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夫人和冤魂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姐妹俩却不同命。姐姐出自原配嫡妻,是乡绅的掌上明珠,而妹妹却只是个庶女,就连母亲也不得宠爱。
姐姐从小锦衣玉食,被保护得很好,因此心性也十分纯善。那份善良让她一直关照着不得宠的庶妹。处在姐姐保护下的妹妹贪恋于那种不同以往的生活,她不用再为了一块糕点馋到躲起来偷偷哭,姐姐会给她带很多好吃的糕点;她也不用再羡慕其他姐妹的珠花和衣裳,姐姐送给她的那些比别人的都好看。
妹妹一直很喜欢这个对自己很好的姐姐,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了那些话。
他们说,她就像姐姐的一条狗,赏点东西就高兴的摇尾巴。他们说,姐姐不过是在装模作样,拿她彰显自己的纯真善良罢了。他们说,她真可怜,一直活在别人的施舍下。
妹妹沉默了。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姐姐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真的对自己好。可是,那些话还是像魔咒一样,就算她很努力想要忘记,却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往脑海里钻。它们会时常的蹦出来,在姐姐送她东西的时候,在姐姐拉着她的手朝她笑的时候。
甚至于深夜里,睡梦中都会多出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哭着喊着让她清醒一点,所有的好都是姐姐的施舍,如果哪一天姐姐不想对她好了,那她就会被打回地狱里,继续过从前那样水深火热的日子。
醒来时,泪水打湿了妹妹的枕衾。她抱着被子偷偷哭过一夜又一夜,白天煎熬于姐姐对她的好,晚上坠落在无尽的黑暗深渊,而那个时候,她才不过六七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妹妹在面对姐姐时,多了一些刻意的讨好,尽管这份讨好并没有被纯善的姐姐察觉,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已经很难再用从前的心态去面对姐姐了。
她会害怕姐姐不高兴,害怕姐姐不理她,偶尔姐姐开玩笑同她置气时,心里骤然汹涌而出的恐慌几乎就要将她吞没,可她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强忍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强颜欢笑,用最自然的语气,像从前那样讨饶,同姐姐玩笑。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随着年岁渐长,她已经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任凭内心如何波涛汹涌,面上也能自若的同姐姐说笑。
妹妹仍是爱姐姐的,只是这份爱早就不再纯粹,它掺杂了太多小心翼翼,太多由自卑滋生而出的抗拒与下意识的排斥。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尤其在面对那个纯善依旧的女子时。于是,就这样周而复始,无穷无尽,那些见不得光的情绪堆积在心底深处,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很多时候妹妹甚至绝望的想,如果有一天自己控制不住做出了什么伤害姐姐的事,那她该怎么办?是以死谢罪,还是带着那份折磨苟且偷生?
妹妹没想到,这样的选择会来得那么快,而这一切的开始,来源于那个被资助的书生。
书生出身贫寒,但文采斐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才子,兼之他相貌周正,秉性温和,当地人都很喜欢他。
姐妹俩见到书生是个意外。彼时书生被乡绅邀到府里题字,姐姐知道后心生好奇,便拉着妹妹偷偷溜出二门外,躲在书生的必经之路上。后来,就像话本里所说的那样,年轻的书生和小姐一见钟情,而这个小姐,是躲在姐姐身后偷偷打量书生的妹妹。
那次相见之后,妹妹会有意无意打探书生的消息。她出府不便,就经常借着姐姐的名头,在买胭脂水粉,布匹首饰时偷偷与街边摆着字画摊的书生对视几眼,又用绣帕掩住容颜,偷偷在绣帕后红了脸庞。
妹妹不再每日每夜的痛苦,绝望,因为书生的出现,她开始有了盼头,就连再见到姐姐时,那份笑意都越来越真实。知道书生窘迫,缺少上京赶考的路费,她开始不经意间提点姐姐去向乡绅开口,因为她看得出来,自己的姐姐也喜欢书生。
那个时候的妹妹还没想过去同姐姐争,虽然偶尔她也会担忧未来的日子,但更多沉溺于与书生间朦胧而美好的爱意。
书生走的时候,她陪着姐姐借买首饰的由头偷偷在街边目送了一程。她想着,以术士那样的才华,必定是能高中的吧?也不知等他再次归来时,会是个什么光景?
如妹妹所想的那样,术士真的高中了,红袍加身,衣锦还乡。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她听到了术士上门求娶的消息。她的姐姐满脸娇羞的偷偷告诉她,书生上门来,想要求娶她为妻。妹妹也跟着笑,开口时句句都是恭贺,只原本握在手里的那根玉簪,掩在袖中,已然断裂成两截。
难过吗?不甘吗?恨吗?都有。可是姐姐笑意盈盈拉着她,告诉她,等自己嫁了人,就时常将她接过去住,省得她一个人在府里,被别人欺负了去,看着姐姐脸上明媚而真诚的笑容,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卑劣,卑劣到了骨子里。她不该恨她的,那些难过,绝望,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东西,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情绪,与眼前这个一直照顾她,爱护着她的女子无关。
妹妹想,自己应该要感到高兴的,她最爱的两个人即将结为连理,他们会和和美美,恩爱一生,他们配得上这份幸福,而自己满心的伤痕,又哪来的力气去过多奢望那些本就不会属于自己的东西?
妹妹拼命的压抑着,强迫自己放下这一切,打起精神陪姐姐准备大婚事宜。她抚着精美的嫁衣和首饰,脑海里疯狂浮现出自己穿上它们的样子,然后微笑着,亲手将它们穿戴到姐姐身上。她的姐姐很美,一直都很美,穿上嫁衣的她,更美。
而她用尽所有力气去压抑的那一切,都被一次重逢轻轻松松打破。后来的很多年,妹妹一直在想,或许,她当年迈出去的那一步,就是一切错误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