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扑过来抓住崔建国的手,眼中满含泪水,激动不已。崔建国怔了一下,看到他很面熟,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那个民警说:“我是小路生啊!”又向其他民警介绍:“这就是我给你们说起过的那位崔叔叔,是他和王阿姨救了我的命!”
崔建国仔细辨认,依稀看出些旧时模样,时隔多年,那个病怏怏的孩子已长成一个精壮的大小伙了。两人相见,这就耽搁了崔建国的行程。小路生把崔建国拉进饭店,点了几个菜,两人边吃边聊。
小路生两年前中专毕业,正好赶得巧,乡里有个指标,他就在乡政府上了一年班。因表现突出,被调到县里的某个派出所。今年又因工作需要借调到鄂尔多斯,借调结束后,这里的领导看上了他,他也喜欢这里,就这么留了下来。他也是刚到这里不久。
说完这些,小路生拿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了崔建国。崔建狐疑地接过,看到上面的姓名居然写的是崔路生,而不是秦路生。崔建国心头一热,没想到活了多半辈子,终于有了个儿子,尽管只是名义上的儿子,也足可让他感慨万千了。
“你的姓没改回去?”
“嗯,我爸我妈说,你们的恩情永世难忘。那次从县城回去,也没从户口簿上改名字,后来办身份证,就用这个姓。”
“你家人还挺有心的,可是,你们为甚不去县城看我们?”
“唉,说来话长。我爸我妈的意思是,等攒够了钱给你们还去,要不总觉得欠你们太多,在你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当时骗得你们好苦,你们还那样救我。”
说到这里,小路生低下头,擦着眼角。
崔建国说:“他们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把你救活了,还当上了人民警察。”
“是啊,这多亏了你和王阿姨,可是几年过去了,也没攒下多少钱,我妈也病了。”
“甚病?”
小路生幽幽了说:“和我的病一样,白血病,估计是家族遗传,我姥姥就有这个病。我妈拖拖拉拉病了好多年,在我考上中专那年,她去了。所以一直没抽开时间去看你们,并不是把你们忘了。我爸说,钱还不了你们,没脸见你们,反而让你们看到家里的情况,还是要给钱,他不想让你们再破费了。”
抬起头,郑重地望着崔建国,又说:“叔,你放心,那笔钱我一定还!等你们老了,我给你们养老送终。”
两人吃完饭,已是晚上九点多,崔建国要回,小路生挽留,崔建国说你王阿姨病了,一个人在医院没人陪,必须得回。小路生听说王季生了病,立刻跟崔建国要了王季的电话,打通电话聊了半天,最后王季说:“我没事,这么晚了,你让你叔住一晚上再回哇。”
小路生不容分说把崔建国拉进一家宾馆,给他开了个房间让他住下,他又去忙了。临走时他说:“叔,我手头上有个案子要结,明天忙完,我请假和你一起回去看阿姨。”
如果不是王季着急,崔建国可能第二天才去鄂尔多斯。如果没碰到小路生,不耽搁这半天,他此刻已经到家了。如果他肯听小路生的话,乖乖地等到明天再回,一切都将改写。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一个人呆在宾馆,百无聊赖,又担心王季的身体,崔建国还是决定要回。他把房卡放在前台,就开着车走了。
天降大雾,在市区被强烈的灯光冲淡,出了市区,视线就受到影响了。从210省道到包头,一路顺利,再转入110国道,雾越发浓了。尽管他小心翼翼地驾驶,在乌拉特前旗段还是追尾钻进了一辆大货车的底部。
车速不快,大货车也在行驶,所以相对速度其实很慢。撞了一下,大货车停了下来。撞得并不严重,崔建国的车只是机盖受损,挡风玻璃都没破,人更安然无恙。如果大货车不停,继续前进,崔建国或许能勉强把车开到路边。
可是大货车一停,他就意识到危险了。他下了车,急忙向路边的安全地带转移,就在这两三秒的时间里,在国道上奔跑的他被后面来的一辆车撞得飞起老高,又重重地落下。时间,空间,都随着这沉闷的落地声凝固了,连空气都在沉默,连夜风都在默哀。
两天后,当地报纸上刊出一则简短的讣告:
至爱崔建国,于公元2004年9月17日因车祸逝世,享年五十八岁。兹定于公元2004年9月24日在县火葬场火化,并举行追悼会。
谨此讣告。
——无德妻王季泣血哀告。
王季终究没能见到崔建国最后一面。
车祸发生后,大货车司机把崔建国就近送到乌拉特前旗医院时已是一个小时后,王季接到通知时又是在一个小时后。她振作起病体,坐进车里,尽管浑身酸软无力,还是把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尽管她把车开得像飞机一样快,见到崔建国时,他已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个至情至性铁骨铮铮的汉子就这样去了,带走他所有的爱和希望,以及遗憾和不甘,没留下一句话,以及一个标点符号,仿佛把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印迹都擦得干干净净,冷漠而从容。
王季在开车赶往乌拉特前旗医院的路上时,眼泪止都止不住,满脑子都是崔建国的样子。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她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一刻,到昨天他临走时的最后一句嘱咐,其中的所有细节,切成片断,融成点滴,最后又消散于无形。
而当她面对着一具冰冷的尸体时,却哭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是眼泪流干了,还是悲痛让她丧失了悲痛的能力,抑或是一只无形的手摘除了她的记忆,仿佛这个男人从未来过,从未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小路生在第二天下午赶到,他成了崔建国唯一的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