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桢率着一班燕行使朝贡归来。三百多人的使节团队浩浩荡荡地从山海关鱼贯而出,一路向盛京行进。这条驿路,他已走了数不清多少来回,这次的心境却迥然不同。
过了广宁站,前面就是小黑山。再过了二道井、白旗堡、和孤家子镇三个站地,前方就是那座曾带给他屈辱、荣耀,又望而生畏的盛京城。他远望这关东大地的群山起伏,心情又开始焦灼起来。
这次他率使团出使北京,是进贺大清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的六十六岁寿辰。
年初伊始,三藩战场上已呈逆转之势,战事捷报频传。清军势如破竹,广西、湖南等地接连被收复,三藩平定指日可待。康熙难得如此舒缓,趁给祖母做寿之际,一扫此前朝堂上紧张的氛围,昭天下祥和。
李桢在京师再次拜见了这年轻一代圣主,见其韬略与卓识,远胜先皇。他望着高高在上的大清天子,再难有从前那般从容。
康熙高坐在龙椅上,望着下面叩拜的一众进贺使者,听着一片溢美之词,摆出一副天子威仪。这次,他没有给李桢单独召见的机会。
康熙早就看出其野心远不止做一权臣。朝鲜今日局面,可说全赖自己一手缔造,对于藩国的内政,作为宗主,不好过度干涉。
从康熙例行问讯中,李桢已看出皇上态度的模棱,完成公干后,他在京城广为游说,给当朝两大权相,索额图和明珠送上了厚礼,为日后图谋做好了铺垫。
现在,李桢在国内已不那么舒坦,国君李焞已年满十八,民众请王上临朝的呼声渐起。王大妃金氏一心扶儿子登位,又开始联合西人,她背后的外戚势力更是虎视眈眈。
发动宫廷政变,已刻不容缓,若再不有所动作,恐为时已晚。想起当年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的下场,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前方的盛京城内,还有他的两块更加难祛的心病。内忧外患,一同袭来,李桢坐在轿子里,一颗心颠簸不停。
盛京将军衙门,暗夜下更显肃穆。
衙中各级管事都已放班,夜已二更。将军的书房内,还泛着光亮。安珠湖在案头审理着庞杂的公务。
一晃,安珠湖已在将军任上已近一年。盛京辖地甚广,事务繁杂。身为封疆大吏,他时刻感念皇上的恩德。要建一番功业,上为朝廷守土拓疆,下为百姓谋福祉。
他到任以后,大力整饬军纪与政风。可没想执行起来,却是阻力重重。奉天不比宁古塔和乌喇,这里的府尹、副都统、以及盛京五部等大小官员,大都由京师直接指派,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当朝权臣的党羽,关系盘根错节。他们不求做出什么政绩,只期在陪都安稳地坐上几年,给仕途镀上一层金箔,顺便再捞些银两。
安珠湖针对八旗军军纪涣散,他将两个副都统都派往边域,对驻防官军严加操练。同时,下令督办治区内的陈年积案,很多冤案都得以昭雪,连涉案的渎职官员,也都遭到严厉惩处。
他的一番作为,引起了官老爷们的不满。一次,安珠湖命副都统召集各旗协领以下官军操演。镶黄旗下一协领却一副满不在乎,醉醺醺的姗姗而来。安珠湖知他是朝中重臣索额图的小舅子,这次摆明是给自己难堪。
一众官员都翘首等着看安珠湖的笑话。没想到安珠湖毫不留情面,依军法当庭将他枭首示众,就连求情的刑部侍郎都被他打了三十大板。
一众官员都看傻了眼,没想到这个从宁古塔来的将军治军如此严厉,自此才有所收敛。
安珠湖心知,这些官员虽表面恭顺,却阳奉阴违。这儿的歪风和陋规已日久,非一朝一夕可扭转。
他决心培植自己人,于是重用了田景园、完颜定洲和固山等年轻有为的官员。固山最给他长脸,尽职尽责,屡破要案,城里鸡鸣狗盗之徒听到固山的名字都闻风丧胆。
安珠湖上报朝廷,破格提拔他领衔布营司统领,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盛京步军统领衙门最高长官,固山志得意满。
安珠湖还下令所辖各县,减免奉天及各州县农民火耗,以休养生息,百姓们都交手称快,口口相传。
官员们却是怨声载道,都私下里议论:“这个将军到任后,偏要学汉人那套,装什么青天大老爷,以后光靠这点俸银,得勒紧腰带过日子喽!”
此刻,安珠湖又操起了一份卷宗,仔细翻阅。案卷中的满文,夹杂着一个个蝇头小楷,伴着忽明忽暗的光影,逐字逐句地飞入了他的脑海。
他不由再皱起了眉头。这份载录着当年朝鲜使团在凤凰城边外被劫杀一案的案卷,常放在案头。这个大案,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朝廷一再催办,却始终悬而未决,前任将军倭内也为此引咎告老辞官。
他曾令固山寻访当年唯一的目击者,那个上山砍柴的边民。却得知他丧生在凤凰城那场大火,而纵火嫌犯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至今还未有着落。安珠湖隐隐觉得,这两起悬案,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他揉了揉肿胀的双眼,又拾起一份卷宗,那是此前府尹呈上的。贺怀仁,怎么会和参帮有染,又无端地杀死高丽馆的管家?外界盛传参帮主脑黄腊和周春明现在又身藏何方?这一系列问题,令安珠湖头疼欲裂,不觉伏案睡着…
安琪格这阵子心情更是烦躁,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来。陈昭令现还在大狱,怀仁又犯了命案潜逃。
她一直呆在深闺,很少出户。这天,安琪格正守着窗户发呆,春花匆匆来说:“老爷要你梳洗一番,前去赴宴。”
安琪格对父亲官场的应酬一直不敢兴趣,甚至有些反感。她前几天又和父亲闹起了别扭。她怪父亲执掌帅印多时,昭令的事还是未有进展。安珠湖却总说她胡闹,这官家层层督办的案子,哪这么容易说翻就翻。安琪格一刻也不想昭令受罪,放言道:“昭令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终身不嫁!”气得安珠湖不知如何是好,一对儿相同倔强的父女就这样冷战了起来。
今日见父亲主动言好,安琪格也不敢造次,一番装扮后,来到父亲身前。
安珠湖见女儿好像比平日乖巧了许多,心中暗喜,对她说道:“这次是府尹又要宴请咱全家,陪席的都是奉天各界名流。咱们来奉天也有多时了,若再推辞,未免不近人情,你娘身体不适,今天就由你代劳了。”
安琪格见父亲难得好心情,欣然陪同前往。
高府门外,高尔位和其他五部的官员都恭身迎候,安琪格紧随父亲,给诸位叔伯一一见礼,难免又招来一番奉承:
“将军千金真是花容月貌,落落大方,不辱将门!”
“久闻将军家格格生得十分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荣幸之至!”
对此夸赞,安琪格早听的有些烦了,只是竭力敷衍着。她见有一身着汉服,发髻高挽的中年男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大有鹤立鸡群之感。他正谦和地与父亲寒暄。
父亲介绍道:“这位是朝鲜庆安君,又是皇上亲封的奉恩辅国公,头上名衔已多得数不过来,在盛京更是无人不识。”
安琪格才想起,多年前宁古塔比箭大会上这个朝鲜王公也有列席,忙上前给李桢道了个万福,“王爷金安。”
李桢笑道:“我与你父知交多年,不必客气。今日见来,果然将门虎女,一副天上容颜,将军真是好福气!”
同样是夸赞,此语在安琪格耳中却十分受用,朝鲜虽是大清属国,但庆安君乃一国辅国之主,大清皇上亲封公爵,论身份绝不在父亲之下。
一行宾主落座,开始了毫无新意的酒筵。诸位官员争相巴结,以保仕途坦荡。安琪格不动声色地观察眼前这些谄媚的官员,都穿着绫罗绸缎,个个油头粉面,辫子油亮,体态丰腴,绝不似宁古塔的官员们那般穷酸。这盛京之官风可见一斑,他们平日里不知盘剥了多少民脂民膏。
趁着酒宴空档,高尔位附耳对安珠湖说道:“这些下官知道将军任上清苦,都备了薄礼,宴席结束后,我将遣人送到您府上。”
安珠湖不悦道:“我上任以来,与他们又素无交情。怎么能接人家的礼。我本以为这盛京身处关外,保持淳朴民风,哪知竟也沾染了这种歪风邪气。”
高尔位陪笑道:“您做过京官,这京里的规矩想必将军并不陌生。现今,盛京虽是陪都,也是仿京师建制,五脏俱全。官员们很多又是从京里调来,自然多有效仿,哪是宁古塔等边陲可比。官员们上行下效,已成常例,历任将军任上也多是于此。将军如若不收,未免让这些下官难做。您初来乍到,还是先入乡随俗的好,今后慢慢整治也不迟。”
安珠湖不再言语,高的话并非全无道理,水至清则无鱼,眼下初来盛京,要想为官通畅,拒人千里可不是明智之选。
乐班又来献艺,府尹的女儿也出来给客人舞蹈助兴。安琪格终于能近睹高顺姬仪容,果然秀色可餐,翩若惊鸿,只是难掩脸上的愁容,“真是可惜了…”但见高顺姬的眼神总是飘向这边,安琪格知道她也认出了自己,似有话要说,但苦于场上人多,她一曲跳罢,给众人道个万福便下去了。
不知是否有意安排,李桢就坐在安琪格的身边。谈吐间,格格发觉李桢不仅汉话流畅,常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派饱读诗书的儒林风范。不免对眼前这个谈吐不俗,又知人冷暖的异国王公另眼相看。她又瞥见府尹正和父亲一旁耳语,父亲一边听,一边用诧异的眼光望向自己,真不知府尹和父亲讲了什么,难道是和昭令有关?
正琢磨间,只见府尹冲着门口一声招呼:“进来吧!”随后,一人被引到宴厅,扑通跪在安珠湖面前。口中大呼:“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前些时日冒犯了将军千金,特来请罪!望将军和格格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小的计较。”说完,匍匐于地,连头也不敢抬起。
安琪格花容失色,没想到这酒宴竟能和自己扯上关系。那人正是她曾鞭打的县令,今天他身着便装,在一众高官面前,倒像个奴才。
高尔位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安琪格,对安珠湖说道:“这个辽阳县令曾令格格不快,被格格教训了一通鞭子。他得知是冒犯的是将军千金后,一直惴惴不安,今天听闻将军来本府,特来给将军陪罪。要我说,格格打得好!对这么有眼无珠的人就该狠狠教训。若是格格还不解气,我这里有鞭子,她再狠狠地抽这奴才一顿,他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安琪格一时间尴尬至极。虽然这县令着实可恨,可毕竟是在册官员,自己动手打了人家,他却反倒上门赔罪。难道父亲这官威让人生畏到如此地步?
“岂有此理!”安珠湖拍案而起,转而冲女儿骂道:“挺大个丫头,行事怎么这么没有规矩,竟给我招惹是非。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朝廷七品命官,岂能是你说打就打的!看我回头如何收拾你!”安琪格知道父亲是骂给他人听的。接着,安珠湖又对地上县官说:“你也别跪着了,先起来吧。这件案子我还尚未了解。但不管怎样,是小女疏于管教,她打了你,岂有你来赔罪之理?你先回去吧。”
“谢将军!”县令如得了圣旨一般,起身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刑部侍郎说道:“这县令真是不知好歹!不过也情有可原,他哪里知道那个穷书生…哦,陈昭令是将军未来的贤婿,若是早知道,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现在只要将军点头,谁敢有不字,立马就可将人放了,再将那些不开眼的家伙革职查办!”诸位官员也跟着随声附和。
安珠湖一墩酒杯,怒道:“谁说他是我未来女婿?再说不管是谁触犯了王法,都要依法办理。岂能是我说放就放的!皇上皇恩浩荡,命我来镇守这一方重镇,岂能把朝廷的法度当作儿戏!”
官员们都不敢再言语,全场鸦雀无声。宴会正处尴尬间,李桢忽然起身,举杯提道:“将军深明大义,格格性情豪爽。依我这一外人看来,格格替将军整治一下不懂事的下官,合情合理,又标新立异,果然有将门之风,实乃巾帼不让须眉也!”
众人纷纷称是,溢美之词再度不绝于耳。
李桢又轻声对安琪格说道:“妹妹鞭打那县令一事,其原委我已略知一二。难得格格有情有义。我就欣赏你这种行事泼辣的风格!如若不嫌弃,有空来我高丽馆一叙。我就认你做妹妹如何?今后,有什么令尊不方便出头的事,尽管张口,我李某不才,在这盛京还略有些人脉,愿为格格分忧解难。”
“这怎么使得?”安琪格道。
“格格何必客气?莫说我这小小的高丽馆,就是整个奉天,都在将军的治下。你若能来赏光,实在是能令我府蓬荜生辉啊。”
李桢一席话说令安琪格十分受用,平日在父亲暴风骤雨般的管护下,很少有人这样关心自己,更何况是声名显赫的朝鲜王公,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回来的路上,安珠湖一直闷闷不乐,似有心事。安琪格以为,父亲是因自己的作为令他当众丢丑,忙一个劲地和父亲陪不是。哪知安珠湖说:“你太不了解阿玛了。你爱憎分明,这才像我安珠湖的女儿,我怎会为这事怪你。”
见父亲不是生自己的气,安琪格方释怀:“那阿玛为何而不悦?”
“今天的场面你也见到了。他们这群王八羔子表面上恭敬,实则是合起伙来,给我下套呢!看来,昭令的案子不是那么简单。”
“阿玛为什么这样说?”
“县令今天来请罪,实则是高尔位刻意的安排。你那一顿鞭子,实则是打在高尔位脸上!今天,他召来县令,当众把这个案子提到台面上来,这分明是把我架到火上来烤。如我一张嘴就把昭令赦了,这个口子一开,难免落下口实,以后还怎么能服众?这些人都等着抓我把柄呢!如果此事不拿到台面上,私下里还有办法通融,可现在,更不好办喽。”
安琪格急得要哭了出来。她央求道:“阿玛,您贵为将军,总会有办法的,昭令也是您看着长大的,总不能眼见着他死吧。”
安珠湖说道:“我反对你们在一起不假。但我对昭令没有任何成见,否则,他早就回官庄做苦力了。”
安琪格知道父亲所言不虚。她一直以来,也曾担心过这点。
安珠湖接着说道:“平心而论,昭令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勤学上进,我岂会不知?他又是你师兆骞的爱徒,我怎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可眼下,这帮官员沆瀣一气,我初来乍到,位子还未坐稳,这是刑部定的案子,不好强行推翻。况且,那刑部侍郎刚吃了我一通鞭子。现在我只能答应你,有我在他就死不了。至于要关多久,或能不能出来,只能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安珠湖头一次这样对女儿如此推心置腹,安琪格终于理解了父亲的苦衷。虽然身居高位,但却高处不胜寒,盛京这趟浑水的复杂超乎了她的想象。一个不留神,仕途事小,搞不好还将沦为囚徒。那些曾亲眼目睹、耳熟能详的流徙高官,从前哪个不是高高在上的朝中重臣?
安琪格泪如雨下,依偎在父亲的怀里:“阿玛,我原来一直以为您是铁打的心肠,看来从前是女儿错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