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上,汐柔体覆黑气,两对光翅随之应运而生,接着整个人双足离舟扶摇而上。
待她从煞气巨手旁经过之际,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空中的魇心魔,只觉得那矮胖子已无了生息:紧闭的眼似阐述了的生命的句点,下垂的四肢似宣告了此生罪恶的终结。然而,如今汐柔不得动用尊者之目观瞧,她那一瞥所见仅仅是表象。
为求生机,魇心魔屏息假死,人躯骨骼虽寸寸断裂,但于他而言尚不致死,如今正暗自以修为撑持苟延残喘,况且其本体鲶鱼之躯尚未受到损伤。倘若寻得机会,他必然要逃出生天。而汐柔的经过为其寻得一瞬之机,同时亦勾起了内心之贪婪。
随即,这魇心魔人躯陡然变大,须臾之间,其本体鲶鱼之躯赫然现世。由于鲶鱼之躯异常光滑,随后竟挣脱了煞气巨手的束缚,煞气巨手登时溃散并化作虚无。魇心魔狡猾得很,在遇到夜游神的那刻起,便开始隐藏实力,只为能逃出生天。
再观魇心魔鲶鱼之躯,其体长三丈遍体通黑,其鱼鳍成翅可翩翔于空。细观之下,那对灯笼般大的眼,凶光外漏尽是赤色;那张房门般大的口,势可吞天生魂难逃。如此恐怖的生物,谁能料想到其人躯竟是个看似弱小的矮胖子?
此刻,汐柔煽动着光翅飞向夜游神,遂与方才位置已有一定距离,却不料身后鲶鱼怪煽动着鱼鳍吞噬而来,贪欲驱使着它对汐柔的生魂势在必得。假使它能得手,便会一头扎进滚滚忘川之中,随后逆流而上逃离冥界,从此销声匿迹。
汐柔有感身后风声入耳,未及回身观瞧,只闻天际雄厚鬼力振聋发聩:“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白正枫震怒之下,声音余波竟使得鲶鱼怪在半空动弹不得。与此同时,汐柔回眸所见,竟使她心中一凛。
眼前所见,赫然是一张血盆大口,自己与之相距不足一丈距离,倘若方才飞得稍微慢了那么一点,怕是后果会不堪设想。汐柔不禁心有余悸,随后煽动光翅,下一刻人已远离。
如今,鲶鱼怪巨口难以闭合,自是不能言语,它只感此番真的在劫难逃了。女子生魂渐渐远去,它懊恼之余自知命不久矣,是那颗贪婪之心令它失了生机。
“魇心魔,冥界乙阶通缉犯,三百年间吞噬生人魂魄一千零四十二道,阴魂四百六十七道,本仍有寿数二百二十四年,但因罪业深重永坠无间!祸福果报,时候已到!”
白正枫之言响彻天际,声音传入下方众游魂耳中,可那些游魂此刻竟无一人敢仰望冥空。
鲶鱼怪闻言,那对灯笼般的双眼里尽是惊恐,可事到如今它只能任人宰割了,死神已为它扣下了命运的终章。下一刻,魇心魔顿感五脏俱焚,一股来自未知的黑火竟在它本体之躯熊熊燃起,并越烧越旺,如此灼烧下它已然痛不欲生!而因白正枫庞然鬼力束缚,它连挣扎的机会都不会有,魂魄亦在黑火的焚烧下渐渐趋于湮灭。
待汐柔离那大鲶鱼有了十余丈的距离,便停下身子回首观望:只见那怪物七窍中有黑烟股股冒出,随着时间的点滴流逝,黑烟愈发的多了,其体表亦有黑烟透过皮肤渗出,随后它那巨大的身躯竟燃起了黑色的火焰,最终的命运将是化作飞灰落入滚滚忘川。
这无端燃起的黑火,亦源于天绝之力,乃煞息领域之邪能,此术名唤“无间之殇·灵魂燃点”。此术无解,中术者会受黑火由内至外燃烧殆尽,此间过程使人饱受折磨生不如死,灵肉亦在痛楚中逐渐形神俱灭。
由于术法之残忍,故久远前此术便遭废止,后世天冥之人只晓得三大禁术,却对“灵魂燃点”闻所未闻。若非白正枫死后遇天冥族老鬼传授此术,那么他也难有夜游神的身份。
此等术法,既是无解之术,施术条件必然苛刻。灵魂燃点,顾名思义,唯有灵魂达到其术法的燃点,方有黑火焚身之危。而燃点条件有三,一者有十恶不赦之行;二者有心生恐慌之感;三者有外力束缚之止,三者兼备,术法即可催动。只是这魇心魔之罪行何止十恶不赦,早已是罪不容诛了!
待一切烟消云散,汐柔亦煽动光翅行至鬼轿正前方,她开口道:“爹,可是你?”
“是我。”
白正枫之言不再响彻天际,仅是两字,却柔和得令汐柔倍感温馨。
与此同时,汐柔所处空间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眼下不再是冥空暗夜与滚滚忘川,而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花海,漫山遍野的无名野花自有其独特芬芳,汐柔身在其中,顿感怡然,随之煞裳光翅隐于体内。显然,这是白正枫催动天绝之力呈现出的幻境。
眼前之人如假包换,眉似柳叶、目如紫玉,附和着其余五官端正比例,不是汐柔记忆中的父亲,还会是何人?只是这人着装不同往日,如今他身为冥府夜游神,自是有官服在身:黑质红蟒纹、云袖罗日月、腰挂墨玉带、足下踏风火。
四目相对,时间宛若静止,可未及白正枫开口,他的怀抱便成了温暖的港湾,随即被汐柔一头扎进怀里。
看似意料之外,实则情理之中,此情此景下,终是引动汐柔内心最深处的情绪爆发,压抑已久的苦楚与思念竟在此刻尽情宣泄。泪,夺眶而出,打湿了白正枫的官服;情,人鬼殊途,割不断天伦的阴阳两境。
面对女儿多年委屈,白正枫心疼不已,他右手轻抚汐柔的青丝,怜爱之余安抚道:“一晃你竟这么大了,让爹好好看看。你啊,知道你这么多年受了不少苦。尽情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爹一直都在。”
或许梦境本身便毫无逻辑可言,此前汐柔生魂右手竟可穿左臂而过,现今她却能在父亲的怀中涕泪连连尽得安抚。若非是白正枫鬼体与众鬼殊异之故,想来唯有用老天垂怜这对重逢的父女来解释了。
不知过了多久,哭红了的眼睑泪痕犹存,宣泄良久后,汐柔心绪渐渐平复,但仍眷恋着父亲的怀抱,她久久不愿放开,亦难掩对父亲的思念,父女天伦莫过于此。
过了片刻,汐柔波动的情绪终是平静,随即抽身。而后,无非是跨越阴阳迟了多年的父女交心,汐柔亦诉说了沉淀已久的往事与所经历的种种痛楚,正是——九载匆匆如弹指,岁月无痕论千秋。
待汐柔苦楚诉尽,白正枫知晓了陆一通生前曾为汐柔传尽天绝功法之事,心中有了提拔之念;同时亦知晓天冥正宗的覆灭,对此不禁一声长叹。他随即道:“没想到阳世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料。可惜现今阴阳两隔,为父也不便插手阳世之事,况且天冥覆灭,我也无权要求你再坚守前人之夙愿。无论你未来做什么样的决定,爹都会站在你这边,也会在冥冥之中守护你的。”
“爹,谢谢你。”
“父女之间,何须言谢。还有,根据你的描述,为父觉得那个姓罗的不错,可以再深入接触接触。若未来我的女儿能嫁的风风光光,为父也深感欣慰啊!”
“爹你莫要乱讲。”
汐柔说罢,不禁脸红。她本就是个十足的美人,如今眼睑微红泪痕未消,此情此景下更是惹人怜爱。倘若燕山此刻也身处此境,想来应是表面很镇定,实际上那颗小心脏会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好好好,还有一事,就是目前你所经历的一切并非全然梦境,而是你的生魂借助梦境的形式真真实实的在忘川走了一遭。”
“爹你说的可是真的?”汐柔闻言,不禁愕然。
“当然。梦境的虚虚实实爹说不清,但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你在冥府所见所闻都是真的。此外,你的双眼变得跟如同常人,是因为生魂受到幽冥地气的影响,你是活人,天绝尊目因而受制。现今,我为你的魂体施加一道鬼力,待魂体回归己身,本体双眼亦会如同常人,唯有催动天绝之力时,方显紫眸如魅。此举一来可避免引人注目;二来可延续寿数。”
话甫落,白正枫右手轻扬,未及汐柔眨眼,但见一道黑气径直窜入其眉心,随之融入魂体之中。
鬼力入体,此前空间禁制竟再难对汐柔产生影响。而后,汐柔尝试着催动尊者之目,有感六芒乍现紫眸如前。随后,她收了天绝之力,却感双眼颜色被动转黑,继而六芒不复如同常人。
“好神奇啊!”对此,汐柔不禁欣喜。
“因为天绝诅咒,我们天冥人历来短寿,身为尊者更是如此。所谓延寿,不过是以鬼力遮蔽煞气,但凡无需用眼,双目便有如常人,如此续命少则七八载,多则十余载,端看你天绝之力如何动用。至于要不要继续完成前人夙愿,但凭你心。”白正枫道。
好一句“但凭你心”,说得汐柔不禁沉默,灵台深处亦起了波涛。思绪片刻,她终是开口:“虽然很想放下这个担子,但仍有很多人等着我重建家园,还有部分族人为我收集空之玉髓的相关线索,何况我还嫌这续命时间太短。天冥正宗是覆灭了,但诅咒一日不除,族人的寿命便一日受到威胁,很多人都在为天冥族长久夙愿做着努力,我身为族长,又有什么资格放弃?是的,我知道今生达成夙愿很难,但由我这里放弃我真的做不到。或者,未来会有更好的解除诅咒之法;至少,若收集齐空之玉髓,还能尝试下‘反六芒地脉大阵’。我,从未如此坚定!”
汐柔提及的阵法,《天冥手札》对此亦有所记载,若要达成此法,需先将空之玉髓收集完整,并将之置于长白山腹作主阵眼。主阵眼不会更改,其余五个阵眼却并不稳定。因地气变化,它们每一甲子便会有一次位移,现今五个阵眼分别位于西夏国敦煌莫高窟、吐蕃国达果雪山、大理国无量山无量洞天、大宋国罗浮山罗浮丹境以及黄山五行宗明灭涯,与辽国长白山处的主阵眼合并,正是开阵所需的六大阵眼。
现下五副阵眼位移,尚需四十五载,反六芒地脉大阵开启之日,阵眼处则各需一名天冥尊者坐镇其中。尊者以自身煞气引动地气共鸣,使六大阵眼之间相互牵连,由此巨大六芒星图显现只是这星图常人不可见。若有天冥族人身处神州上空,自不难得见此等胜景。
待九九八十一日日满之刻,正是反六芒地脉大阵阵成之时,届时一切的天绝诅咒都将烟消云散,此后天赋平庸的族人会逐年流逝天绝异能,并在几代人后彻底沦为常人。
族中寻常百姓不愿受煞气侵蚀之苦,且想多活些年头,对他们而言,天绝异能可有可无。但这与生俱来的天赋,对有心人而言,却尤为重要。健康与异能,端看个人取舍,这也是正宗与偏宗分道扬镳的重要原因。
久远之前,尚未有正宗与偏宗之分,当时的族长白忘机因往昆仑仙境拜访上仙寻法之故,归来后他便堪破灵气之眼玄机,并企图以此物开启反六芒地脉大阵,从而净化天绝诅咒。
然而,族中存在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并非尊者,却宁可忍受煞气侵蚀所带来的痛苦,也不愿放弃异能傍身所拥有的好处。这些人连成一气,又有部分尊者心术不正伺机夺权,致使不少群众受煽动而与白忘机决裂,由此天冥族一分为二,灵气之眼亦因阵法遭受破坏而一分为七。
正偏二宗之分歧,《天冥手札》记载得极其笼统,只言这是部分族人贪心所致,想来是不愿后人知晓此事的前因后果。
书归正传,汐柔之言使得白正枫刮目相看,他不由赞叹道:“身为女子,尚且有如此担当,不愧是我白正枫的女儿!爹说过,无论什么样的决定,爹都会无条件支持你。”略加停顿,白正枫又补充道:“还有,那道鬼力中蕴含了‘无间之殇·灵魂燃点’的术法,等你的生魂回归本体后,内视之下自会有所领悟。”
汐柔闻言,更是对眼前至亲感激,不禁道:“爹,谢谢你。”
白正枫随之不满道:“你这孩子真没记性,说了别说谢就是不听。口头表示有什么用,不如回去给我烧点纸钱来得实在。”
听罢,汐柔有感无语,但转念一想,竟多年未拜祭亡父了,不觉心生愧意,道:“爹,以后每逢佳节,女儿必会拜祭。”
“你这傻孩子,爹逗你的。爹如今可是冥府夜游神,俸禄多得很,会差那点纸钱?”
“爹……”
微弱的语气,似是欲言又止,可很多话却已是说尽,唯留不舍在心间。
“还有话想说是吗?你直说无妨。”
汐柔思绪片刻,终开口道:“爹,有个疑问萦绕在女儿心头多年,不知当不当问。”
“但问无妨。”
“嗯。有闻天冥尊者短寿,凡是尊者,鲜有活过三十者,而爹却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童年,并守护我走至豆蔻之年,汐柔很感激。今得鬼力延寿之益,由此猜想您当年应也有延寿之方,嗯……有点不知如何问……”
“你想表达的是:凭你曾经的记忆,觉得爹当年延寿方法与鬼力延寿有所不同,感觉不是单纯的延寿,是与不是?”
“是。”
“而你真正要问的是:那延寿之方究竟是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奇遇?”
“对。”
“此外,因得鬼力添寿之益,你贪心了冒进了。是与不是?”
“不……不是。”
面对父亲白正枫的连翻发问,汐柔有些不明所以,似是灵台已被父亲看穿,心思藏不住。
“你不用否认,我知晓你之品行,也不用解释,爹会支持你。”
白正枫之言,使得汐柔一时愕然,然而未及有所反应,只闻白正枫又道:“原本此事我会一直深藏于心,不过那两人早已携手进入轮回了,何况这个疑问萦绕在你心头多年,告诉你也没什么。”
话甫落,白正枫双眸深邃如渊,紫芒流转间思绪亦飘荡至久远之前,寻找起记忆中被雪藏的碎片。
面对女儿多年疑问,白正枫竟罕见陷入沉默,不难看出过往之事对他影响很大,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未向人提及过此等奇遇,“天冥手札”对此亦不作记载。至于他提到的“那二人”,亦与此事牵连甚广。岁月无痕,可掩尽沧桑,愿天下无伤。