有心了。那么,之前你是念着往日恩情,才不远万里,累死了十数匹马,跑来向我报信的吗?”
顾鼎松笑了笑道:“也不尽然。人道是,食其禄,为其主。大人是王爷在京城里最大的依仗,大人若身处危境,王爷势必寝食难安。为着王爷着想,我也是要为大人分忧的。”
钱宁微有赞许道:“这话老实,虽然有些过了。”他又道:“但是,你刚才那话还是错了。”
顾鼎松疑道:“错了?”
钱宁道:“你们王爷在京城里最大的依仗不是我,是圣上。”
顾鼎松连连点头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钱宁道:“当日,你是如何瞧出被抓的那个商人与我有关的?”
顾鼎松道:“我瞧得真切,那商人主动出示的匕首,乃是大前年王爷给大人贺寿时,送过去的一件贺礼,再加上他那番言辞奇特,语意双关的话,属下便十分确定了。”
钱宁‘哦’了声道:“不错,我好像是送了把匕首给他。”然后,他又迷惑道:“可冯承钦并不认识你,又为何要主动向你出示匕首?”
顾鼎松摇头道:“属下也不明白,属下并不认识他。”
稍加回想,钱宁问道:“大前年,替宁王送寿礼来的,可就是你?”
顾鼎松道:“正是属下。”
钱宁了然点头道:“那就难怪了,那年我大办寿宴,也请了冯承钦前来,估计他在寿宴上见过你。”
他每年的寿宴都大操大办,一方面是为了试探在朝官员中有多少人倾向于他,另一方面也是借机大肆敛财。
顾鼎松奇道:“假如他认识属下,属下也该认识他,却怎么对他全无印象?”
钱宁笑道:“冯承钦的一双眼睛可贼着呢,但凡见过一面的人,他都能记得。只论此项,你比不得他。”
顾鼎松不禁赞了声,道:“见过一面就能记住,这商人也算有几分特别的本事。”
直到这时,钱宁才抬手让顾鼎松站起身来回话。皱了皱眉,他问道:“你布置的计划,进行的怎样?”
顾鼎松道:“大人请放心,一切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钱宁面色淡然,又问道:“我这边若有大动,江彬那边必然察觉,是以先前没能多派人手予你。之前派给你的那几个信得过的锦衣卫,可还够用?”
他知道,锦衣卫里肯定有江彬的耳目,就好像江彬旗下也有他的耳目一样,所以派给顾鼎松的锦衣卫,都是他自认信得过的。
顾鼎松道:“王爷在京城里的那批高手已经足够用了,再加上那几个锦卫衣兄弟从旁协助,更是绰绰有余。”他笑了笑,又道:“况且,我本没打算‘力拼’。”
钱宁赞许一笑,道:“这么说,你是有意‘智取’了?”
顾鼎松道:“正如王爷所料。”
钱宁道:“我听说他们目前兵分两路,江紫台押着货物,那姓黄的捕快押着冯承钦。对于冯承钦,你的‘智取’有把握吗?我还有话要当面问他,所以,希望他活着。”看来,正如江紫台所料,对于货物和冯承钦,他明显更关心后者。
顾鼎松道:“大人信不过我?”
钱宁道:“怎么会?我是听闻那姓黄的捕快曾在江彬府内连败三大高手,武功委实了得,才希望你能有所重视。再者,天子脚下,凡事不可做得太过火,否则以一个新的错漏,来弥补旧的错漏,仍是落人把柄,又有何不同?”
顾鼎松道:“大人宽心,正因属下已然足够重视,考虑到武艺高强之人的心理,才没把精力付诸于武力之上,而是定下了特别的计策。另外,如此做法没有太多流血、厮杀,动静必然不大,居心叵测之人也就无柄可寻了。属下苦心经营,实指望能给大人看一出好戏。”
顾鼎松的武功、剑法成名已久,不需再多表现,现下想向钱宁表现的自然是谋略了。
钱宁颇感兴趣,道:“有意思,那我就等着看你的这出好戏了。”
顾鼎松道:“属下还有些事需要交待给‘鸿运茶庄’留守的一干兄弟,就先行告辞了。”
‘鸿运茶庄’是宁王在京城的一处秘密据点,本身只是个幌子,名义上的主人叫张先昇,其实根本不存在。庄子里隐伏着一批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宁王有任务给他们时,他们就以任务为重,而平时没任务时,他们就私下里揽些比如帮人要债、武力报复、绑票勒索等等见不得人的买卖。总的来说,凡是赚钱的黑道买卖没有他们不敢做的,只要不出人命,做的再大也是无妨。当然,如果能做的干净,人命关天的案子,也是敢做的。宁王亲自替这批人起了个代号,叫‘飞龙’,意喻蛰伏在京城的‘飞龙’。虽然这个代号从未公开,只限于‘飞龙’成员之间暗中称呼,但既然‘飞龙在天,伴以风雨,乃是帝位将易之兆’,也足见宁王野心勃勃,大有向明成祖朱棣看齐之意。
钱宁道:“这样吧,这事你若办得好,以后不想再跟随宁王时,只管来京城找我,我必堪以大用。”
顾鼎松心中欢喜,深施一礼道:“多谢大人。”
钱宁的这句话,对本已有心转换门庭的顾鼎松,无疑是一种鼓励。
其实,这两年虽然宁王招募了很多江湖人士,并对李自然、赵元节等更为看重,但并未因此薄待顾鼎松。而且,有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宁王身边表现,喜欢清闲的顾鼎松的日子,反倒比之前更容易过了。但是,宁王现在热衷于不断扩张势力的行为,令顾鼎松生出了一种不安--在南昌,宁王庇护下的安生日子可能不会太长久了。
聪明人总是要给自己多找几条后路。顾鼎松无疑是个聪明人,所以当后路出现的时候,他岂能不先把门留住?
而后,钱宁目送他退出门外。
待他走后,钱宁左边那名瞧上去一脸稚气,显得年纪很轻的锦衣卫上前一步,行了一礼,道:“指挥使大人,莫非真要寄望于那个江湖人?”
钱宁行至身后的座位上坐下,微微阖上双目,‘哼哼’连笑几声,没有说话。
屋内的寂静无声,使的那名发问的锦衣卫感觉压力备增。
这时,钱宁睁开眼,瞧看先前发问的锦衣卫,语气温和道:“刘槐水,可知我因何视你为亲信,提拔至身边?”
刘槐水把头垂的极低,回道:“......因为......因为卑职愿为指挥使大人肝脑涂地......”
钱宁微微一笑,目光一闪,道:“真愿为我肝脑涂地之人,着实不多,不过嘴皮子上愿为我肝脑涂地之人,却又实在太多。”
刘槐水单膝跪地,抽出腰间绣春刀,横架在自己脖子上,道:“卑职绝非口是心非之徒,只要指挥使大人一句话,卑职便以人头献上。”
钱宁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股倦怠,道:“收起来吧。我并非真的怪罪你。”
刘槐水依言收刀,站立而起。
钱宁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视你为亲信,不为别的,只为你从来只管做我吩咐的事,不会有任何问题问我。”
刘槐水点头道:“卑职明白了,以后定然少说多做。”
钱宁冲他一笑,道:“孺子可教。”
这一笑,于他的年纪而言,已经无关美丑,只是因为随着唇角的划动,无意间流露出的一种妖娆感,使对他敬畏尤加的年轻下属,竟也不免猛然间心跳加速了一刻。
刘槐水连忙低头退过一边,心中暗想:虽然钱大人为人阴沉,但平素一点儿也不觉女气,可偏偏每次只要笑起来,总让人感觉别扭。听说他是太监家里养大的,或许与此有关。
刘槐水又偷眼瞧了对面的那名锦衣卫一下,那人的表情和刚才一般无二,一样的无动于衷。
钱宁对右手的那名一直没甚言语,板着一张脸孔的锦衣卫道:“小蔡,昨日叫你去办的事,可办成了?”
这种称呼方式,分明比称呼刘槐水要亲切上许多。
被唤作小蔡的锦衣卫仍板着脸,道:“已经办成了。”
“死干净没有?”
“我看着他死透了才离开的。”
钱宁点了点头,道:“有没有照我的交待,让他在死前留下字据?”
“有。”
右手小指划过右眉毛,钱宁道:“他是自己了断的,还是你帮了他一把?”
“我把大人的话一字不差地转叙给他,说定会保全他的家小后,他便自行了断了,没需要我帮忙。”
钱宁赞道:“做的好!”他狂笑了一阵,自言自语道:“想凭借倒卖军器一案整垮我?好啊,江将军,你尽管出招,我就等在这里,瞧你有没有份量压得住我!”
刘槐水和小蔡都瞧着钱宁,一个目光闪躲,一个面无表情。
钱宁止住笑,示意小蔡到他身边,扶着小蔡的手站立而起,并且对他道:“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这样很好。虽然不能讨我欢心,但也绝不会惹我讨厌。”
丢开别人的手,钱宁一面急步向外走去,一面道:“回去了。”
小蔡和刘槐水一路跟着走了出去。等跨出别庄大门,登上马车的前一瞬,钱宁回顾了一眼身后,道:“这庄子太破,已住不得人了。马上叫人一把火烧个干净,也好重新盖间合意的。”
立刻有人应了下来。
其实,这间别庄除了稍嫌陈旧,其他一切都好。可是,钱宁最不喜欢的,就是旧的东西,心底里,他恨不能连那些看护庄子的老管家们,也一起烧了。
在马车里,发觉后面的火势渐渐大起来时,钱宁莫名的感受到一阵心安。只有在毁坏旧的东西时,他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种心安。
回程路上,偌大的车厢内只坐着钱宁一人。他不喜欢和别人同坐,因为喜欢想事情。每当他一人独处时,就可以静下心来想一些事,一些人。
现在,他想到了政敌江彬。
事实上,大多数时间里,他时不时都会想一想江彬,想着如何提防这个人,如何陷害这个人,如何除去这个人。
由江彬,他又想到了江彬的义子江紫台。还在江紫台是个垂髫稚子的时候,钱宁就曾见过他。那时候,他和江彬关系交好,江彬也还记得巴结他,经常互有往来。一次,在江彬府里,他见到了江紫台。见到那孩子时,他一眼就瞧出,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孔下,藏着的是一颗心计深重的心。
为何能一眼就瞧出?
钱宁心想,也许是那孩子的眼神、举止、处事,和自己小时候有些许相似吧。生活在别人屋檐下、时刻需要瞧人脸色过活的孩童,难免总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念头几转,他又想到目下这桩倒卖军器的案子,已可保无忧,而对他来说,那些箭簇到不到手,完全没有了意义。不过,冯承钦那个人,还算有点用处,所以,顾鼎松那边,尽可由其表现,假如圆满,当然更好。
摇了摇头,他又想到了江紫台,都说三岁看老,既然和自己有些相似之处,那江紫台不该是容易对付的角色,顾鼎松想要兼顾两路,人、货并取,怕没那么容易吧。
此刻,江紫台并没有匆忙赶路,而是坐在一个树墩上,一边悠然地吃着干粮,一边不时地望一望并排停在空地边上的那两辆马车。见身边的侍卫已经吃完了,江紫台道:“谷侍卫,去照顾一下车厢里的。”
这名侍卫姓谷名腾。
谷腾进去车厢,拿下塞住冯承钦嘴的布团,喂他吃下些干粮,灌了几口水后,又把冯承钦的嘴重新堵上。之后,他来到江紫台身侧,有些疑问道:“江公子,我们眼下走的这条路,对不对?”
事实上,他们在驾车按正常路线走了一天后,第二天一早在离京城大约还有五十里路的时候,江紫台便擅自改变了原定路线,拐上了这条人烟稀少,完全到不了京城的林间叉路。
江紫台道:“放心,我选的路,不会错的。”
说罢,他叫上谷腾,一起去到四周林子里,砍伐来一堆树枝,于空地正中央堆起来。谷腾虽然照他的吩咐做了,却不明白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不一会儿,江紫台从随身携带的包裹内掏出五只小口袋,打开来并排放在地上。谷腾探头看去,只见那些小口袋里,分别装有红、黑、蓝、黄、紫五种颜色的,不知是什么的粉末。江紫台略微思考了一阵,从口袋里按配比份量抓取了几把粉末,洒在堆好的树枝上。接下来,他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小心地将那堆树枝引燃。
慢慢的,树枝烧起来了,一股色彩怪异的浓烟自空地上,冲天而起。这股浓烟和一般柴禾烧出的不同,不但笔直升起,并且到了高处仍经风不散。
在哈密时,谷腾曾见当地军队为了传递消息,特意燃起狼烟,那和眼前升起的这股浓烟很有几分相似,但颜色却完全不同。他不禁问道:“这是狼烟吗?”
江紫台道:“不是,这是‘五色烟’。”说着,他又加了把红色粉末到燃着的火里。瞬时间,烟的颜色发生了变化,越发鲜亮偏红了。
谷腾好奇地围着火堆走了一圈,道:“‘五色烟’也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吗?”
江紫台笑道:“这是几年前,我义父特别找行家研制出的信号烟,五十里内都可瞧得清楚,专门用来召集京城周边兵马的。刚才我调配的颜色,大意是‘事情危急,速来救护’。相信不出半个时辰,这附近的驻军统帅便会带着大批人马前来救护了。”
谷腾吃惊不已,道:“江公子是打算让军队护送我们进京?”
他知道江紫台身份特殊,是四镇兵马统帅江彬的义子,但这样无官无职之人竟也能轻易调动军队,确是令人匪夷所思,同时,也深深体会到了江彬的权焰浩大。
江紫台点头道:“正是,如此一来,剩下的路途,我不信还有谁敢打我们的主意。”
的确,有大队官军护送,就算钱宁想来个鱼死网破,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谷腾听言,忽觉哪里不对。想了想,他问道:“既然有如此保险的法子,江公子因何不早说?又为何还叫叶晋源假扮成那个商人,让黄捕头押着,和我们兵分两路呢?”
以一串轻笑掩饰心虚,江紫台敷衍道:“兵分两路是权宜之计,可以干扰对手的判断,令他们推迟下手的时机,也是必不可少的。”
其实,他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但两个原因全都指向一个人。
那就是黄芩。
其一:在江紫台看来,这个黄芩不但身份不明,而且难以控制,是个具有潜在威胁的人。从他答应自己不杀冯承钦,却剁去了冯承钦的一只手,差点害死冯承钦,便可见此人行事独断、狠绝,若继续容他跟在身边押解,一旦遇上武力冲突,力有不顾时,他不仅可能出功不出力,更有甚者,趁乱杀死冯承钦也未可知。是以,能把此人支开,才最为保险。
其二:江紫台隐约感觉到义父江彬对于这个黄芩很特别,虽然明知他是假冒的,却仍能听之、任之、用之。而且,每当提起黄芩的名字时,他总是可以从江彬那平静的眼神里,读出一种藏得极深的欲望的含意。江紫台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虽然心底里,他很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但却由此对黄芩生出了强烈的厌恶感。如果能不费什么手段,让这个麻烦透顶的假冒黄芩消失,那便是最好的了。是以,他才施计,让黄芩单独押送假冒冯承钦的叶晋源进京,这样一来,那二人都极可能死在路上。
因为觉得同伴叶晋源冒了无谓之险,谷腾还待再问,这时,一队百余骑人马拥着一位身披锁子甲的将官,踏尘而至。
马上的将官瞧见这里除了两辆马车和两个人之外,并无其他异常,又看了看还在燃烧、冒烟的火堆,怒气冲天道:“搞的什么把戏?!赶紧把烟灭了!”
立刻有两名兵丁跳下马去,将火弄熄。
那将官调转马头,一纵马,直驰到江紫台等二人近前,居高临下,横眉立目斥问道:“好大的胆子!从哪儿偷来的五色烟?!随便烧这种烟,等于谎报军情,论罪当诛!”
江紫台不慌不忙的从怀里掏出一枚白玉印章,呈了上去,道:“我效力于江将军麾下,现有重要任务在身,因为情况特殊,才以五色烟招集附近官军。”
那将官接过印章瞧看,口中狐疑道:“江将军......”
待他瞧清楚了,顿时大吃一惊,立即翻身下马,恭身将印章还给江紫台,口中道:“这是四镇兵马大将军的印鉴,您是......”
江紫台一指马车,道:“我是谁不重要,那车上有朝廷钦犯以及大量罪证要押解回京。目下,鉴于犯人还有众多余党在周围,我担心途中有变,是以,恳请大人派遣五百官军护送我们一路抵达京城。”
那将官点头道:“小事一桩。”说完,他回头吩咐一名下属,火速回程,另带一队四百骠骑前来。
当另一队四百多人飞驰而至后,与之前的一百精骑合兵一处,护着江紫台等两辆马车,从叉道转回正路,直向京城而去。途中,江紫台心中大定。他知道没人再敢打他这一路的主意了,而黄芩那一路,怕是不会如此顺利吧。想到此处,他忽然感觉到异常窃喜,因为类似借刀杀人的事,虽不是他头一次做,却是他头一次瞒着江彬做。此次,他最希望的是,能借钱宁的手,杀了黄芩。
这时,黄芩、叶晋源正和其他十多人,挤在一辆长程马车里,行驶在去京城的路上。
此刻的黄芩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任何风吹草动都难以逃过他的注意。因为车上众乘客里并无其他武功好手,所以他更多的是防备着路上有无预料不到的意外发生。
之前出现的意外,他已想得清楚:如果马匹的事不是圈套,只是意外,那么敌人肯定也会因为这一意外而感到难以预测,也就很难追踪到他们现在的行踪。那样的话,当敌人还在注意骑马之人的时候,他们搭乘马车进京,则反而成了一计妙招。
而如果马匹的事,真是敌人全套计划的一部分,就很可能有大批高手埋伏在道边,等着对付他们,而且敌人的手法也必然非常歹毒,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由于精神、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些事情上,他对诸如马车起伏颠簸、车厢里不时传来的阵阵恶臭等,都没有特别注意。
当马车走出很长的一段路后,仍是丝毫瞧不出任何异样,黄芩才逐渐地放松了下来。
突然,他闻到了一种刺鼻的味道,在这小小的、如闷罐子一般的车厢里消散不开,熏得人有些难耐。
一眼扫过车厢内其他人,黄芩瞧见大部分人都躲躲闪闪地掩着鼻子,脸上露出颇为难受、嫌弃的表情。
黄芩也举手掩鼻,顺嘴说道:“什么味道?”
他对面狮头鼻、豹子眼的汉子瞪了他一眼,道:“要你管?!”而后不自然地,稍稍夹紧了原本完全叉开的两臂。
他就是之前那个带了一堆瓶瓶罐罐,一路跑着,在他们之后赶来的面貌凶恶的汉子。而那股恶臭就是从这汉子两腋下发出的。
黄芩当即明白了他有狐臭,但因为他人长的壮,外貌凶恶,所以大家都忍着,不敢明说。
天生的毛病本就是没法子的事。
黄芩又警惕地看了看他,发现他的目光虽然凶恶,但是眼光涣散,绝不像练过内功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耸了耸肩,从那汉子身上移开了目光。
原本车厢里紧张的气氛,因为黄芩和那汉子的一句对话后,稍稍缓和了下来。坐在黄芩右边的一个八字胡的青年,轻轻撞了一把黄芩,主动搭腔道:“我姓韦,叫二哥,你姓什么叫什么?”
黄芩随口说道:“韩......有财。”
原本,他只是想随便胡诌个姓名,却不想顺溜出了这么一个,只觉好笑,于是赶紧憋住。想来这名字起的,倒是真遂了某人的爱好。
只是,若是被韩若壁有幸得知,黄捕头竟莫名跟了他的姓氏,不知会笑成什么模样了。
韦二哥吊起眉,看了看黄芩的衣着,又看了看他背后的刀,道:“瞧你的样子既不是本地乡汉,也不像来做生意的。跑江湖的人也没必要到我们这等没油水的偏僻乡村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会到这里来?”
黄芩嘿嘿笑了声,道:“跑江湖的为什么不能到这里来? 跑江湖,跑江湖,整日都是冲州撞府,什么地方见不到江湖人?”
韦二哥叹了口气,道:“也是,跑断一双腿,糊上一张嘴。不过我瞧你生得也算有模有样,何必这么折腾自己,到哪个富贵人家当个护院什么的不好吗?......”
不知为何,他说话的声音忽然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最后几乎消失了。黄芩侧身一瞧,发现韦二哥居然在说着话时,垂下头,睡着了。继而,他发现整车人,包括紧挨着坐在自己左边的叶晋源,全都东倒西歪的睡着了。而原本的狐臭味似乎比刚才浓烈了一些,但又不是多明显。
暗道一声‘有古怪!’,黄芩已觉头脑发涨,昏昏欲睡。立刻,他用牙狠狠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印来,想强撑住,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劈掌打碎车厢。可惜,就在他掌力将出之即,眼前一黑,终于也睡倒了下去。
车厢内,所有人都倒了,只剩下一股浓重的狐臭味在飘来荡去。没有人注意到的是,车厢右角的座位下,摆着一只毫不起眼的腌菜坛子。那只坛子脏兮兮的,表面有不少划痕,颜色都已瞧不清了,正倒扣在地上。坛口处封了一块很薄的湿布。如果用鼻子凑上去闻,应该可以闻到另一种和狐臭味极其相似的味道,正透过湿布从坛子里缓缓渗出。可能那块湿布原本是干的,开始时,这味道被布隔着,没能溢出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马车的颠簸,坛子里盛的药水浸透了干布,终于慢慢挥发了出来。
那药水挥发出的味道极其浓重,臭不可闻,如果不是因为车内那名狐臭汉子,别说是感觉敏锐的黄芩,就是一般人也该有所查觉。但正因为那汉子两腋下发出的浓重狐臭味,掩盖住了坛子里缓缓散发出的气味,所以没人查觉到。
那只坛子,正是那个面貌凶恶的狐臭汉子带上马车的。
此刻,那个狐臭汉子同样也睡倒在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